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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爱的安亡,使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守墓人

 山居松竹庐 2015-05-24

七堇年:爱的安亡,使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守墓人

来自:十点读书 2015年04月04日 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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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横穿北美大陆的自驾,是美国朋友博尔陪我一起开的。我们认识三年多了,他是个好人。


好人这样一个标签,在当今世道,放在一个人身上,多少有点儿嘲弄和同情的意味。他与妻子的婚姻步入绝境,从几年前开始,她突然不怎么理会他,甚至厌烦他。


博尔哭笑不得地对我诉说道:“我几乎能像辨别分水岭一样,可以清晰地在时间轴上找到那一个转折点——她突然开始不理我了。每一次我尝试用交谈来解决问题,尝试问她,我们之间怎么了,她总是显得很不耐烦,借口说,我真的没时间和你谈这些,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博士论文的事情,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吧。


“永远都是,博士论文,博士论文……


“她显得那么忙,我也不好再纠缠。索性就留在中国台湾工作,我们分居两个半球。


“可是你知道吗……”博尔转过头来无辜地看着我,继续说道,“我每一次回到家里,没有人,收拾邮箱,里面堆满了这半年来堆积如山的信件,有很多是来自银行的信用卡账单,里面都是她去各种酒吧或者餐厅的消费记录。她其实也显然不是一周7天每天24小时地投入博士论文这档子事儿啦。


“有时候人的直觉可以是很玄乎的,那一次我收拾房间的时候,在她的书桌上找到两张叠放在一起的胸卡,是她去韩国参加的一个国际学术会议的胸卡,一张是她,另一张是一个巴基斯坦的同行……


“我问过她,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第三个人出现了。每当我这么问,她总是皱着眉头不屑地对我说,别傻了!但你知道吗,她就是,就是没有,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看着我的眼睛,说,no。”


那天他就这么一直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排挡旁边放着一杯浓郁的咖啡,时不时喝上一口。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车里放着广播,是柔软的爵士乐频道,皆是一些烟熏火燎的嗓子,节奏如泛海孤舟的漂泊那样不可捉摸。


当时我们正在穿越密苏里州的绿野,阳光青翠,道路狭窄,弯道很急,几乎没有来车。是那么美好的一天。


但生命的无奈,有时候也许不因美景而得到安慰。


他的语调越来越沉缓,倾吐到一个情绪的节点,突然收住,对我说:“很抱歉,我实在不想这样对你抱怨的。”


我说:“没关系。”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很喜欢听他讲述他的生活。因为这总能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无论种族、性别、国籍、信仰……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人就是人,我们每个人,从某种本质上来讲,都是一样的。


为了调节气氛,我生硬地扭转话题,问他:“一天当中你最喜欢的时间是什么?上午?下午?黄昏?晚上?”


他认真想了想,说:“黄昏。”


这个回答令我非常暖心。可能因为太孤独了,人与人之间,找到一丝共同点,其实都很难得。


认识三年多来,我们时不时相见,每一次都很自然。他很善良,正直,顾家,耐心,是个好父亲。十分难得的品质。我总是很喜欢这些中年男人身上的故事。博尔年长我整30岁,可算得上是忘年交。他常常让我想起五六年前在土耳其遇到的寄宿家庭的男主人,同样是50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却高大健硕,没有啤酒肚,宽阔的肩上攒着许多故事。他们对于生活和情感的理解,总能够给我很多启发。


隔着性别和年岁的鸿沟看他们,犹如隔着博物馆的展柜玻璃欣赏器物。器物身上,有着凝固而静止的淡泊与无奈,使我总能看见岁月对于一座灵魂的雕刻,其刀工各有千秋。只是我也许没有荣幸,或说没有耐心,静静观看其整个雕琢的过程,于是止于乐在欣赏最后的作品。


那个夏天我们一路开车,像公路电影一样,没完没了地开,从西部的荒凉开到了东部的温润,花了五六天时间。我最喜欢的,是密苏里、伊利诺伊和肯塔基三州交界的那一小段。比起中西部的荒凉和空旷,这里的绿色使人感觉安心。有一段密苏里州的乡下,我们穿行在绵延不断的绿色丘陵深处,跨过宽阔而平静的密西西比河,其景壮观而清凉,频频令我想起马克·吐温笔下的意境。


我还想起电影里穿短裤,上身赤裸,戴牛仔帽,面颊绯红的乡下男孩,站在河水中钓飞鱼的场景。当然,这样的场景,大概不会出现在美国第一大河,那是小溪流里才能出现的场景。密苏里乡下,藏在绿荫里的房子,安安静静的门廊,窗子,蜜蜂徘徊在屋檐下,连停着的皮卡车也是安安静静的,几平方英里只有一户,大约是现代社会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了。那种接近隐居一般的宁静,叫我神往。


但也许只是叶公好龙地神往一下而已了——我已经可以想象在那里住上两个星期就该会多孤独难耐——我是说,如果我一个人的话。


许多时候,我们连续开车10小时。车上还有他心爱的儿子,10岁。很乖很聪明的小男孩,在车上百无聊赖。整个后座都是他的玩具,博尔为了这一路漫长的开车,专门买了一台DVD放迪士尼的动画片,每天允许他在车上最无聊的时候,上午看一个小时,下午看一个小时。


剩余的时间,小孩都在玩玩具,自己一边配音一边用玩具演绎激战剧情,想象力十足。有一次,几乎是整个上午的行车时间里,我都听见他一直在后面“突突突……哒哒哒……什么玩意儿……哦,我的天哪……”地演个不停,一遍又一遍,非常投入,几乎令我好奇到底是多精彩的玩具可以让他这么入迷。于是我忍不住回过身去一看究竟——结果我发现,那只是两只空的儿童早餐麦片盒子。


我和博尔顿时哭笑不得,我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完之后我突然悲哀极了——在成人世界里,如今的我们,可曾再有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样,能够让我们获得孩子玩麦片盒子时那种纯真的快乐。


我从来,从来,没有和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这样亲密相处过。很多时候我都感觉我在刻意让自己成为一个隐身人,好奇地观察他们之间的动态。博尔是一个负责、善良、有耐心的父亲。每一次小孩嚷着:“爸爸?”(常常只是他在无心喃喃自语)他都极为耐心地回答:“怎么了,儿子?”


而每一天,结束了对孩子来讲漫长而无聊的行车,博尔都会抱着儿子,奖励并鼓舞他:“你实在是棒极了,太乖了,我的孩子。”


那一份慈爱,叫我几乎伤感。


上一次体验这样的伤感,还是在7年前的土耳其。我实习公司的老板带着他的妻子、女儿、儿子,顺便捎上我,专门开车300公里,去往宜家购物。


回来的路上,老板开着车子,一家子刚开始的时候还很欢欣、甜蜜,他放着欢快的歌曲,和副驾驶座上的妻子亲吻,而妻子回过头来亲吻后座的女儿。一个小时后,天色入了夜,一切都那么安静,他们纷纷睡着了,5岁的小女儿伸展着脚,鞋子把我的裤子蹬得很脏。我没有反抗,没有任何行动,像一个隐形人,因为高强度地目睹了一个现实家庭的温暖画面,忍不住哭得满脸是泪。但没有人发现我。


他们都睡着了。我无声地,一直面向窗外。泪水淋湿了我整张脸。


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这仍然是我最难忘的一幕。我终于承认,无论我如何——不屑一顾地,强词夺理地——对“家庭”这个社会学概念始终给予轻视,都无法填补我内心因为欠缺它而导致的遗憾和脆弱。


有一年秋天,博尔又从台湾过来看我。从机场下来之后,发现他行李很多,而且很重。他说:“真抱歉太重了,里面有带给你的礼物。”


打开来,我才知道,他从台北带来的礼物,其中一套竟然是:一只非常结实的大平底锅、一包5公斤的面粉、一盒酵母、一只拌鸡蛋用的网勺,还有一瓶上好的枫树糖浆。


他很认真地问我:“你家里有鸡蛋吗?”


我说:“有。”


他说:“我这次来就是想来给你做一次煎饼。”


然后我带他来到我家厨房,看着他打鸡蛋,教我怎么放糖浆、橄榄油,怎么煎。他说他在台湾每天早上煎给他孩子吃,孩子很喜欢。他又重复对我说道,16岁以前,他一直在餐厅打工挣零花钱。


煎饼确实很好吃,而他教我的步骤我早都忘干净了。


我只是直到吃完了煎饼都没想通,这么大老远来,就为了给我做煎饼吗?还自带平底锅、面粉、酵母。


这两年他坚持给我朗读小说,每一次读一章,录成音频文件,然后用E-mail发给我。有时候他工作很忙,但朗读从没有中断过。至今已经读完了三本书。他没有手机,但他却随身携带一套录音设备,大概像一台笔记本电脑那么大的体积,连出差也带在身上,他说,这样录音效果好一点儿。


他的声音很嘶哑,沉缓,读得非常认真。他的年龄如今有57岁左右。


我比照自己,不由得想了想,在我57岁的时候,绝对不可能专门飞到另外一个城市去看望一个人,专门带上平底锅、面粉、发酵粉和糖浆,只为给她做一次煎饼早餐。


也不可能许诺为另外一个人读书,一本接一本,录音,仔细整理,发给她。


所以我一边接受着他千里送鹅毛般的煎饼,一边产生受之有愧的感伤——不,不要对我这样,不必了。这种心意固然深沉,是我最渴望的,但我不想渐渐习惯于它,然后再亲眼目睹它的消逝。就像我恳求别人不要送花,这些美得注定枯萎的东西。


在美国那一趟,我们朝夕共处15天。那15天里面,我有时候感觉我们像两只萤火虫,被调皮的孩子捉来装进了一只玻璃瓶子里,密封起来。外面的世界很丰富,它看着我们,我们也望着它。


黄昏之后,公路边上经常有鹿徘徊。它们想要过马路,却被闪亮的车灯吓坏——站着不动其实还算是安全的。


有一次我们开得很快,突然一道巨大的黑影出现,几乎来不及刹车,然后我们眼见着一只巨大的麋鹿,在即将撞上挡风玻璃的前一刻,飞腾跃起,硬生生从车顶跨了过去——倘若不是它灵巧,以它这么大的体形和我们的车相撞,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足足吓出我一身冷汗。


自驾的最后一天,我们一口气从早上7点开到了夜里11点,终于到达目的地马里兰州,华盛顿市郊。


黄昏彻底消失,夜幕降临,我们的车穿过一片茫茫的、黑暗中的田野。


不知是玉米还是什么其他作物,无边无际地立在道路两旁,高高的,令我感觉仿佛是自己沉陷在大地中,生生剖剪开一条路。迎着车灯扑来的全是飞虫,噗噗噗地撞死在挡风玻璃上。打开车窗缝,疾风中,扑鼻灌进来的是夏日泥土的腥湿与辛香。


乡间小路许多转弯呈直角甚至锐角,他却开得飞快,叫我担心安全。我让他开慢点,但他只是说:“这简直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熟悉的一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了。”


收音机里的爵士乐还在流淌,我们已经到达。最后他把车停到了他在马里兰州的老宅子门口,四下黑黢黢的,就着这门廊前微弱的灯光,他说:“来,我带你看看我的回忆。”


就这样我看到一座久无人居的双层大房子,塞满了种种旧物,灰尘的味道很大,一整个房间一整个房间的旧书,从天花板到地板。


他久久地望着那一橱橱顶天立地的旧书,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极为含蓄、克制而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胛骨。


他说:“这些东西,母亲都舍不得扔。她已经90岁了,吃了一辈子垃圾食品,但还是健健康康的……生命很有意思,不是吗?”他模模糊糊地对我说。


那是我们自驾旅途的终点,也是我们那年相见的最后一天。


本文摘自七堇年主编《近在远方》

《近在远方》是10位作者的合集,包括七堇年,安妮宝贝,木遥,何袜皮,老王子,陈思呈,苏枕书,郭珊等。整书以“情和旅行”为主题,讲述了作者们各自的旅行或者口述别人的旅行的故事,以及故事中的爱。有亲人之情,朋友之情等,以情的博大,告诉大家旅行的美好意义,也是鼓励人们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再远的地方,只要愿意迈步,都不遥远;再近的地方,只要不愿意走出去,都那么遥远,这就是“近在远方”的意义。

这世界其实为所谓远方,所有你的远方,都是他人的故乡。


七堇年

青年作家。热爱音乐,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已出版/再版作品:《大地之灯》《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少年残像》《澜本嫁衣》《尘曲》《平生欢》。

庆山(安妮宝贝)

著名作家。70年代生人。曾用笔名安妮宝贝。已出版《告别薇安》《八月未央》《蔷薇岛屿》《清醒纪》《莲花》《素年锦时》《春宴》《眠空》等多部散文、小说作品,曾主编文学读物《大方》,在广大读者中深具影响力。

陈丹燕

她也是中国作家中第一个走出国门背包客,1990年至今22年,旅行地域极广。她边走边写20余年,是一位痴迷行走的作家呈现给读者的真正的旅行文学。已出版作品:《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鱼和它的自行车》《慢船去中国》《咖啡苦不苦》《今晚去哪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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