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朱东:庄子的羞和孔子的耻

 上古真人 2015-05-26

中国人在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喜欢指责对方“不懂道理”。虽然,这充分而生动的显示了,中国人注重讲道理的文化特征,但是,客观的说“不懂道理”这个概念,大概只有50%的道理。

因为,所谓的“道理”就像一切知识一样,大致可以分为科学的和伦理的两种,就前者而言,确实有“不懂”的可能性,而对于后者来说,“不懂”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于这一点,中国的儒家历代都有非常生动的阐述,比如在《大学》里,作者就一针见血的说: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音切),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掩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

说明,任何人其实都对自己的行为的是非对错,看看的清清楚楚(这里的“人”不应当理解为别人,而应当理解为自己。)所以,原则上说没有不懂得是非,不懂得道理。如果说有,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到了明朝,王阳明又提出了“良知”这个更加简洁直白的概念,认为人人都有良知,只要是能够顺着良知的指引去行动,那么就是合乎天道的,就是正确的。关于人人皆有良知这个基本命题,阳明学中有一个,流传甚广又极为生动的故事:

据说有个王守仁的门人(也有版本说就是王阳明自己),夜间在房内捉得一贼。他对贼讲一番良知的道理,贼大笑,问他:“请告诉我,我的良知在哪里?”当时是热天,他叫贼脱光了上身的衣服,又说:“还太热了,为什么不把裤子也脱掉?”贼犹豫了,说:“这,好像不太好吧。”他向贼大喝:“这就是你的良知!”


所以,每个人都有良知,每个人在本质上,都可以明辨是非,也就是每个人其实都懂道理。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在现实当中,确实有许多人在干着“不懂道理”的事情;而且其中的很多人,干着“不懂道理”的事情,还干的非常理直气壮;而且还有一部分人,不仅干的非常理直气壮,还能讲出一番他的“理”来。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是什么改变了人们的观念?

简单的说,就是“羞耻”两个字,更全面一点说就是“羞耻观”三个字。


这个过程说起来可能略微复杂一些,我们需要首先明白什么是“道理”。我们现在习惯了这种两个字的双音词,但是在古代,中国人常用的单音的,也就是一个字的词,也就是说虽然“道理”放在一起,其实“道”是“道”,“理”是“理”。所谓“道理”就是符合道的理。

这就说,世界上可能有多种“理”,但是由于“道”是唯一的,所以,原则上说“道理”也是唯一的。其他的,出自于某人之口的“理”,即使被冠以“道理”之名,其实也是歪理。


只不过在现实中,“道”是个玄妙莫测的概念,很难直接哪来作为参照物,来确定那个是“理”是“道理”,哪个“理”是歪理。于是人们,通常是用一种行为(或者观念),是否符合道德标准,来作为其是不是有“道理”的依据。

而羞耻观,对人们观念的改变,就发生在这个过程中。


与“道理”一样,“道德”这个词,最初也是“道”是“道”,“德”是“德”。其中的“德”的本意是得,是从“道”当中获得,并内化于自身的那一部分。只不过,这一部分由于有了人这个可见的载体,因此也得以通过“行”——行为表现于人前。


所以,什么叫“道德”?道德就是符合道的德。所以符合道德得行为,也就是符合道的规律——“理”的行为,也就是有道理的行为。此时,道—德—行形象的说,是在一条直线上的。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顺畅的,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其实就已经包含着,由其所得到的本性而产生出来的,对某些事物有所追求的本能。


但是,由于人是思想能力的,而且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的思想能力恰恰其赖以在生存竞争中,脱颖而出的核心能力。基于这种能力,人就会产生出一种叫做羞耻感的情感。


与所谓的“追求”不同:

n 追求所对应的行为,是向着某个外在目标的正向运动,其所要改变的是未来的结果,所关注的焦点是如何能够得到。其本质是以趋利为目的的。

  • 羞耻所对应的行为,则是出于对现状的痛恨,它所要改变的是现状,所关注的焦点是,如何能够通过得到,来摆脱没有的现状——其得到的目的,是摆脱。本质是以避害为目的的。


因此,一旦所谓羞耻观,不再是以迷失自我为羞,而是以没有拥有某种特定的“物件”为耻,那么,如下图所示:


人们对“德”的理解就会出现偏差,出现扭曲——不再满足于自然之德,而要去追求某种特定的“德”;不再以自己已经得到天性为德,而要以得到某种特定的东西,为“德”。


于是,人的行为也将随之而发生扭曲和偏移,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扭曲的行为,才是有道理的行为。只不过在别人看来,就是因为不道德,而不懂道理的行为了。


而且,与由“追求”(无论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产生的行为相比,由“羞耻”产生的行为还有一个,更加深刻的不同之处。

那就是:

  • 由“追求”(无论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产生的行为,很容终止,甚至是在最初阶段就被放弃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有理性的,是或然的。

  • “羞耻”产生的行为,则由于是为了摆脱既有的现实,因此实际上是已经失去了安全感的行为,因此是必然的,非理性的。

这是因为,虽然人的一切行为归根到底不过是“趋利避害”四个字,但是如下图所示,这两者之间其实存在着明显的不同:


  • “避害”与“趋利”是统一,在逃离“害”的同时,就是在奔向利的方向。

  • “趋利”则不然,因为无论沿着哪一条路径出发,都将或迟或早的与危害相遇。


所以,为趋利而有所追求的行为,与因为对现状感到羞愧而避害的行为相比,无论在急切程度上,还是坚定程度上,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所以,真正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决定一个人的价值观念的,并不是他想追求什么,而是他对什么感到羞耻,想摆脱什么。


对此,古人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所以,在《论语》中有一句看似小题大做的话——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为什么,对于一个“志于道”的士,一旦“耻恶衣恶食”,就立刻变得“未足与议”了呢?

原因就在这个“耻”字上。

因为,他的“耻”会压倒他的“志”。因为他对摆脱“恶衣恶食”的那种急切,将会胜过他对“道”的追求。最终将他的关注焦点,锁定在对衣食为代表的世俗琐事之上,将他的行为捆绑在对衣食为代表的世俗利益的追逐上。

这种人怎么能和他讨论什么大道呢?更进一步的说,他讨论大道的目的,又将是什么呢?

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完全“不懂道理”,完全不知道“道理”的重要性,和正确性,否则就没有“志于道”这一说了,只不过因为有了如此具体而鲜明的“耻”之后,“志”就会显得无比的苍白,最终只能蜷伏于“耻”的脚下。

所以,我们在现实中才会看到,说大道理的时候,几乎无人不知是非,无人不憧憬高尚。但是在行为上,却充满了自欺的苟且,以及用于欺人的伪道理。

原因就在于,人们心中存在着对“没有”的耻——耻于没有××,耻于没有××,耻于没有××……

这种感觉让人无法忍受,让人必欲去之而后快,必待去之而后安,于是,人们就表面上看是理直气壮的,实际上却是迫不及待的,甚至是慌不择路的,去做那些任,何一种能够让他们觉得可以摆脱这种耻辱感的事情。

但又因为终究无法完全泯灭心中的良知,所以又要发展出来种种××道理,来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我“壮胆”——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是不会因为违背大道而遭受惩罚的。


当各种××事,说各种××道理的人多了,也就是通过自我欺骗,来自我安慰的人多了,就会发生一种“共振效应”,把原本属于个人的自欺,转变成为一种团伙性的,为了自我保护而去保护他人的,共同维护一个谎言的行为。

这个被他们共同维护的谎言就是——真正的,其实是人人皆知的那个道理是错的,至少也是不现实的。

于是,一种新的共识,新的价值观念,新的道理就诞生了,世界也从此改变了颜色。


对此,《庄子·天地》篇中有一段话,说的更加生动而刻骨:

子贡在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回时在晋国的路上,经过汉阴时,见准备浇水种菜的老丈——“汉阴丈人”,挖了一条地道通向井,抱着一个坛子取水浇灌地,费了很大的力气,但是收效并不明显。子贡就对他说:“现有机械用来灌溉,一天可以浇灌一百块菜地,花费的力气很小而成果大,您不愿意用吗?”

种菜的人仰头看着他说道:“怎样?”子贡对他说:“用木头做一个机器,后重前轻,提水就象抽水一样,出来的水非常多,这种机器的名字叫做槔(gāo)。”

种菜的人先是很生气,转而笑着说(被气笑了):

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所谓的“纯白不备”,就是失去了内心的纯净,就是失去了由道而德,由德而行之间的那种直接而顺畅的联系。

因为所谓的“机心”就是机巧之心,就是想绕过“道”与“德”的必然联系,而得到本来不属于自己的那些东西,或者打破原有的规律,用更少的付出,换取更大的收益的那种心思。

反之,当这种顺畅得以保持的时候,纯白就是人中的底色,任何不正常的颜色,都会被显示出来。

一旦失去了这种纯白,人内心的底色,就发生了变化,黑的,花的就可以因为不显,而得以堂而皇之的存在,相反,白的却成了另类。

当这种变化,逐渐蔓延开来,形成一定规模之后,那么整个世界的底色,也将逐渐失去其纯白,逐渐被改变成某种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颜色。

只不过,无论是保住纯白,还是改换颜色,都是由羞耻观决定的

  • 孔子鄙视那些嘴上“志于道”而心里却“耻恶衣恶食”,是因为预见到他们会让这世界的底色失去纯白。

  • 《庄子》里面,与子贡对话的这位“汉阴丈人”,羞于有机心而用机械,则是为了通过自己的坚守,为这个世界守住一份纯白。

  • 孔子的“耻”着重于一个人的自身修养问题。

  • 《庄子》中“汉阴丈人”的“羞”,则更加清晰的揭示了“耻”的下一步“机心”,对其自身乃至社会的影响。

合二者而观之,我们就会看到——不是追求而是羞耻观决定了世界的底色

所以,对物质不是不能追求,并不是说,“志于道”之后,就不想穿件好衣服,不想吃点好吃的,不想追求美好生活了,甚至不食人间烟火了。

只是不能以“没有”为耻,不能在鼓励追求物质的同时,忽视甚至放弃对羞于有机心,羞于不懂道理的羞耻观的构建与维护。

因为,

那将使我们的社会,失去纯白的底色,

进而不仅因为失去对黑的过滤作用,而让黑的可以勇敢的黑,花的可以放肆的花。

而且还会让许多——

不太坚决的白,不敢白。

本来可以不黑的黑,不敢不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