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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盛放的年纪,谢谢你能来(下)

 宋小君 2020-10-12

因为早熟的缘故,陈雅雯比我谈恋爱早多了。

传说,陈雅雯和高年级的学长好,那个学长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后,离开小镇,去城里读重点高中。

因为知道相知日短,所以陈雅雯成了爱情里的悲观主义者,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忧郁的气质,但偏偏她又很爱笑。

粗糙一点的人,看到她的笑,就觉得那真是开心的笑。

细腻一点的,就能看出来,她笑容里有一股忧郁。

我作为陈雅雯的帮扶对象,陈雅雯对我尤其负责,没事就拉着我探讨习题集。

因为和花生米分开两个班,我不用再顾忌“两个凡是”,于是又开始写诗。

陈雅雯尤其喜欢我写的诗,她说,符合她的心境,她能从里面读出悲伤来。

说实话,诗是我写的,我读出了淫荡,但没有读出悲伤。所以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陈雅雯为了传播我的诗,就买了一本特别精致的笔记本,把我的诗抄在笔记本里,传给女生们看。

女生们看了我的诗,每天都要洗头了,脸上开始涂粉了,早熟一点的开始初潮了。

但是女生读诗往往有自己的见解,久而久之,她们就把自己的评论也写在笔记本里。说哪句勾人摄魄,哪句是凑韵脚,哪句纯属扯犊子。具体的形式,大致相当于今天网络上的论坛的微博。

我觉得很有成就感,这更加助长了我写诗的欲望。

那时候,我几乎天天写诗,老师带着我们义务劳动,掏学校教职工厕所,不小心撞破了正在里面上厕所的女老师,于是写诗。睡着睡着内裤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结果半夜的时候梦遗,意兴湍飞,一道寒光钉在了屋梁上,于是写诗。听着陈雅雯讲她和学长之间青涩的爱情故事,嘴里赞赏,心里暗骂,娘的,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还是即将出圈的猪!于是写诗。和花生米约会,看着她逐渐涨潮一般涨起来的胸脯,闻着她身上结合了体香的肥皂味,于是写诗。和花生米因为鸡毛蒜皮吵架了,花生米背过身去不理我,我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狠狠地拍了她屁股一巴掌,她猛地转过身,双掌做拳,快如闪电得捶我。于是写诗。

诗越写越多,我们班的女生在诗里评论也越来越多。

陈雅雯就把我的诗,按照评论数和受欢迎程度的多少,降幂排列。一首一首地抄到另一本笔记本里,然后就有了我的第一本诗集。

陈雅雯让我为诗集取一个名字,我苦思冥想了十几个,都觉得不好。叫什么《小窗春梦集》太萎靡。叫什么《烟雨缥缈录》像武侠。叫什么《妙手偶得三百阙》太托大。

有一天,俾斯麦正在讲课,最后跑了题,讲到了胡适。说胡适有篇文章,叫《不朽:我的宗教》。

文章内容我没怎么听进去,但我觉得“不朽”这两个字挺好,想了想,随手写了一行字《我的青春永垂不朽》。

我递给陈雅雯看了,陈雅雯竖起拇指,笑靥如花,说,这个名字好,英文名可以翻译成“never die”。

陈雅雯字好,工工整整地把名字写在笔记本的封皮上。

我看着封皮上陈雅雯的字,摸着诗集厚厚的分量,心里觉得很高兴,恨不得亲陈雅雯一口。但考虑到我和陈雅雯都名花有主,遂作罢。

关于写诗这件事,我是瞒着花生米的。

花生米对我写诗非常反感,固执地认为我写诗就是为了勾搭小姑娘。

其实,天地良心,我写诗,大部分是因为想要发泄力比多。

年轻气盛,精力无穷,大白天想射太阳,没有个发泄渠道的话,如何将息?

但是花生米并不能理解。

她提议要重新跟我开始往来情书的时候,我拒绝了,我只是想多点时间来写诗。情书我写了那么多,早就可以出一本情书集了。现在,我要出第二本诗集。

花生米自然不高兴。

这让我觉得花生米不懂我,陈雅雯懂我,但是陈雅雯名花有主,我也不能对不起花生米。

一天晚自习,春夏之交,突然热了起来,很多同学为了抵御春寒,还穿着秋衣秋裤,索性都脱了外套,只穿着秋衣秋裤,五颜六色的,像是在开睡衣趴。

我也热得头晕,回头一看,陈雅雯头上冒着热气,眼看这就要羽化登仙了。我说,陈雅雯,你这么热,把毛衣脱了呗。

陈雅雯有些害羞,说,我不热。

我坚持,你看你都热的冒烟了,小心一会自燃了。

陈雅雯冲我笑笑,大概真的害怕一会儿自燃了,于是开始往下脱套头的毛衣,结果被自己生生缠住。

我见状,就帮陈雅雯扯脱缠在她身上的毛衣。

谁知道这个时候,李梦一突然大喊,流氓给陈雅雯脱衣裳了!

所有人都看过来,我和陈雅雯的姿势僵住,看起来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这原本只是李梦一的恶作剧,但是谣言猛于虎,故事的版本开始疯狂叠加,很快就演变成,我和陈雅雯在课堂上亲热,甚至当众开始扯陈雅雯的衣服。

我向陈雅雯道歉,陈雅雯很大度,说她不放在心上。

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件事传到花生米耳朵里。

花生米反应异乎寻常地激烈。

她一口咬定我和陈雅雯有一腿,把在琼瑶小说里学到那些“如何骂一个负心汉”全部用在了我身上。

我百口莫辩。

但心里却很不爽,觉得花生米这完全是无理取闹。

见面不欢而散。

花生米的激烈反应,让我心烦意乱。

我们再一次冷战。

冷战消磨着我的意志,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我对花生米的感情,当然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

就在我和花生米这次冷战的过程中,陈雅雯的学长竟然提前毕业了。

我在陈雅雯的哭诉中,了解了这件事情的始末。

学长成绩异乎常人的优秀,已经被学校保送到城里的重点中学。

学长临走之前,跟陈雅雯在操场见了面。

学长说,雅雯,我要走了,我们分手吧。

说得好像是自己要牺牲了一样。

陈雅雯想努力忍着泪水,但怎么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水滴石穿,把整个操场哭成了月球表面。

学长接下来的话,陈雅雯都没有听进去,她觉得出奇的绝望,甚至有一种天崩地裂、国破家亡的悲怆。她只顾着哭,哭得天地为之变色,哭得风云诡谲,哭得九天为之下泪。

学长在淹死自己之前,离开了,把还没有念完的一年学业和陈雅雯一起留在了身后。

但是陈雅雯的哭泣并没有停止,她像是一片带雨的云,很快就飘到了我这里。

陈雅雯继续哭泣,我们周围大雨倾盆,我脚下有鱼跳出来换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陈雅雯,对于这种事,我并没有经验。

我想了半天,想起每次我安慰花生米的时候,就是抱抱她,像哄婴儿睡觉一样拍打她的后背。

我不会游泳,也怕自己淹死,所以我鼓起勇气,动作机械,就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木牛流马,有些粗暴地把陈雅雯的头按倒我的肩膀上,然后以每分钟三十下的速率拍打着陈雅雯的肩膀。

陈雅雯终于止住了哭声,而我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身都湿透了。

其实女孩哭的时候,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哭个够,然后务必确保不要淹死自己。

虽然我心里没有邪念,陈雅雯也只顾着哭,但是我们搂在一起的行为还是被目击者看到了。

目击者匿名把这件事告诉了俾斯麦。

俾斯麦大为光火,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早恋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尤其是这种事还发生在她改革期间,也就是说,她提出的“一好带一坏”方针促成了我和陈雅雯的早恋。

无论我和陈雅雯怎么解释,俾斯麦都不肯相信。

我能感觉到,陈雅雯很慌张,我抢在前面,承认了是我趁着陈雅雯低血糖的时候搂了她,我有罪。

陈雅雯很吃惊。

俾斯麦逼视着我,看不出来她是信了还是没信。

俾斯麦没有进一步惩罚我们,只是给予了口头警告。

毕竟陈雅雯是俾斯麦喜欢的好学生,好学生总是享有一些特殊的关照。

但是因为这件事,俾斯麦不再让陈雅雯辅导我,而是把我们两个人的座位分开。这多少让我有些恼火。

李梦一说风凉话,你小子,还玩脚踏两只船,就不怕把自己活活淹死吗?

我瞪着李梦一,你胡说什么,我是那种人吗?

李梦一嗤之以鼻,你首先是男人。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花生米耳朵里,击垮了花生米最后一根脆弱的神经。

她找到我,整个人带着杀气,质问,近乎逼问,你跟陈雅雯什么关系?

我虽然应该理直气壮,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慌乱。

我回答,绝对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花生米逼视着我,你脱她衣服了?

我无奈,那是个谣言。

花生米冷笑,根本不听我解释,你还搂她了?

我更慌乱,我我我我只是安慰她。

花生米绝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们分开吧。

花生米说完,转身就走。

我愣在原地。

蝴蝶效应指的是,任何微小的反应,都可能引起不可预料的巨变。

学长和陈雅雯分手,通过拓扑关系和蝴蝶效应,导致了花生米和我的分手。

我原本以为花生米只是一时气话,但是花生米从此不再理我。

我写了信,想通过小茉莉传给花生米,结果小茉莉很委屈的告诉我,花生米拒绝收信。

我想把花生米叫出来,好好谈谈,可是花生米却坚决不赴约。恰逢学校严查早恋,我又不能强行把花生米从教室里拉出来。

花生米宁死不屈,我一筹莫展。

看着我日渐消沉,陈雅雯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了陈雅雯。

陈雅雯听过之后,想了想,说,我去找她解释清楚吧。

我摇摇头,算了,你要是去了,她反应会更激烈。事情可能就更糟了,我还是自己解决吧。

陈雅雯很内疚,跟我说了几百句对不起。

这不能怪她,要怪也是怪我,怪我太不懂女孩的心思。

陈雅雯出于内疚,课间主动找我,说我们还是一个小组。

我开玩笑说,我和你,简直就是失恋二人组。

如此过了一个月,我中间无数次希望跟花生米道歉,但她根本不给我机会。

直到一个下雨天。

记忆中,那场大雨下得格外惊心,电闪雷鸣,以至于老师不得不交代同学们没事别往外跑,以免遭到雷击。

我坐在座位上,透过玻璃,看着窗外的乌云密布的天空上,闪电割裂云朵,惊心动魄。

大雨倾倒而下,像是女娲补天的时候请的施工队做的是豆腐渣工程,整个天空都成了一个大洞。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名字,整封信透露一股诡异的气味。

我看来一下来信的地址,离我很远,我在那里没什么朋友。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我揣着这封陌生人的来信,心里竟然有点慌张。

上自习课,我在桌洞里偷偷打开这封信,白底红格的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圆珠笔字,每个字都颤颤巍巍,信里有一股似有似无的药味。

我开始阅读这封信的内容。

越看越心惊,双腿忍不住发抖,额头上冷汗滴下来。

来信的人用的是第一人称。

“你好,我是季敏敏原来的男朋友。敏敏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她很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虽然我心里很难受,但我还是祝福你们。我祝福你们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不敢和你竞争,而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和你竞争了。我得了造血干细胞恶性克隆性病,通俗一点说,就是白血病。”

“医生已经不让我下床,我知道我活不过三个月了。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临终愿望,我想了很久,决定给你写下这封信。我知道敏敏非常喜欢你,所以我希望把敏敏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对她,给她幸福,不要辜负她。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也是我在人世间唯一放心不下的惦记。你一定要答应我。”

最后的落款是“XXX绝笔”。

我看完了整封信,目光落在信上的最上角,上面有一行打印体的红字“某某某军区总医院”。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外面正下着雨,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了由衷的恐惧。

听这封信里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好好对花生米,她濒死的前男友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我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轰鸣。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拿着信冲进花生米的教室,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花生米往外走。

走廊里,我把那封信举起来给她看,她看了几眼,没说话。

我声调都变了,他……他真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他……他真的得了白血病?

花生米的反应让我更加恐惧。

花生米目光移开,表情里有一种厌恶,根本不看那封信,跟我说,你别管他,我跟他早就没关系了。

外面响起来雷声,我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因为恐惧而失控,又问,他……他说他快死了。

花生米仍旧冷笑,他死不死都跟我没关系。他竟敢瞒着我给你写信!

我感到了由衷的寒意,花生米后面的话,我根本就没听进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雅雯。

陈雅雯听我说完,翻来覆去地看完了这封信。

我看着远处,目光没有焦点。

陈雅雯突然开口,她说,这封信是假的。

我呆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陈雅雯接着说,第一,这封信是左手写的,所以才会歪歪扭扭,而且有些笔画明显写错了。

我看着陈雅雯,说不出话。

陈雅雯继续分析,第二,季敏敏以前的男朋友,怎么会知道您所在的班级?第三,为什么他早不来信,晚不来信,偏偏在你和季敏敏闹分手的时候来信呢?

我恍然大悟。

这封信是花生米写的,她用左手写好了信,寄到了远方,再让人从远方寄给我。

我心里觉得更冷,如果这封信是真的,花生米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将死之人呢?好歹也在一起过,买卖不成情意也在啊。

如果这封信是假的,那花生米的心机也太深了吧?这还是我认识那个花生米吗?

我问陈雅雯,如果这封信真的是假的,花生米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陈雅雯没说话。

其实我心里也有了答案。

花生米喜欢琼瑶剧,她复制了这个桥段,用托孤的方式让我好好对她。

我能明白花生米的用心,但是我接受不了这样的方式。

我和花生米再一次见面,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所期待。

我没有戳穿她苦心经营的这个桥段。

我只是告诉她,我们都好好学习吧,别谈恋爱了。

花生米哭着说,我以前的男朋友都给你写信了,你怎么还这样对我?

我尽量显得铁石心肠,花生米最后一句话让我更坚信了自己的决定。

我转身离开,花生米一个人哭倒在地上。

我有些心疼,但奇怪的是,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从此以后,花生米无数次托小茉莉给我写信,所有的信我都没有收,原封不动的让小茉莉退回。

小茉莉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不再充当小信鸽。

就这样,时间很快过去,我和陈雅雯成了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后来,我听李梦一告诉我,花生米跟他们班的一个体育生好了。

花生米和体育生经常晚上去操场,我看到了几次,花生米故意经过我的教室,甚至有意放慢了脚步。

体育生人高马大,很帅气。

花生米走在体育生身后,像是一只小鸟。

很快,我们就升了高中。

我和陈雅雯去了两所不同的重点中学,约定将来比赛谁的大学考得好。

后来,陈雅雯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北京,毕业之后,在北京留校任教。

而我的高考失利,念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毕业后,去北京飘荡,陈雅雯带着她的男朋友请我吃了火锅。

雾气氤氲中,我看着她的男朋友,觉得跟当年那个学长有些相像。

李梦一没有念大学,中学毕业之后,回了家,进了国企。

后来我也试图总结,为什么和花生米的相处总是磕磕绊绊。

还真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时候,我太年幼,脾气倔强,玩儿心重,不肯妥协。

她心里太干净,对待感情极为严肃,容不得一点亵渎。

我也总结,为什么我也没有跟陈雅雯有过交集。

结论就不明确了。

大概还是因为我年纪太小,而陈雅雯喜欢成熟的。

以后,就再也没有花生米的消息。

有一年,我回去看望母校。

俾斯麦在三十五岁那年结了婚,生了一对双胞胎。

五十岁的俾斯麦,眼神里多了柔和,少了当年铁血的杀气,大概是当了母亲的缘故吧。

我离开学校,在公交站上了公交车,找座位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我看着那个背影出神,她回过头,我看着她笑了。

那个背影就是花生米。

她已经不再是短发,而是长发披在肩膀上,像一道流水。

花生米也看到了我,我们认出了彼此,几乎是同时给了对方一个微笑。那个微笑好像把我们带回了那个青涩的年纪。

也许在那里,嘎嘣豆和花生米的故事还在继续吧。

天空下起雨来,而我又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花生米的那场雨。

我很想跟花生米说,虽然我们后来没有在一起,但在你我都盛放的年纪,谢谢你能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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