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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京| 死于别人的时代

 真友书屋 2015-05-24
洛兵 



王晓京死了。


他的名字,与罗琦、陈琳、魔岩三杰、王迪、高枫、毛阿敏、谢东、潘劲东、何勇连在一起。那是九十年代,一切方兴未艾,游戏规则并未形成,圈子里不乏这些带着光芒的名字,可在当年,如果这些人能被王晓京叫一句“小王八蛋”,就算是莫大的赏识。


王晓京有股自托老大的气派。那时候,摇滚圈子里太需要他这种气概,许多人都在观望,豁不出去,王晓京却敢。投入全部身家,做了一张《摇滚北京》,一张《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随后四五年里,他成了大陆最负盛名的音乐制作人。


他的去世,就像在94代摇滚人本就凋零的命运上又压了最后一根稻草。洛兵说,这一群人一个一个的消失已经让他害怕了,为什么那些他喜欢的,他关注的,都在走背运,而他轻视的,逃离的,都在如火如荼?


这是一个长而细腻,单纯而轻狂的故事。故事里有王晓京,他所带动的氛围与环境,和那个环境里当时还算不上腕儿的摇滚明星。你会看到熟悉的名字,与一个远去的纯真年代。




作者 | 洛兵

原文 |《我的音乐江山》之《摇摇滚滚的活着》



  

九二年的一个深夜,我跟着王晓京去听赵牧阳的新歌。牧阳号称西部鼓王,才华横溢,擅长击鼓高歌,悲壮而缠绵。王晓京掏钱给他做了张专辑叫《流浪》,后来很久还有人提起,歌词是:我敲起鼓,唱起歌,自己被自己感动。

  

赵牧阳住在和平里一个黑暗的屋子里。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走过阴暗的楼道,看见他早开了门,等着我们。我一进屋,首先惊讶的是他个子很小,其次是屋里实在太黑。怎么不开灯?我好奇地问。

  

不好,要影响创作情绪,牧阳说。 他弹着吉他,给我们小声唱他的歌,我听得很兴奋,蹦了起来,牧阳急忙制止说:不敢把声儿弄大,房东要找上来了。

  

这个“不敢”用得很到位,我一下子明白了西北人说话跟北京人的不同。 聊了好一会儿,牧阳说,晓京,再给我出一张专辑吧。

  

王晓京皱着眉头:这些歌儿都不错,可是第一张还没回本儿呢。现在好些人找我。 牧阳说,都谁啊。 晓京指了指我:有他,他是写词儿的,自己也想唱;还有指南针,陈琳,还有何勇。

  

何勇?牧阳很惊讶:何勇不是签给大地了吗?你不知道吗?晓京吃吃地笑起来:早打起来啦!何勇抡着两把斧头,从大地把母带抢了出来,这小王八蛋,呵呵。

  

厉害厉害,牧阳有点自怨自艾:不敢跟人比啊。人家得到过崔健的赏识,那能是一般人吗?

  


1


几个月过后,我陪着王晓京,在百花棚录制《摇滚北京》。一支支乐队来了又走了,一首首摇滚却掷地有声地留在那里。王晓京很兴奋,他和另一位制作人老哥都相当有把握,认为这张专辑会卖得大火特火。

  

有天夜里,我们喝了几口,回来正接着干活,一个也是浑身酒气,留着小胡子的小个子杀气腾腾冲进来。我们对了一眼,我看到他眼里有种无法抑止的激情。我正要问他找谁,王晓京已经很亲切地叫了一声:

  

何勇!

  

晓京!上次说的事儿,怎么样了?

  

不好说啊,王晓京笑眯眯地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跟大地签约的,我很想用你的歌,但我也得遵守规矩啊,不然以后怎么玩呢。

  

晓京啊,你想想看吧,我有《钟鼓楼》!有《姑娘漂亮》!你还看不上眼?得,我把最好的一首给你!《垃圾场》!


王晓京露出郑重的表情,接过何勇手上的DAT,放到机子里,细细听起来。 听完了,他交给我,让我也听听。

  

这谁呀?何勇淡淡地望了望我。


我新来的助手,叫洛兵,北大的。

  

看上去不像搞音乐的啊。

  

我愣了一下,觉得这人太直了,不怎么友好。

  

不过,我的感觉很快就被何勇的作品冲击得一塌糊涂。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富有冲击力,这么强劲,这么疯狂,这么撕心裂肺,却又这么柔情百结的作品。 这都是你写的?我惊讶地问。

  

来,我给你亲自弹两个,何勇抓起棚里的一把吉他,就开始唱起来。他指法并不是非常出类拔萃,但伴奏感觉非常好,唱得也很冲动,很激情,我很喜欢,因为我也喜欢这么唱歌。

  

好歌啊,王晓京不断颌首,可惜,大地那边不好处啊,刘卓辉我又认识,唉。

  

很快,我听到了何勇抢歌的许多个版本。有人说他带了四五个兄弟,冲进了大地当时所处的华威大厦,一股无比冷冽的死气顿时把所有“港怂”全部压翻,乖乖主动交出了母带;有人说他基本上是搞笑,揣着两把袖珍型斧子,还扎着红绸子,宛如八路一样打进去,把香港老板刘卓辉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连连挥手,让助理交出了母带;还有人说得更邪乎,说他赤膊,怒目,满脸油汗,抡着宣花大斧冲进华威,见人就砍,浑身是血地抢出了那几盒DAT。

  

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件大事。大地入主华威,算是第一个在大陆展开业务的港台唱片公司。他们有先进的体制,有雄厚的实力,有才华横溢的王迪黄小茂三宝等制作人,还有善于管理,非常能干的刘卓辉,他们是真想做成一番大事的,也的确做出了一些相当有影响的作品,比如艾敬,又比如校园民谣,还有后来刘卓辉离开三宝担任音乐总监,我去了之后做的一系列试验音乐,都很有意义,在国内流行乐坛上绝对是一面旗帜。但当时,他们跟何勇签约后,专辑倒是很快录出来了,但却并没有及时推出他和陈劲的摇滚专辑,而是推出了景冈山李玲玉的流行专辑,何勇当然不满,去闹,也被告知要服从公司安排。何勇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青皮天才,当然义气用事,所以,奋起反抗,抢得母带。

  

我告诉你吧,楼下,我埋伏了十八个斧头帮!何勇喝了点酒,口气很冲地炫耀说,刘卓辉敢不给我?真要敢,我他妈的一斧子劈过去!


后来,何勇又来了好几次。我们很快成了朋友,他也一次次提出要加入《摇滚北京》,但历经很多波折,王晓京最终也没用他的歌。这不能不说是《摇滚北京》的一个小遗憾,但从另一方面说,也表示了王晓京一进入这个圈子,就准备要遵守规矩的决心。

  

可惜了,这小王八蛋的歌真不错,王晓京亲切地说。 被他称为小王八蛋的人很多,我能记住且印象深刻的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何勇,一个是罗琦。

  

王晓京说这话的时候,非但没有任何谩骂的意味,反而有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又有种自我托大的老板气派。那时候,圈子里太需要他这种气概了。许许多多人都在观望,都不肯踏踏实实投资做音乐,王晓京就敢。他投入全部身家,做了一张《摇滚北京》,一张《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于是,在随后的四五年,他成了大陆最负盛名的音乐制作人之一。

 


2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注意何勇。他和我心目中的音乐人太不一样了,因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诗人。后来,我又发现张培仁做的魔岩三杰,窦唯,何勇,张楚,都是诗人。

  

这是很难得的,在我印象中,搞摇滚的除了崔健和唐朝,对歌词好像都不怎么精雕细琢。而这时候,我正准备给指南针乐队写歌词。我就想,如何能写出非常合适的作品,既有丰富的文化素养,又能表现这帮孩子的年轻心理?我一直把这个当作一件大事,并且写出了很多让大家记住的作品。当然,后来徐天说,指南针是摇滚儿童团,我想,也不是指歌词,而是指他们的作派和音乐本身了。


一开始,我并不非常喜欢何勇耀武扬威,张牙舞爪的音乐。我认为他的音乐性并不强,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决不像他的音乐那样剑拔弩张。他的音乐性中,巧妙结合了民族的元素,又把摇滚的歇斯底里和世纪末情绪熔铸在一起,成为一个地道的世纪愤青。

  

我了解到,他家在歌舞团,他的父亲很富传奇色彩,是位杰出的三弦演奏家。何勇在他的一些歌词里,也是非常缠绵悱恻的,比如《姑娘漂亮》里,要跟人家一起去浪漫地看夕阳什么的,但总的来说,他是烈性的,那种汪洋恣肆的东西,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后来慢慢被岁月磨平了。何勇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一直保持了下来。



没有被王晓京的《摇滚北京》收入,何勇并不慌张,因为终于有一家接纳了他。这就是张培仁的滚石魔岩。

  

我听说滚石的时候,还不知道它已经推出了一大帮蜚声华人乐坛的巨星。我只是听王晓京们成天唠叨“陈淑桦发行了85万张,给滚石挣了好几千万!”才明白,滚石有个陈淑桦。后来,我才发现,大学时代非常景仰的李宗盛就是滚石大佬,再后来,听了他写的《和岁月赛跑的人》,才知道兰迪就是张培仁。这个祖籍河北的彪形大汉,为了踏踏实实做中国人自己的摇滚,抵押了在台北的房子,把滚石弄到大陆,成立了魔岩。

  

随后,魔岩传说不断。比如,窦唯离开了黑豹,加入了魔岩。王晓京在做《摇滚北京》的时候,想拉他入伙。窦唯很犹豫,但后来还是在王晓京的一味坚持下,拿出了一首做梦乐队的《希望之光》。因为他以前答应过王晓京可以在这个合辑用他的作品。

  

窦唯是一诺千金,张培仁坐不住了。张培仁找到王晓京,希望好好协调此事。王晓京却并不是很感兴趣。我很奇怪,滚石既然那么了不起,如果合作,岂不是更好吗?我问了王晓京,王晓京很不耐烦,说:你少管这些事。

  

于是,我才知道,张培仁想出钱买下《摇滚北京》,作为滚石制作发行的摇滚合辑《中国火》之二。王晓京感觉失去了独立性,失去了更多的商业利益,当然不干了。于是,两人在饭店展开了讨价还价。我当时在一旁,听到张培仁慢条斯理,却极富诱惑地说,如果王晓京同意这笔交易,滚石将拿出比他制作《摇滚北京》高得多的制作费作为补偿,并且,李宗盛愿意单独为陈琳写一首主打歌。


令我佩服的是,王晓京最终还是回绝了。

  

这些事,一定要咱们自己干。自己当老板,王晓京在回三元桥的路上,一边叹息着,一边咬牙切齿对我说。

  

魔岩三杰,都是优秀的诗人,从他们歌词中可见一斑。何勇张楚各有长处,何勇奔放,粗中有细,张楚精美,充满超现实的魅力。窦唯相对来说不太注重歌词,但音乐性却是三人中最强。

 

张培仁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人,我虽然最终没能跟他共事,但我想,我们已经神交已久。

  

我在九三年北京音乐台首体演唱会上,遇上了张培仁。他一下子认出了我,问我忙什么。我说我在帮王晓京做歌手。他问我写什么新歌了,我说,写了一大堆。我们聊起李宗盛,他说,李宗盛在对歌曲的商业性和艺术性的结合上,把握非常精到。我当时脑子里灵光一闪,感觉这些前辈们说话,对我来说,可能字字句句都能醍醐灌顶。张培仁又说,希望我有朝一日也能写出两者具备的好歌。他还希望我有空去一趟魔岩,可以跟他慢慢聊聊。

  

后来我太忙,一直没能去魔岩,这或许是个遗憾。


魔岩在儿童剧场,花了五万元,专门为三杰开了唱演唱会。

  

那次,去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也跟王晓京去了。我们坐了个不错的位置,安安静静听张培仁致开幕词,然后窦唯,然后何勇,然后张楚。

 

窦唯一上场,一如既往的冷,酷,尽情挥洒着他的音乐才华。他选的歌或许都不是那么商业,但绝对个性。我于是回想起来,在魔岩给他出的《黑梦》里,他的原作其实并不是非常上口,商业。我们或许在《北京病人》这部片子里能寻找到一点踪迹。是制作人贾敏恕给他指引了一条道路,让那些歌不仅保持了非凡的个性,还变得好听起来。我不知道别人感觉如何,反正我是很接受的。

  

窦唯冷冷地演唱着,突然,来了个展现他天才嗓音的长长的高音。

  

牛逼啊,我身旁有人如醉如痴地赞叹。 王晓京对我竖起大拇哥。

  

随后就是张楚。我在很多媒体上看到他们对张楚的评价,说他完全是用生命,用精血来写歌,来歌唱,所以大家一边赞叹他的天才,一边为他担心,生怕他耗尽了。因为他的那些东西,很多或许是不会再生的。

  

但我对这个结论不以为然。我觉得他是个天才的吟游诗人,生活,现实,世界对于他,就是最大的养料,就是最大的能量来源。他只要静下心,好好放养自己的灵意,就一定能出好东西,只要不为了商业,为了某些艺术之外的目的连续写很多,就不会写废。

  

张楚也很令我钦佩。当年魔岩找他谈的时候,他的境况异常糟糕,但谈到一言不合之时,他傲气冲天,二话不说,披起军大衣就走人。那种旁若无人的气质,实在另台湾同胞们倒吸几口冷气,反而加大了他的谈判筹码。

  

他在《中国火》里用了那首令无数人垂泪,倍感悲壮的《姐姐》,在他的专辑《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里,就决不会再用。这也让我钦佩。

  

轮到何勇上台了。


 

3

 

何勇一上来,就是众人熟悉的那个疯子形象。背后的电影幕布上放着《垃圾场》,他歇斯底里的狂叫,异常疯狂,把气氛扇乎到了极致。我们全都在他撕心裂肺的喊叫中,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垃圾,被各种各样更高级,更强大的垃圾吃掉,吐出,丢到这个世界,无法回收,无法再生。我们都是这样的命运啊,我一边赞叹,一边暗暗地想。吃的是良心,拉出的是思想,多好的歌词,多好的诗。

  

魔岩这五万块钱,花得太值了。光是一个演示会,就这么舍得下本钱,让我对台湾音乐人过去的形象有了很大转变。我们都知道,国内乐坛的现状其实并不怎么样,很多年后回头看,有点像九九年到两千年前的网络泡沫,只不过没有那么明显,实际上,盗版的暗流在汹涌运行着,吞噬着一切。兰迪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在国内摇滚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笔。

  

当然,这也因为国内有相当丰富的资源,基础,也有异常活跃的天才。他们的确在做国内的摇滚,而他们那边,相对来说,要缺少一些。这一点,曾经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但是很久以后,当摇滚越来越不成为人们生活重点的时候,我们有了同样的感觉。我们都在不痛不痒地活着,写作,活着挣钱,享乐,但是决不为了追逐灵魂的感动。过去曾经有过的奋斗,追求,执着,突然变得软弱无力,变得可笑起来。

  

这个时候,谁还能非常摇滚地守住自己的初衷呢? 何勇既然是何勇,就要继续疯狂。

  

有些时候,我甚至认为,他的一些非常出格的炒作,也是一种摇滚。他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摇滚,为了他那种摇滚般的世界观,价值观。他要不停地疯狂,濒临分裂的边缘,至少要给所有人这样的印象,而他自己,可能在某个幕后,安静地呲牙狞笑。

  

魔岩去香港演出,本来是一件大事。香港虽然有beyoud,虽然有太极,但是,却没有像大陆这般纯正,疯狂的摇滚。所以三杰一到,所向披靡。但是何勇并不满足,在红磡体育馆演出的时候,他一边唱歌,一边突然停下来,对着下面的观众,对着全香港,对着全华人世界说:四大天王没什么了不起,除了张学友,其他人都是小丑!

  

我想,那一瞬间,何勇绝对成了天下娱记眼中最香的饽饽。我甚至能穿过时空,看到他们的狂喜,看到无数天王fans能把何勇活活烧死一万遍的怒火。当然,很久以后我明白了,所谓娱乐,就是八卦,就是无中生有,就是光鲜一点的家长里短,就是出位,就是叛逆,当然,也就是另一种摇滚。何勇无疑在当时成了这方面的急先锋。一时间,国内外无数媒体争相报道,还有无数人猜测,四大天王会有什么反应。

  

刘德华们倒是很大度。而何勇从此一炮而红,成为众多媒体的关注焦点。 很多人说他是成心惹事,想从中得到很多好处。 我却认为,不管他初衷是什么,他也是真实的。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要那种发自内心的,生命原生态的东西,而不是矫揉造作的,不男不女的东西。虽然后者可能有更多的观众,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随着港台和世界音乐的冲击,大陆也会渐渐从摇滚走向流行,从个性走向彻底的媚俗。

  

多年以后,何勇面对记者,淡淡地说:当年四大天王太猖獗,我感觉一直被他们压制。可现在,他们的时代也过去了,这些年我也没再去关心他们。

  

的确,他更应该关心的,是他自己了。

  

何勇的MTV都很漂亮,《钟鼓楼》,《垃圾场》,都是一等一的杰作。看着那些灵动而超现实的画面,更能感觉他是诗人,是那种敏感的,比一般音乐人有文学内涵的诗人。他必须活得非常摇滚,才能这么帅气,这么勇敢,这么疯狂,这么发自内心地,真实地呐喊,而不是为了摆POSE,装腔作势,装精作怪。

  

怪不得崔健当年要说,何勇这小子,真是了不起。

  

从那以后,我很少见到如此富有冲击力,却又如此具有深刻内涵的东西。很多年过去后,有的乐队也有了很大的名气,但很遗憾,我都不太喜欢。他们或者是哗众取宠,或者是卖傻装嫩,或者是不伦不类,或者是完全走走形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没有老崔,何勇那种旺盛的生命力,没有那种洞察世事,却又饱含梦想的纯真。他们已经被这个动荡而肮脏的世界同化,他们已经不是摇滚,而是商人。

  

九五年,著名DJ张漫,从云南来到北京,先到我家,后来又到何勇家玩。

  

于是,我第一次到了何勇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房子。

  

如果不是我对何勇有一种特殊的注意,或许,我会认为这间屋子很普通。地板,地毯,一些唱片,一个唱机,一把吉他,一些很不错的朋友。这在当年,随便一个圈内人家里,都能见到。

  

但见不到的,是何勇松垮垮坐在地上,抱着一把吉他。而更让我觉得不一般的地方,是我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人在偷偷看着我们。

  

何勇摇摇头,继续弹他的歌。 我狠狠抽了一口烟,笑着说:谁躲起来了吧?何勇突然明白了什么,白了我一眼:自己找去。 我四下里打量,发现阳台上有个破旧的女模特,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出来,很漂亮。

  

我走上阳台,仔细观察这个普普通通的塑料模特,看初冬的阳光细细地洒在它身上,又轻轻反射回空寂的天上。我想起一些文学作品,说主人公爱上了塑料模特。但何勇不像是这种人。我不能赋予这个模特更多的东西,只能说,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这个模特对于何勇来说,像一个图腾;对于我对何勇的记忆来说,是一个图腾。

  

大家有一搭无一搭扯东扯西。何勇说话很直,包括一些很隐私的东西。我有什么怪癖,爱好,我喝酒闹事,我对不起谁了,他都毫无顾忌,很直爽地说出来。我脸上有点发烫,但不好发怒,因为他说的是实情,我也并没有从中感觉到伤害。

  

我还是一直感觉到感觉到阳台上那个雪白的模特,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视线。  

  

那天,我喝了很多,何勇也是。我们喝到还有一点意识的时候,何勇搂着我肩膀,说,咱们都不容易啊!都他妈得好好活着。

  

当时我正面临一个很重要的选择,我真的要在这样的生活中,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最后沉沦下去,一辈子就这么玩进去了吗?我真不愿意,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说,我能做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对何勇说。你不能做什么?何勇舌头大了起来,你,你不能做什么?


我操!何勇大吼起来,一把抱住我:你他妈,就,就是李白!


牛逼,我说,这个评价很高啊,那你呢?

  

我!我就是王维!

  

何勇气势汹汹说,然后往桌上一趴,呼呼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紧跟着,醉得不浅。我好像拖了谁出去,在满天霓虹的夜光中非礼,我好像干了些凶猛的事,不能说出来。我不知道我是在发泄,还是在倾诉,只知道,我很脆弱,有些东西,我一定要找到人来跟我分享,或者分担。

  

后来,这些DJ中有一位向我展示了有力的证据,证明那天晚上,我变成了一头残暴的,孤独的,却又是可怜的野兽。

  

这也间接促使我,离圈子越来越远了。

  

九八年五月十八日,美国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三位中国外交官罹难。消息传来,万众激愤,全中国成了反美的大摇篮。我已经离圈子有点距离了,我躲在郊区,刚刚学会上网。

  

第二天,我接到凤凰卫视VJ璐璐的电话,要我去一个饭店,说写什么歌。

  

怎么想起找我?我问。 何勇,璐璐说。

  

原来,何勇想叫上我,张楚,侯牧人,弄出一首反战歌,纪念遇难的中国外交官,再由凤凰卫视推出。 我们去到一个酒店,刚一坐下,何勇就抓起吉他,弹起一个前奏。

  

这是一系列优美、凄清的九和弦连奏。何勇娓娓弹来,让我重新回到认识他的当初,那种激昂,那种细腻,那种切入肺腑的纯真,都成色十足,没有改变。我知道,后面紧接着会是汹涌的巨浪,狂野的呼喊。 真好听,我说。



4

 

在许多烟和许多酒的帮助之下,何勇终于进入了一种类似癫狂的境界。何勇弹着那个九和弦,先是轻声,后来慢慢变成高声,后来,就在酒店狂吼起来。我们在一旁记录,张楚记一个版本,我记一个版本,都想从他声音的蛛丝马迹中,记录出他的思想,他最想说的话。因为,在那种氛围,他最想说的,也是我们最想说的东西。

  

我们记下了很多东西,支离破碎,就像被美国人炸得支离破碎的中国大使馆,和那几位牺牲的外交官。

  

但是,这样的创作,显然不能形成高度统一。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喜好,各自有各自的心情,所以,东西整了一大堆出来,最终却没能出一首完整的作品。

  

我们聊了一晚上,后来,他们走了。我跟何勇继续聊。 我们有些矛盾,这首歌,或许能成为让我们被世人注目的东西。但也可能写不好。那到底写不写呢? 天亮了,我们去吃早点,回来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对何勇说,算了,散吧。 干嘛呀?何勇很是不满。 我说,你想想看,你的作品,哪首需要别人介入? 何勇仔细想了想:没有。

  

其实,创作的方式有很多种,我说:有一种是,所有人都不能代替作者本身,换句话说,只有他自己写出来,才是完整的,任何外来的因素,都是一种破坏。

  

后来,因为凤凰卫视和何勇在投入方面存在分歧,这首歌,就不了了之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忙于在网上聊天。后来,又忙于在网上写字。再后来,我突然发现,我内心中文学的天赋突然苏醒了,于是开始拉开架势写小说。再后来,我又开始涉猎影视。我一直都在让自己平静,也一直让自己生活得不那么动荡,那么摇滚。我甚至违背了我年轻时的诺言,为了我父亲结了婚,我和爱人平静地生活着,学会忘记从前那些故事。

  

我很久没见过何勇,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毕竟,我们的生活方式太不相同了。我们可能非常知心,但是不可能靠得很近,这种朋友关系,在我看来,也是非常奇妙的。

  

我想,何勇应该还是那种激昂的处境,还是那样生动,那样疯狂,那样细腻。他可能引吭高歌,也可能昏昏欲睡,也可能在他家的地板上抱着吉他,悄悄吟唱。他们家那位神秘得有点图腾的模特,也会一如既往,在每个月圆之夜照看着他。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一个新闻,说何勇在家里自焚了。

  

我万分震惊,急忙打他电话。关机。我很是恐惧,因为近年来,我虽然躲了起来,但有不少朋友却陆续去世了。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失去什么。

  

幸好,我马上看到了跟踪新闻,程度比自焚低了一等,说他就在我去过的那个房间里,抱着吉他,坐在火中微笑,宛如涅盘。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是否有危险。这年头,哥们好像都有某种危险,不管来源于什么方面,也不管程度是重还是轻。我都有些害怕了。为什么我喜欢的,我关注的,都在走背运,而我蔑视的,逃离的,都一帆风顺,如火如荼?

  

我得知,何勇在火中微笑,继而高唱。邻居高喊救命,于是何勇被救,并且,很快送到了精神病院。

  

这突然让我很不适应,虽然我总共才去过三次他家,见过三次那个神秘,光身子的模特。我已经把它当作了一个精灵,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那个地方非常神秘,那种氛围,不由得我不这么想。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听说何勇又出院了,不过已经变得和过去大不相同,他很沉静,很文雅,有些羞怯,还不敢出头露面。我就想,他可能失去了那种最具有冲击力的东西。这样也好,也不好。不好的是,我想象中那个永远摇滚的家伙,天下愤青的总头目,可能就此失去了。好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事要做,年轻时候不想去做,但是岁数大了,就不得不做了。我们其实都要归于平静,早一点醒悟,和晚一点,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又想,他顽强的生命力,肯定能保护着他,让他得到某些早该得到的东西。我们或许真是天才,所以脆弱,我们需要保护,但世界凭什么保护我们呢,如果我们没有遵守它制定的游戏规则,没有听它的话,付出迷糊的代价?

  

有天晚上,罗琦的新任经纪人迪文约了我跟周笛去谈她的新专辑。我到了一个哥们孟繁佳在亚运村里开的翌座酒吧,在光洁的原木桌子旁,我看到了罗琦,又看到了周笛。然后我看见郭亮在那里趴着,对我笑了一笑。

  

我跟周笛罗琦说了几句,觉得奇怪,为什么郭亮一句话不说呢?

  

再低头,仔细一看,郭亮正冲着我坏笑。再一看,不是郭亮,是何勇。

  

他们都留了那种长发,看起来真像。



5


那天晚上,我很快乐。他们要去宁夏银川参加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摇滚音乐会,十八支乐队,包括最牛的老崔,唐朝黑豹,女子,高旗,指南针,鲍家街,二手玫瑰,等等。

  

他们非要我去,我说,我现在迷恋摄影,正好可以给你们当个摄影师。 罗琦说,我给你出机票,洛兵。

  

不用!何勇嚷嚷起来,让他跟我住一个屋!他回过头,又是那撇亲切的小胡子,那抹久违的微笑,我们又不是没有住过!

  

何勇话锋很健,三言两语就把周笛拉成了罗琦的伴奏乐队。罗琦重归,的确需要一个乐队,要不然只能唱伴奏带,这在乐队当中会非常滑稽的,枉费了她作为中国大陆摇滚历史上最好的女歌手这一称号。

  

我一定要帮你,妹妹,何勇不断喝酒,一遍遍地说。 我早就戒酒了,他们也知道我的决心,所以,我举着一杯柠檬水,一遍遍跟他们干,一遍遍听何勇嚷嚷。 我要成立一个团队!你知道,姚明吗?何勇气哼哼地说。 谁不知道啊,罗琦说。

  

那是——姚之队!我们也要成立这样的团队!为我们服务,何勇洋洋得意地说,那是什么劲头?妹妹,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缺钱,你不会为了投资不够,做不出你喜欢的音乐!

  

哪儿有这么容易,罗琦喝了口酒,落寞地说。怎么不可能!咱们,眼光,要放得开一点,何勇说,以后,还要,上市!


真行吗?罗琦有点被说动了。

  

当然!何勇抓起酒,和罗琦响亮地一碰,咕噜噜灌下一大口,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我……知道,罗琦低下头。

  

因为,我一直觉得,我该你的,妹子。

  

我突然一惊,想起了那个风雨交加的早晨。王晓京带着我,周笛,岳浩昆,冲到朝阳医院,罗琦躺在血泊之中,眼睛已经被捅瞎了。何勇双眼哭得通红,冲上去抱着晓京说:晓京啊,都怪我啊,我他妈的在那儿,怎么还会出那样的事……

  

我没有想到,这么久了,何勇还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成了他一个无法摆脱的心理重负。

  

罗琦带着哭腔说,哥,不怪你。


何勇在摇滚节中的表演异常眩目。他本就是最后一晚演出中除了老崔外最让人期待的,他已经六七年没出来过了。 《幽灵》前奏响起,何勇依然是10年前那件蓝色海魂衫,依然是熟悉的打招呼方式:“银川的姑娘们,你们漂亮吗?”

  

从第一首歌《姑娘漂亮》,久违的何勇完全恢复到10年前在香港红磡体育馆演出时的状态。他满场飞奔,疯狂蹦跳,和台下的歌迷一起大喊:“交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

  

何勇的状态令在场的所有人感到震撼,无论是《头上的包》、《垃圾场》,还是新歌《虚伪》和献给张炬的《风铃》,都充满了激情和力量。他的灼热,可以把空气变成熔岩,让心灵核爆,让记忆变色。

  

“三弦演奏,我的父亲。”

  

又是一句熟悉的旁白。何勇的父亲再一次和自己的儿子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上,担任《钟鼓楼》的三弦演奏。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到最高潮,很多歌迷已经提前喊出那句口白。

  

何勇突然停下,静静望着自己的新老乐迷们,轻轻吐出一句:鼓楼没变,是我们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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