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北朝 北魏 孝武帝元修 (510——534)
北魏建国146年的四月间,一个年方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名叫元修,正藏在首都洛阳城外的农家小屋里,缩着脑袋躲避战乱。有人找到了他,带到京城东门附近,硬是给他扣上了一顶大帽子,吓得他直哆嗦。这顶大帽子,天下第一,名曰皇冠。
在此后的两年多的时间里,从小就不好好学习、只知道耍枪弄棒的元修,总是写错字、别字。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一不留神,在自家的姓氏“元”字上加了一个“宀”。北魏,就这么完了。
(一)
拣漏高手
元修的皇冠,是别人硬塞给他的,也可以算是他自个拣来的。能拣到这么个东东,肯定是祖上积德了。不过,这个东东,好吗?
元修自幼少言寡语,不大爱说话,据说三棒子也打不出一股气来。对他来说,棒子比毛笔好,经常逃学、旷课,找个没人的地方大练拳脚,耍枪弄棒,练就一身横肉,抗击打能力相当强。老师用板子打他手心时,往往自己被震得捂着手乱跳。他呢,站在一边,露出白森森小牙,一个劲狞笑。领教了他的厉害,老师管不了,也不敢管,随他去了。这帮老师,怎么跟当下的大学教授似的,专业是误人子弟。
二十刚一出头,他因为嘴巴老实,工作下死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被封为平阳王,任侍中、尚书左仆射,也算是大干部了。喜得从前的老师们眼泪汪汪的互相转告:这小子,还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的事,还在后头呢。
中兴二年(532)四月,大都督兼冀州刺史高欢,攻克首都洛阳,铲除了把持朝政多年的尔朱家族的势力。得胜之后,高欢犯了难:天上两个太阳,咋办?
原来,洛阳城内高坐的是尔朱家族扶上皇位的节闵帝元恭;高欢自己还在外头立了勃海太守元朗为帝。
经与部下商议,高欢决定干一件三国时董卓、曹操都没敢干的大坏事,同时废黜两个皇帝。理由很简单:第一,元朗的父亲、祖父都没当过皇帝,属皇室傍支,血统不纯,人心不服;第二,元恭的大爷倒是皇帝,但元恭是被尔朱家族推上台的,不合程序,不合法度,是非法皇帝,不能留,留着他只能证明高欢攻克首都的行为是造反,是大逆不道。高欢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那么,立谁为好呢?
高欢自己心中也没有数,发动群众去淘宝。有人向他推荐了汝南王元悦,说他是孝文帝元宏的儿子,血统纯正无比,绝无掺杂。高欢眼放贼光,正要拍板,又有大臣跳出来揭发,说元悦有精神病,狂暴无常,犯起病来可吓人了,能闹出人命来。找个精神病来当皇帝,活够了不成!高欢这才罢了。
情报部门的头头来报,说城里的王爷大多数都跑了,或是藏了起来,不好找,不过有迹象表明,平阳王元修没跑多远,就在离城不远的农舍里。高欢查了查皇室族谱,确认元修是广平王元怀的三小子,是孝文帝元宏的亲孙子,是王子、皇孙,比元恭、元朗都具备继承皇位的资格,当即指示斛斯椿前去察访。
斛斯椿在尔朱家族把持朝政时,深得信任,当上了骠骑大将军。高欢进攻洛阳时,声势浩大,破城在即。斛斯椿见势不妙,发动政变,反戈一击,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等人脑袋砍了下来,送给高欢当了见面礼。高欢入城后,他又想乘其立足不稳之时,攻打高欢,只因同党、关西大行台贺拔岳的劝阻,没有动手。这个阴谋家,以后还会玩出新花样。
斛斯椿与历史上所有的小人一样,德行不足,能力超群,很快找到了元修的亲信、员外散骑侍郎王思政,说明了来意。王思政探听明白他是来请主子当皇帝的,自己也能水涨船高,乐颠颠地领着斛斯椿去见元修。
元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俺当皇帝,不是做梦吧?会有这等好事?他疑惑的问王思政:“你不是要卖了俺吧?”王思政一拍胸脯:“哪能呢!”元修又说:“你敢保证吗?这是真事?”王思政乐了:“身处乱世,变化万千,谁能保证?你就赌一把吧!”元修在这荒郊野地里也呆够了,很是怀念京城里的山珍海味、漂亮美眉,一横心,跟着斛斯椿上了路。
高欢得报。立即派四百骑兵将元修接入自己司令部的毛毡大帐中,哭着喊着说尽了好话,极力表达自己拥戴他为皇帝的诚心。元修摁住砰砰乱跳的心脏,谦虚了一番,说自己无德无才,不好意思领导全国人民。高欢急了,扑通跪下,连连哀求。元修很讲礼数,也跪了下来。俩人对面而拜,互相捣蒜,一起一伏,很是滑稽。装腔作势一番后,元修答应出山,担负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重大责任。高欢大喜,扶着元修站了起来,吩咐手下端来洗澡水,洗洗候任皇帝身上的鸡粪味,换上天子的服饰,准备登基大礼。
夜深以后,众人怕影响元修休息,纷纷告辞。元修舍不得脱下皇帝的新衣,难掩心中的狂喜,一直坐到天亮,脑海中转着一个念头:老天为啥要让俺拣这么一个漏呢?俺怎么没买彩票就中了大奖呢?
东方泛白的时候,高欢率手下来朝见元修。按规定应该手持笏板,山呼万岁,那才像个样子,但此时是在郊外,又在军营之中,讲究不了那么多,只好人人手中提溜一根马鞭,嘴里啊呜几声了事。
斛斯椿再度担当重任,因他与元修脸熟,高欢就让他向元修呈上劝进表,正式请元修当皇帝。不知怎地,斛斯椿行完礼后,突然小腿抽筋,不敢挨到元修的面前。元修一着急,命令王思政接过劝进表,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即然大家伙这么诚心诚意的,俺就不能不当这个皇帝了!”
登基仪式很是奇特,用的是古法,也就是元修的老祖宗在代国时的老办法,地点是洛阳东郭之外。草地之上铺一块黑色的毛毡,钻进七个人,其中就有高欢。然后,元修登上黑毡,向西拜天,不知拜的是何方神圣。元修背着太阳,念念有词;高欢藏于黑暗,默默祈祷。弱势的皇帝,能与强势的权臣和平共处吗?
(二)
暗中叫劲
有了正牌皇帝,高欢也有了正经职务,出任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并世袭定州刺史。天柱大将军这一名号是死了的尔朱荣独创的,可以理解为“擎天一柱大将军”,也可解读为“倾天一柱大将军”,就看高欢的心情了,他要想把天“倾”倒,动动小拇趾就行。
安排好了皇帝,高欢立刻离开京城,率军追击尔朱家族的残余力量尔朱兆的部队,占领了晋阳(今太原),在此地设立了大丞相府,遥控朝廷。
说了算的人走了,元修一身轻松,凶心大发,拿自己的家人开了杀戒。即位后的第八天,毒死了节闵帝元恭,这可是他的堂叔;又过了半年,当过皇帝的东海王元晔、安定王元朗,双双遇害,他们也是元修的长辈。元修怕这三位前任皇帝卷土重来,干脆来了个一锅端,永绝后患。就连那个精神病汝南王元悦也被砍了头,这小子,忒狠!
软的欺,硬的怕,是色厉内荏者的通病,元修也是如此。他杀人是看对象的,看看此人有无后台,没有后台的,杀;有后台的,忍。
这一日,元修大宴群臣,显摆一下皇帝的派头,体验一番高高在上的快感。喝得正欢的时候,负责警卫的羽林军中的一个小军官唐猛,冒冒失失地撞了进来,大呼小叫,嚷着要代表弟兄们给皇帝敬碗酒。元修瞪起醉眼,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给俺敬酒!来人,拉出去给俺照死里打!”唐猛不服,嘴里嘟囔个没完。元修撇了酒碗,踢翻酒桌,当即斩了唐猛。讨酒不成,丧了性命,何苦呢。
收拾唐猛这种无依无靠的小角色,比拍死个苍蝇还容易,但对那些大有来头的人物,元修就不敢乱来了。
侍中高隆之,因为也姓高,被高欢认为本家兄弟。他倚仗捡来的本家哥哥高欢的势力,谁也瞧不上,对王公贵族、朝中高官极为骄横,口里骂骂咧咧,动不动就竖起中指。南阳王元宝炬,是元修的堂兄弟,觉得自己很大,捋起袖子把高隆之胖揍一顿,边揍边喊:“你以为你是高欢的弟弟,就了不起了?你算个鸟!俺还是皇帝他哥呢!”元修一看,这还了得,打狗还得看主人,得罪了高欢不是耍子。不久,将元宝炬由太尉降为骠骑大将军,撵回家去闭门思过,不准上班。
杀人都不能随便,这让一身武艺的元修很是不爽。这也没办法,他被高家死死看住,外头有高欢手握雄兵,虎视眈眈,枕边有高欢之女贵为皇后,虎目圆睁。元修大有动弹不得的感觉,恨不得掐死高皇后,打死老丈人。
(三) 鹿死谁手
皇帝肚子里有个蛔虫,就是那个曾经亲自去请元修出山的斛斯椿,此时官拜侍中,整天围着元修转悠,像个苍蝇。他与赋闲在家的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毗、王思政组成了“四人帮”,天天咬元修的小薄耳朵,劝他除去高欢。元修久有此心,一拍即合。
在斛斯椿的策划下,元修扩充了皇宫的警卫部队,招来数百江湖好汉。他本人会个三拳两脚的,时不时脱去黄袍,亲自下场切磋武艺,功夫见长,死党渐多。
靠这几百个乌合之众收拾拥有几十万人马的高欢,显然是拿着母鸡斗老虎,太不靠谱。斛斯椿又指点元修,让他拉拢在关中(今陕西中部)地区独霸一方的贺拔岳,又让贺拔岳之兄贺拔胜出任都督三荆七州诸军事,作为外援。这兄弟二人,曾与斛斯椿一起在尔朱荣门下充当走狗,既想为主人家报仇,又怀野心,现在皇帝亲自找上门来,乐得答应,准备拿刀砍高欢。
高欢既不聋也不瞎,他有耳目,其中之一就是身在京城的司空高乾之。他写信密报高欢,说元修暗中练兵,勾搭贺拔兄弟,怕是要对高欢下手。高欢将其招到自己的大丞相府,进行密谈。高乾之劝高欢称帝,高欢没答应,但向元修建议,委任高乾之为侍中,参与国家最高机密。元修非但予以拒绝,还在不久之后赐死高乾之。高乾之为人老实,乖乖自尽。他弟弟高敖曹就不一样了,埋下伏兵,擒获前来要他命的钦差,投奔高欢。高欢抱着高敖曹,放声大哭,说天子枉杀了高乾之,心中生出了复仇的念头。
高欢认为,关中大行台贺拔岳是元修的最大靠山,不能坐视不管,任其发展。他亲自领兵,一战擒获了贺拔岳的盟军纥豆陵伊利。元修听说后,下诏责问高欢:“纥豆陵伊利既没有入侵你的地盘,又没叛变,是俺的忠臣,你凭什么干掉了他?事前你派人向俺请示了吗?”高欢看罢,抚须大笑:“俺乐意,你小子管不着!”
在高欢的挑拨下,贺拔岳的另一个盟友侯莫陈悦生了异心,乘贺拔岳只身前来商议军事时斩了他。喜讯传来,高欢立即派侯景去贺拔岳的部队,这个侯景后来做了一件惊天大事,攻进建康(今南京),擒获南梁的开国皇帝萧衍,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穷凶极恶之徒。正行进间,一彪人马呼啸而来,一员大将当道拦住,喝道:“贺拔岳死了,还有俺宇文泰在!你这个侯瘸子,想要咋的?”侯景大惊,拔马而逃。
宇文泰,原任贺拔岳的司马,相当于现今的参谋长,后任刺史,足智多谋,深受器重,威信极高,收拢了贺拔岳的余众。元修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任命宇文泰为大都督,让他指挥贺拔岳的旧部,与高欢对抗。元修这一招,大见效应,宇文泰成了高欢死也忘不了的劲敌,也让元修死不瞑目。
有了宇文泰的强力支持,元修觉得翅膀硬了,底气足了,遂于永熙三年(534)五月下诏,说是要讨伐南梁,实际是要攻打高欢所在的晋阳(今太原)。
时值盛夏,酷暑难当,来自黄河南岸各州的兵马齐聚洛阳。元修换上军装,摆出总司令的派头,亲自阅兵,一路高呼:“弟兄们辛苦了!”热得头昏的士兵有气无力地答道:“为皇上服务”。元修肚中暗笑:姓高的,等着吧,看俺整不死你!
为了进一步麻痹高欢,元修给他写了一封密诏,说:“宇文泰、贺拔胜等人阴谋叛乱,俺假称南伐,实际是对付他俩,你要放心,莫想歪了。事关机密,看后焚烧。”一派亲密无间的模样。
高欢回信道:”这两头货,早就不是东西,俺一直防着他们。现在俺派了二十四万大军围剿他们,皇上你就等着胜利的消息吧!”
元修一看,知道高欢识破了自己的用心,大事不好,忙下旨要高欢退兵。高欢不干,派人对元修说:“这事不能算完,皇上你得重重处理宇文泰、贺拔胜!”
鸡没偷着,还被人找上门来了,元修真急了,他一面派兵加强洛阳的防守,一面写信给高欢,言道:“前年俺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了皇上,多亏了你,生俺者父母,贵俺者是你。俺要是想对付你,天诛地灭!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北方,俺就是有百万大军,也不会对你咋样;你要是南下,俺就是赤手空拳,也和你拼了,大不了一死!要是死在你的手里,俺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恨你!”通篇诏书,充斥了愤懑,也透露出胆怯。
高欢没理元修,继续南下,元修慌了手脚,亲自率兵十余万驻扎黄河南岸,预备厮杀。
斛斯椿建议,乘高欢远途奔袭、士卒疲劳之际,自己带两千人马乘夜北渡,给高欢一个突然袭击。元修连呼大妙,批准了此计。斛斯椿出发后,黄门侍郎杨宽鬼头鬼脑地对元修嘀咕:“皇上,你把军队交给斛斯椿,就不怕出事?他要是偷袭成功,是灭了一个高欢,又生了一个高欢!谁能保证斛斯椿百分百地忠心?”元修一拍脑袋:“对啊,俺咋没想到!快!快!把斛斯椿追回来!”
急行军的斛斯椿,接到撤退命令,仰头长叹:“小人误国,皇上糊涂,大事去矣!”下令原路返回。
高欢兵至黄河,与皇军小有接触,皇军或死或降,使高欢顺利地渡过黄河,直扑洛阳。
刚刚从前线回到城中的元修,急忙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群臣七嘴八舌,乱出主意,是战是逃一时还定不下来。这时候大都督元斌之因在前线与斛斯椿争权失利,只身返回首都,骗元修说:“高欢的部队到了城下了,赶紧逃吧!”元修急了眼,西奔长安。一路之上,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撇下皇帝,大半逃走。
占领了洛阳的高欢,派兵紧紧追赶元修。元修衣不解带,人不下马,挥舞长鞭,死命逃亡。一路之上,干粮也没有,只能喝涧水,直闹肚子。好歹路遇宇文泰派来接应的人马,可怜的皇帝才吃了顿饱饭。东望洛阳,元修小声念叨:“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
(四) 再入牢笼
元修进入长安,受到宇文泰的热烈欢迎,又是磕头下跪,又是高呼万岁。元修一激动,当即宣布任命宇文泰为大将军兼尚书令,把国家全权交给他处理。
这一年(534)的十月,高欢派了一个和尚送信给元修,说是他要是回洛阳,还奉他为帝;若不回去,高欢就另立他人,元修没理他。高欢说到做到,把元修的侄儿元善见扶上皇位。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
时间不长,元修渐感不爽。宇文泰又立了战功,升任大丞相,独揽朝政,凡事也不和皇帝商议,自行主张。
斗不过男人,元修转而对付女人。他喜欢的女人,有些奇怪,都是他的堂妹,以公主的名义住在宫里与他鬼混,一共有仨。其中一个叫元明月的,最为得宠。
如此乱伦,名声太臭。宇文泰看不过眼去,指使元氏诸王杀了元明月。
情人兼堂妹香消玉殒,伤透元修的心。他浑身发热,脱下黄袍,光着臂子,弯弓盘箭,乱射一气,谁碰上谁倒霉。就连御座前的几案,也吃了大亏,被他用铁椎打碎了。
宇文泰相信自己的头抗不过皇帝手中的铁椎,便在元修日夜不离的酒壶中打起了主意,在里面放了点药。
永熙三年(534)闰十二月十五日,元修喝得大醉,再也没醒,年仅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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