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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传奇(下)

 mahansen 2015-05-28

四、聂锋之死

故事接着往下说: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

这段话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可如果翻看一下『聂隐娘』故事主体所在的时间线,也就是德宗贞元年间到宪宗元和年间,我们会发现,这一时期的魏博节度使前后有过四任:兴元元年(784)叛乱夺位的田绪,贞元十二年(796)继任的田季安,元和七年(812)继任的田怀谏,以及同年上台的田弘正。

奇怪的是,在『聂隐娘』的整个故事中,大名鼎鼎的魏博节度使,竟然从来都没有以全名的方式出现过。与之相对的,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是一个稍显逊色的角色,反倒写得明明白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们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小说本身在流传中出现了什么缺漏,又或许是作者有意放的烟雾弹。可以肯定的是,在隐娘儿时、归家之时的魏博节度使,与后来那个「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又命令她去刺杀刘昌裔的魏博节度使,决不是同一个人。

前一位节度使已经登场了,他正是嘉诚公主的夫君田绪。后头那一位,自然是田绪的儿子田季安。

『刺客聂隐娘』之田季安


田季安这个人,即便是放在魏博节度使当中,也是名声不大好的一位。史书中记载他长期沉溺酒色,杀戮无度。然而,偏偏是作为庶子、又毫无才干可言的田季安,同时还拥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嘉诚公主的养子。贞元十二年(796),他的父亲田绪暴卒,此时的田季安「年十五」。逆推到贞元元年(785),也就是嘉诚公主刚嫁来魏博那会儿,他才只有四岁,比我们的主人公隐娘还小六岁。

由此我们推测,在试图稳定田绪的政治动向的同时,嘉诚公主也考虑起了下一任节度使的事情来。根据『新唐书』的记载,田季安是诸子中最年幼的一个。孩子越小越容易养得亲,这样的道理,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嘉诚公主对田季安的管教十分严格,田季安在她面前也算是老实。

照着这样的计划走下去,田绪活着的时候,公主大可以吹吹枕边风;等到田绪归了天,田季安也该卖这位养母的面子,不到处给皇帝惹是生非。一系列计划的背后,又有隐娘这位高明的刺客作保,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

可惜计划总归是计划,任何一个精彩的故事里,计划都要出错的。

故事说的是,隐娘重返魏博的「数年后,父卒」。「数年」说得比较模糊,我们姑且按照五年来计算,暂定于贞元十一年(795),隐娘的父亲聂锋去世。巧合的是,在后一年的四月,田绪也跟着不明不白地死了。魏博七姓十六代节度使,这是仅有的被记载为「暴卒」而亡的例子。

关于田绪的死因,史书中没有给出任何详细的解释。只是我们注意到,有这样一条材料。『通鉴·唐纪』:

(贞元十二年)春,正月,庚子,元谊、石定蕃等帅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万余口奔魏州;上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

元谊奔逃魏州这件事,可以追溯到昭义节度使李抱真的死,这里不详细展开。反正德宗皇帝对他很不满意,『旧唐书』中的记载更直白:

(贞元十年,秋七月)抱真别将权知洺州事元谊,不悦虔休为留后,据洺州叛,阴结田绪。

由此可见,早在两年前,元谊与田绪就多多少少有了勾结。到了贞元十二年(796)的春天,他终于大着胆子投奔了魏博。我们甚至怀疑,田季安娶的元谊的女儿,后来称之为元氏的,就是这一年由父亲田绪所安排的。

元谊的这次出奔事件,德宗皇帝说是「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心里恐怕早就有了疙瘩。大概是在这时候,德宗皇帝开始慢慢意识到,非但田绪无法为朝廷所驯服,甚至是嘉诚公主亲自抚育的田季安,终有一日也不会再听从管教。

后来的事实证明,德宗皇帝猜得一点都不错。

根据这一时期魏博的政治走向,我们推测聂锋的死亡,发生在贞元十二年(796)田绪死前不久。这次死亡恐怕并非什么日常事件,而是田绪在意外发现隐娘的真实身份以后所展开的一次灭门大清洗。当时的聂家上下,除了「外室而居」的隐娘与磨镜少年二人外,都在这次血案中惨遭屠戮。这也正是为什么,在故事的后半段,当隐娘决定背弃魏帅的命令时,完全不必考虑家人的安危。

考虑到隐娘的身份已然暴露,田绪本人又早与叛党暗相勾结,嘉诚公主一方作出了迅速的回应。在指派隐娘灭口的同时,对外宣称田绪为「暴卒」,嘉诚公主成功拥立她的养子继任魏博留后。所谓的「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一任的魏博节度使、十五岁的田季安。而由隐娘担任「左右吏」的这一决定,一方面是考虑到田季安尚年幼,要时刻保护他不落入魏博兵将的控制中;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元氏出身叛党,隐娘的职责当中,一定也包含有监视的成分。

我们甚至怀疑,在这一次的灭门惨案中,田华的妻子永乐公主的性命也受到了牵连。史书中记载,正是在同一年,德宗皇帝因为永乐公主已死,又将另一位姊妹新都公主嫁给了田华。这一举动,或许是为了褒扬他在这场变乱中能够站稳立场。

这样一番折腾,魏博的形势终于算是控制住了。

我们翻看了几篇有关唐代魏博藩的研究,注意到有关田季安就任以后的情况,大都被草草几句带过。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里,魏博地区的政治局面总体上较为稳定,实在没有留下多少有价值的材料。贞元二十年(804),也就是德宗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我们的大诗人白居易旅途经过魏博。在冬至夜的邯郸驿站里,他提笔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作品中流露出的情绪,孤独、平静而又温柔。我们怎么能想到,正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田悦所挑起那场四镇之乱,曾经迫使白氏兄弟田园寥落、骨肉流离,不得不经历「一夜乡心五处同」的苦痛。

几年平静的日子,在后人看来不过是生卒年的加加减减,却足以使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成长为朝气蓬勃的少年;足以使一个满心壮志的中年,日复一日地发苍苍、视茫茫,缓步走向他生命的尾声。

这样的日子,「如此又数年」。


五、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故事接着说:

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

「元和」是宪宗的年号。当年那位下了罪己诏,后来又忍辱负重、为魏博归附定下基业的德宗皇帝,他已经死了。

刘昌裔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无论是在官方的记载中,还是在『聂隐娘』的故事里,他都是以较为正面的形象出场的。田季安与刘昌裔的「不协」,与其说是纯粹的个人恩怨,倒不如说包含有强烈的反叛色彩。只是嘉诚公主向来教子有方,她如何能够容忍田季安作出这样的指令呢?

答案只有一个:刘昌裔刺杀案的发生,是在嘉诚公主去世以后的事情。『新唐书·田季安传』:

季安畏主之严,颇循礼法。及主薨,始自恣,击鞠从禽,酣嗜欲,军中事率意轻重,官属进谏皆不纳。

史书中只说嘉诚公主的去世在元和年间,没有给出具体的日子。我们翻了翻『通鉴』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到,田季安第一次出现与朝廷争锋相对的行为,是在元和四年(809)的九月。嘉诚公主的去世,大概就是在此之前。这个时候的田季安已年近三十,不再是当年那个任凭摆布的幼童了。既没有公主的约束,妻子元氏自然也少不了从旁教唆。魏博藩多年的波澜不惊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缓缓涌动。

只是隐娘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可能是上方考虑到,田季安归附朝廷多年,魏博一地的顺逆又事关重大。因为一点异动就放弃这枚棋子,实在说不上划算,不如静观其变。

变数就在眼前,田季安转身就交待了隐娘一项新任务:刺杀刘昌裔。

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 ,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夫,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顾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

故事里说刘昌裔「能神算」,算准了隐娘夫妇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出现。我们认为,这只是一个幌子。否则二十多年后,这位神算的儿子刘纵何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在陵州刺史任上?当然,刘纵的死是另外一个晦暗不明的阴谋。

刘昌裔所以对隐娘夫妇的行踪了如指掌,是因为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本就与他存在某种单线的联系。隐娘从田季安处接过任务后,通过磨镜少年向上报告,这一报告的结果就是:刘昌裔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平静地等待这场谋杀案的到来。

我们甚至猜想,隐娘夫妇在报告完任务的同时,也得到上方的指令:以刺杀刘昌裔为借口,即刻离开魏博、前往许州,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来接应。这一猜想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向来单独执行任务的隐娘,会在这一次带着除去磨镜一无所能、甚至连鸟儿都打不中的丈夫一同奔赴目的地。而无论是他们所骑的一黑一白两匹驴子,还是城门口的那一出弹弓把戏,都不过是与人相接应的暗号罢了。

与刘昌裔见面以后的情景,小说中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刘劳之」。隐娘夫妇随即做出了一个十分激烈的反应:双双下拜,说「合负仆射万死」。第一次读到这里,我们听信了「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的说法,以为隐娘真的是佩服刘昌裔神机妙算,这才临阵投奔。

可事实却是,隐娘夫妇的确在城门口与那位衙将接上了头,只是那会儿俩人恐怕还是一头雾水:说好的自己人来接应,怎么反倒成了刘昌裔的属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在「刘劳之」这短短三个字的情节里,正是刘昌裔向隐娘夫妇表白了自己与刺客组织的联系。隐娘夫妇这才觉察到事情的惊险,差一点错杀同志,真可以说得上是「合负仆射万死」了。

双方相认完毕后,刘昌裔请求隐娘夫妇留在自己身边。他说了一个理由,听上去很是奇怪,叫做「魏今与许何异」。就是说,你在田季安那里做事,和在我这里做事,没有什么区别。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刘昌裔所担任的陈许节度使,又叫做忠武军节度使,在张国刚先生的分类中属于「中原防遏型」藩镇。与魏博这样的「河朔割据型」藩镇不同,这地方总体上属于「顺地」,还是比较服从朝廷管制的。作为中原防遏型藩镇之一,陈许节度使所辖地区不但能够控遏河朔、屏卫关中,还能起到沟通江淮、保障漕运的作用。隐娘留在田季安身边,固然能继续对魏博境内的敌情施行监控;要是转投刘昌裔府中,同样可以利用这一地区的地理优势开展制衡。这正是刘昌裔说「魏今与许何异」的根本原因。

事情到了这一步,田季安看来是非置刘昌裔于死地不可了。即便一刀结果了他,不过是使得局势早一天恶化而已。保护一个八分可靠的刘昌裔,比控制一个早已掩饰不住逆反心的田季安来说,胜算还是要高出许多。这也就是为什么,隐娘决定留在刘昌裔身边时,给出的理由是「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知魏帅之不及刘」。我们都知道,元和年间藩镇与朝廷的斗争何等惨烈,杀一个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那枚于阗玉的保护,刘昌裔的脑袋恐怕早就搬了家了。

刘昌裔问隐娘需要些什么,隐娘回答说,「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和田季安「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相比,这个要求实在不高,刘昌裔很痛快地答应了。故事继续说:

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往,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

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虽说靠着组织的情报接上了头,隐娘在田季安身边这么多年,刘昌裔心里难免有些提防。之前对隐娘说的「勿相疑也」,也是怕她心有顾虑、再生出什么变数来。可偏偏他们又不要钱,这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了。隐娘夫妇骑的黑白卫不见了,刘昌裔「使人寻之」,正是这种不信任感的最好体现。找了大半天,回头却在布囊里发现了「二纸卫,一黑一白」。这大概是隐娘觉察出了刘昌裔的心思,想要给他一颗定心丸。

还没等这颗定心丸落肚,隐娘又告诉了刘昌裔一个可怕的消息:田季安想杀你,这事儿还没完,「必使人继至」。我们不由得奇怪,隐娘执行任务向来以迅捷见长,当年在五台山受训期间,不过是差了几个时辰,就被神尼斥责说「何太晚如是」。为什么这一次的行动,直到了一个多月的时候,田季安才反应过来、想到再派别人来呢?

我们怀疑,在到达许州后的这段时间里,隐娘曾多次返回魏博、试图说服田季安,希望他能够打消刺杀刘昌裔的念头。毕竟嘉诚公主在魏博这么多年,田季安还算是一个表现不错的盟友。无奈这一次,他竟然说什么也不答应,隐娘这才想出「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的主意。

在与『聂隐娘』一道收入『甘泽谣』的另一篇传奇中,我们看到过同样的手段。故事里被红线女送来的一个金盒吓得「惊怛绝倒」的,正是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隐娘以红绡系发,这浪漫又令人浮想联翩的场景背后,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咱们尚有一丝情义在;要是有什么坏心思,你的脑袋可就全在我恩私便宜了。

只是田季安既然不答应,就有他不答应的道理。靠着精精儿与空空儿的本事,不但刘昌裔的命危在旦夕,就连我们的主人公隐娘也难逃一劫。隐娘告诉刘昌裔,说「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是把两人的性命拴在了一根绳子上。最后费了好一番心思气力,还靠了点运气,总算对付过去。直到这时候,刘昌裔才算对隐娘彻底放下心来,自此「转厚礼之」。

故事到了这儿,看上去皆大欢喜。只是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诡异的细节,在杀死精精儿后,隐娘「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这样的场景,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事隔多年,千里之外的陈许节度使府中,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具又一次登场了。

由此我们认为,从隐娘夫妇报告刺杀刘昌裔命令的那一刻起,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就始终密切关注着事件的进展。无论是田季安的异动,还是刘昌裔的存亡,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打破这一地区内势力多年来的脆弱平衡。在这危机时刻,神尼不得不亲自来到魏博,向这位久未谋面的弟子面授机宜。

除了可以化人毛发的恐怖药粉外,隐娘为刘昌裔准备的那块于阗玉,恐怕也与神尼的到来密切相关。于阗玉价值连城,不是寻常人家可得。『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德宗皇帝即位之初,曾经派人前往于阗国求取玉石。堂堂天子所得,也不过「圭一,珂佩五,枕一,带胯三百,簪四十」之类。到了贞元年间,于阗地区为吐蕃所攻陷,「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否」,更不用说贸易往来了。我们猜想,隐娘手上的这块大小能够「周其颈」的于阗玉,正是早年由朝廷赏赐给五台山密教僧团、又被神尼千里迢迢带到许州的。神尼的这一次运筹帷幄,既保全了刘昌裔的性命,又使得他终于对隐娘放下戒心,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陕西何家村出土疑西域产玉臂环


我们都还记得那个约定。

这一年正是元和四年(809),距离隐娘重返魏博整二十年。

神尼没有食言,她大概早就料到,在一个混沌、变乱的时代下,魏博的稳定不过是短暂的过场。田绪会死,嘉诚公主会死,田季安会长大。无论身处其中的人们如何努力,走向失序才是魏博的终局。除非,有一个新的、强大的外力出现。

神尼唯一不知道的是,拥有这个外力的人早就站在帷幕旁了。直到这个人的出场,我们的故事才能画上最后的句点。


六、魏博爱情故事

隐娘在刘昌裔身边的护卫工作,一直持续到元和八年(813)。故事中是这么说的: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宪宗皇帝早就对刘昌裔心有疑虑,一直想将他调离陈许节度使任。只是怕生出变故,才拖了这么多年。到了元和八年(813)的时候,陈许一带发了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宰相李吉甫说「乘人心愁苦可召也」,这才把刘昌裔召回长安。刘昌裔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心里十分苦恼,只好装病在家,不久竟然真的一命归了天。

李吉甫所说的「人心愁苦」,确实是为宪宗皇帝召回刘昌裔下了最后的决心。可我们认为,真正的理由和这场大水无关。『旧唐书·宪宗本纪』:

(元和七年)八月,戊戌,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卒。

(同年)冬十月乙未,魏博三军举其衙将田兴知军州事。……甲辰,以魏博都知兵马使、兼御史中丞、沂国公田兴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兼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充魏博节度使。

田季安死了,他的妻子元氏,就是当年投奔田悦的那个叛党元谊的女儿,自然要带着儿子田怀谏好好折腾一番。只可惜元氏实在没有嘉诚公主的本事,折腾来折腾去的,反倒惹恼了田季安手下的一干兵将。他们一怒之下将田怀谏赶回了家,拥立了这个名叫田兴的人上台。

田兴有一个我们更熟悉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是田承嗣的从侄,和故事前头登场的田悦、田绪一个辈分。名字是朝廷后来为了表彰他的忠诚,特意给改的。同样是做了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名声可比他们都好多了。讲究春秋笔法的『新唐书』的作者,甚至不愿意把他和田家的其他人放在一卷里头。连他的父祖辈也跟着鸡犬升天,被史官大大地记了一笔。

史官说,田弘正的父亲田廷玠「尚儒学,不乐军旅」。田承嗣和李正己、李宝臣闹矛盾,派他去守城,田廷玠「婴城固守,连年受敌,……卒能保全城守,朝廷嘉之」。可只要对一对史料,我们就不难发现,站在田廷玠的对手李正己、李宝臣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瞅准了藩镇间的矛盾、想要借此机会削弱田承嗣势力的代宗皇帝。所谓的「朝廷嘉之」,要不是当时的打输了才说的场面话,要不就是后来加上的、想给田弘正脸上贴金。史书中记载的田廷玠与田承嗣、田悦之间闹的各种别扭,无非都是魏博人民内部矛盾,绝不能上升到敌我矛盾的高度。至于田弘正本人,他原来的那个名字田兴,也是因为「承嗣爱之,以为必兴吾宗,名之曰兴」。

总之,史官一个劲儿地想要证明,田弘正做了节度使后对朝廷忠心耿耿,都是因为他们家三代忠烈的缘故。这样理想主义的话,是无论如何不会使人信服的。我们猜想,早年的田弘正大概还是一个混不吝的藩镇少年。所谓的「颇通兵法,善骑射」,不过就是喜欢舞刀弄枪瞎胡闹的含蓄说法。田弘正后来所以归顺朝廷,与一个人有关到来有着直接的关系。

故事的时间跳回到贞元元年(785),就在隐娘被乞食尼带走的同时,身披嫁衣的嘉诚公主来到了魏博。此时他的丈夫田绪正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边还有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田弘正与田绪一样大,这会儿他不过是魏博节度使一个不咸不淡的远亲,做驸马爷这样的美事是轮不到上的。

奇怪的是,作为正室的嘉诚公主,似乎没有考虑过生养一个带有李唐血脉的孩子。这大概是因为,田绪和他的父亲,当年对田华与永乐公主婚事心存不满的田承嗣一样,对朝廷的这种手段很是提防。而田绪的态度也使得嘉诚公主意识到,与其祈求一个永远不会出世的孩子,早早地养熟一个听话的田季安才是最实际的办法。田绪后来为田季安找来元谊的女儿作妻子,或许也是害怕他与公主太过亲近、站不稳立场。

可田绪没有想到的是,非但自己的性命就这样交待在嘉诚公主手上,连他的儿子田季安,外加后来的孙子田怀谏,都被连带被摆了一道。史书中写田绪死了之后,嘉诚公主管教田季安,是这样说的:

季安幼守父业,惧嘉诚之严,虽无他才能,亦粗修礼法。

有意思的是,之前还一直没什么表现的田弘正,这会儿也突然活跃了起来:

当季安之世,为衙内兵马使。季安惟务侈靡,不恤军务,屡行杀罚;弘正每从容规讽,军中甚赖之。

田季安继任节度使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小毛孩。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田弘正一再得到了嘉诚公主的拉拢与扶植。我们甚至怀疑,嘉诚公主所以能够在田绪暴卒之后,顺利拥立田季安上台,恐怕也与这位长于军务的堂叔有着撇不清的关系。过几年田季安慢慢长大了,心里肯定越来越不是滋味。田弘正后来被侄子发配去地方做镇将,又装病「灸灼满身」,大概都是在嘉诚公主去世后的事情。

这样近似于弑父夺母的故事模式,在莎翁笔下就是一出『王子复仇记』;在八点档电视剧里,就成了人们喜闻乐见的满洲开国史。可惜田季安做不了哈姆雷特,田弘正的耐心也好得多。元和七年(812)八月,也就是嘉诚公主去世的四年后,田季安终于一命呜呼。被找来代行政事的田弘正,在处理完他那对孤儿寡母不知所谓的闹腾后,正式接过了魏博节度使的重任。宪宗皇帝对田弘正的表现很满意,魏博的事情到这儿也该松口气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就在第二年,陈许节度使刘昌裔被一纸召回了长安。这时候的宪宗皇帝,终于不用担心再出什么乱子了。刘昌裔想要带着隐娘一道回长安,长安城里有什么好的:千门宫殿,大道狭斜;细柳新蒲,银台碧树;翻手为云,轻薄纷纷。愿「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隐娘与磨镜少年共事这么多年,这点情面还是有的。

如果说在『聂隐娘』的故事里,真的有什么自由与觉醒的话,一定不在那段有名无实的婚姻里,不在一次次惊险的飞檐走壁中,而是在故事的最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隐娘的人生却才真正开始。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山。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接任了魏博节度使的田弘正,带领麾下兵士南征北战,为宪宗皇帝的削藩大计立下了汗马功勋。到了元和末年,天下藩镇「尽遵朝廷约束」,自安史之乱起分崩离析半个多世纪的大唐帝国,至此完成了短暂的统一,史称「元和中兴」。

田弘正最终死于一次自下而上的兵变,家属、幕府将佐三百余人同时遇害。甚至连他的儿子田布,也因为拒绝部下悖逆的企图而仰剑自刎,只留下了这样一封壮志未酬的遗书:

臣观众意,终负国恩,臣既无功,敢忘即死。……不然者,义士忠臣,皆为河朔屠害。

此时,距离当年德宗皇帝赐下的那一纸婚约,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前的那一天,当嘉诚公主踏上魏博的土地时,她心里又怀抱着怎样的期待与决意?只是再没有人记得她,她是宗室簿子里的一个名字,国史中的一句记载。甚至连埋首于故纸堆中的研究者,也不知该为这位大唐公主安排一段怎样的前情往事。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輈。
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尾声

多年以后,裴度大人站在李师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前,或许会回想起武元衡大人和他俩人骑着马、有说有笑地往朝堂走去的那个遥远的清晨。『旧唐书·武元衡传』: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将朝,出里东门,有暗中叱使灭烛者,导骑诃之,贼射之,中肩。又有匿树阴突出者,以棓击元衡左股。其徒驭已为贼所格奔逸,贼乃持元衡马,东南行十余步害之,批其颅骨怀去。及众呼偕至,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

「批其颅骨怀去」,这是我们多么熟悉的手段。

元和八年(813),当刘昌裔送别隐娘、重返长安的时候,这位命丧于白日都市中的武元衡大人,正在西川节度使的任上春风得意。宪宗皇帝一道圣旨,从巴山蜀水中召回了众望所寄的铁血宰相。不知在那青泥盘盘的古道上,他是否曾有幸与我们的女主人公隐娘擦身而过?

只是武元衡大人终究没有刘昌裔的运气,堂堂大唐宰相,就这样死在了两名刺客手中。派遣刺客的,正是几年以后被田弘正打得到处求饶、最后割了脑袋献给朝廷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

昔日在邯郸驿中抱膝而坐的白居易,因为武元衡一案的上书而被流放江州。浔阳江头的秋夜,他独自写下了泪湿青衫的千古绝唱。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十几年后,当我们饱经磨难的大诗人再一次回到洛阳,午桥的池榭松竹中,他又遇见了当年惨案中幸存的裴度大人。

命运这根不可捉摸的细线,一次次将时代洪流下的人们彼此牵连在一起。命运是没有尽头的,故事却一定要有一个结局: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大概在所有的侠客故事里,我们都喜欢这样飘然远去的结局。什么恩怨情仇,到这时候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只是我们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叫做魏博的地方,人们曾经满怀敬意,为昔日安史之乱的祸首树碑立传。那些被描述为虎狼之臣的河朔旧将,他们不讲究什么「障盖安舆」,只知道做头领的,哪有亏待手下人的道理。在动荡不安的夜里,人们无数次想象长安城里那人,该有怎样一副阴郁的面孔。他要夺走一切,人们惴惴不安地猜测道,使我父母不得衣、使我妻子无以食。

隐娘终究是一个魏博牙将的女儿,可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失去家人、背弃故土,甚至没有了名字。隐娘从黑暗中走来,手持利刃,取项上人头如探囊;隐娘擦去满身血污,悄无声息地,又一次隐没在传说与现实黑魆魆的缝隙之中。

不成不成,那也不能没有名字啊,故事还怎么往下讲。那个叫袁郊的书生想了想说,你们看这姑娘来去自如,竟然还能躲到人的肚子里去,不如就叫她隐娘好了。书生很高兴,提笔写下故事的第一句: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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