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黛形象的B面系列
15 [注10] 所谓宝钗"嫁祸"黛玉一说,我们可以从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来鉴别其真伪。首先,从主观上看,宝钗是否有"谋害"黛玉的企图?我们来看原文是怎么写的。当时,宝钗听到小红的私语时,她想到的是:"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槅子,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第27回) 事后,她想到的是:"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第27回) 这里,作者写得很清楚,宝钗的本意,只是要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把此事"遮过去"。可有一字涉及要有意整治黛玉?既然并无一字涉及此念,所谓存心"嫁祸"一说,是不是很有些"莫须有"的味道?"拥林派"论者喜欢按照"才子"、"佳人"加"小人"的模式解读《红楼梦》,喜欢将宝钗一开始就先验地设定为奸诈小人。可事实上,原著钗、黛却最终结为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的"金兰之契"。黛玉对宝钗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今。"宝钗劝慰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第45回)至此以后,"孟光接了梁鸿的案",钗黛二人越走越近。黛玉认薛姨妈为母,亲呼宝钗为姐姐,呼宝琴为妹妹,"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为密切。"(第58回)假如宝钗一开始便不怀好意,黛玉能与她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吗?或曰宝钗"善于伪装,欺骗了黛玉",这也讲不通。常言道:"日久见人心"。黛玉又不是蠢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其冰雪聪明,她总是不难发觉其诈的。但实际上,小说中偏偏是越往后,钗黛的关系就越好;越往后,黛玉就越深悔错怪了宝钗。这是否符合认识的规律?退一步讲,就算宝钗有意"藏奸"。可以用来整治黛玉的方法,亦有许多,又何必非得在小红身上绕弯子?她若是把黛玉偷看"杂书"的事情,设法到贾母、王夫人那里一告发,黛玉岂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还用得着借助小红之力么?如果一定要固执那种"诛心"之论,第29回,黛玉当着贾母的面揭发宝钗"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公然向众人暗示宝钗不守礼法,对宝玉有私情,其居心用意,岂不更加"险恶",更为"歹毒"?宝钗的"金蝉脱壳",尚有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的情由。黛玉的公然揭发,却全是平地起风浪,无事生非。论者为什么不说黛玉试图"构祸"于宝钗,其为人也很"阴险",也很"奸诈"?其次,从客观上看,宝钗的"金蝉脱壳"又是否给黛玉造成了什么实际的伤害呢?很多"拥林派"论者喜欢强调"金蝉脱壳"使小红对黛玉产生了疑心。但仅凭此就能说明黛玉受到了什么实际的伤害么?事实上,小红再刁钻古怪,也毕竟是一个小丫头。要让她下定决心,采取行动去报复黛玉这样的主子姑娘,亦除非是在两种特殊的情形下,才有可能。一是当面撞见,不慎造成十分尴尬的局面,伤了她的自尊心。二是事后消息泄露,给她带来非常不利的后果。而这两种情形,却恰恰因为宝钗的"金蝉脱壳"而不能达成。宝钗装作正在嬉戏的样子,就避免了同小红正面冲突。黛玉因不在场,也不会陷入这种尴尬。事后,宝钗自然更不会到处去乱说乱讲。后文亦没有提供关于私情败露、小红受罚的情节。所以,小红得到的是切实的安全。虽然她也一度耽心黛玉偷听了她的隐私,但正如坠儿所说:"便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此事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烟消云散,不会对任何人构成伤害。更何况,小红若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把柄"有可能落在了黛玉手中(而且是不知不觉地就落在了黛玉手中),从此以后,她面对黛玉,是不是更应该小心翼翼地保持恭敬,而不敢随便轻犯呢?不然的话,她可是自己在找死了。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讲,宝钗的"金蝉脱壳",反而是给黛玉更增加一道免受伤害的安全屏障!所以,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所谓"嫁祸"一说,都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宝钗的"金蝉脱壳",并非什么"嫁祸"之计,而恰是一种急中生智的"消祸"之举!一场可能到来的冲突、祸害,反而因之消弥于无形!或许有人会说,宝钗那时为什么非要喊出黛玉的名字。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她正是由潇湘馆一路扑蝶来到滴翠亭的,说自己正同黛玉玩笑,听上去更为可信,不使小红生疑罢了。又有人强为之辩,说宝钗当时完全可以大喊一声,不必叫出别人的名字。但试想,故意大喊一声,同装作正与别人嬉戏,哪一个更像是无意路过的样子呢?况故意大喊或大喝一声,在小红听来岂不更有要挟之嫌?足见其不通之至!《老子》云:"质真若渝,大白若辱"。《红楼梦》以老庄思想来塑造人物形象,书中本来就有许多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局面。读者若不能沿着作者给出的提示(如"蘅芜君兰言解疑癖"、"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自己后来亦深悔错怪了宝钗等等),去发现真相;反而戴上有色眼镜,跟着感觉乱猜一通,那是很容易陷入"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满口乱说胡话"的境地的!否则,曹雪芹也就没有必要一再强调"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了。(又注:其实,如果宝钗有心要整治黛玉的话,更好的办法,倒应该是不用"金蝉脱壳"之法,而反过来公开承认自己偷听了小红的密事,并以此要挟小红为自己做事。再将自己平日搜集到的不利于黛玉的消息,通过小红散布出去,或者干脆传递给某个家长。那样岂不更能置之于死地?但宝钗却完全没这么做。所谓"金蝉脱壳",看似"把嫌疑丢给了黛玉",但实际上,却恰恰因为小红自感"把柄"有可能落到了黛玉手中,而越发地不敢随便伤害黛玉,倒更增加了黛玉在大观园中的安全程度!试想,若是黛玉碰到同样的情况,她又会怎样呢?她会不会反而采用上面所述的要挟、利用小红之法,来整治宝钗呢?可见,作者之写"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并不是要表现什么"阴险"、什么"嫁祸于人",恰恰相反,倒正好表现了宝钗为人厚道和她的遇事消祸之心!所以,对于"金蝉脱壳"这桩公案,脂砚斋倒反过来竭力称扬宝钗的贞洁和机变。他(她)说:"四字写宝钗守身如此。 "(甲戌本第27回侧批)"道尽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甲戌本第27回侧批)"池边戏蝶,偶尔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甲戌本第27回回末总评)--这与后世评家那些浅陋、恶俗的见解,是截然不同的!) [注25] “双瞻御座引朝仪”,语出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宫淑景移。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全诗写杜甫蒙新帝恩宠,一度作为皇家近臣,出入宫掖,好不春风得意的一段生活。“户外昭容紫袖垂”: “昭容”,宫中女官。“双瞻御座引朝仪”:上朝时,文武两班大臣,排成两行,分别由两位女官引领,入宫觐见皇帝。作者以此来刻划黛玉那种渴望圣眷隆宠的心态,应该是非常合适的。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