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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歌词本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5-30

童年的歌词本


  赵霞
  童年时代珍爱的物件里,有一个笔记本。本内所记无它,只是分页抄录的歌词。但它的宝贵处也恰在于此。那时正是热爱歌唱的年纪,习歌的机会却并不多。学校每周排有一节音乐课,先是由惟一的幼儿园老师兼职任教。后因幼儿园撤并,这位老师出外进修,又由惟一一位能弹风琴的正课老师顶替,却常因各种缘故临时取消课时。音乐课因此而尤为宝贵。全校只有一架旧风琴,每次课前,总是本班的几个男生着忙地将风琴由办公室扛到教室,轻放妥当。课间大伙儿照常游戏,但游戏中又多了些许等待的欢欣。
  然而,有时敲过了上课铃,老师还迟迟不来,多半是出了临时状况,以至上课无望。有时,老师臂下夹的不是又大又薄的歌谱,而是一叠规整的语文或数学课本加教案,那就是临时改课了。当她终于如约夹着那本大大的歌谱走进教室,在风琴前坐定,我们的心情这才终于舒展。起立礼仪之后,老师打开琴盖,踩动踏板,双手扶上键盘试音,那略带喑哑的风琴声便在教室里响起。我们屏息坐在下面。翻起的琴盖遮住了一切,望不见那里褪色的木头琴键的跳跃,但从里面流出的乐声真叫我们陶醉。那往常在语文和数学课堂上充满威严的老师的面目,此刻在我们看来,也变得格外柔和。
  一节课通常教一支曲子。老师边弹琴边教唱,她唱一句,我们跟一句。几遍下来,大家略能记唱,一节课也就结束了。只是课上从不讲授歌词。因之,我们虽记住了曲调,但于其中所歌的内容,往往半懂不懂。如此一来,记忆的效率大受影响。新习的一支歌,隔些时日便断续零落,难以追索完全。
  这就见出了歌词本的价值。一支新习的曲子,但有歌词记录在案,不仅可供余暇时间里反复温习,还是一份令人羡慕的“文化资本”。伙伴中最早拥有一支曲子的歌词者,好似手头掌握了一道秘文,洋洋地等着颁给他人。然而,转抄的资格也足够宝贵,因为各人的歌词本并不随便拿来示人,一阙歌词的分享,往往只有在最亲近的朋友圈内。
  这样一个重要的本子,自然不能等闲待之。普通的作业簿是不能胜任的,得用着真正的笔记本,既耐用,又耐看。最常见的是成人手掌大小的“工作笔记”。偶有带漂亮的塑料封壳的小本子,那更奢侈。本子里的每阙歌词都新起一页,字要力求工整漂亮,绝不潦草行事。大人们如果知道我们私下如此较劲地对待写字这回事,定会觉得欣慰异常。
  然而,大多数歌词的录入凭的仅是唱音的记忆,遇到听不清楚的唱词,只好依自己的逻辑揣测演绎。连蒙带猜之下,多有附会或不解。尤记得学唱《我是一个兵》,铿锵的节奏里,总是听不大清唱的什么。印象最深是“革命战争考验我”一句,因为不熟悉此类话语的表达,硬是把“考验我”三字记作了“抗烟窝”。我们虽想不出它与“战争”有何直接的干系,但这三个字录在歌词本上,也并非空穴来风。那是我们小小的头脑里生出的关于战争的有限想象:深僻的山窝里,硝烟升起,敌我双方正在对峙中……整首歌词的录入便照着这不无浪漫的想象逻辑演绎而成。若干年之后,终于得见歌词的正本,原来是那样平白凌厉的词调,一时只觉浪漫褪尽,连曲调本身也变得寡淡了。
  获知新曲子的另一个途径是看电视连续剧。那时港台剧初兴,印象深刻的有《一代佳人》《情义无价》《一剪梅》等,个中极尽曲致的情感故事,勾起人们追剧的无限热情。其时我年龄尚小,对这些辗转缠绵、泪眼婆娑的剧情无甚兴趣,只是片头片尾播放的主题曲,其婉约柔靡,深情缱绻,对于唱惯学校歌曲的我们而言,着实迷人。我们时常跟着几个大孩子跑到看电视的人家,去赶一集电视剧的片头。不多时记住了曲调,却苦于记不全歌词。这些大人们的曲子,比之学校教的歌,意思又难猜了不知多少。但我们也有变通的法子。同伴中但有姊姊或兄长的,常被央去翻抄他们的歌词本,其中往往就有我们渴慕的一两阙歌词。之后,自己再拿辛苦记下的某阙歌词去跟这同伴交换,如此慢慢地流转过来。
  我们从这些大人的曲子中学了许多新辞,但辞中多有不懂的地方。遇到认不得的字词,抄错在所难免。记得《情义无价》一曲,内有愁肠百结的“走在你身后,矛盾在心头”一句,不知哪里出的漏,辗转抄到我们手里时,已成了“矛眉在心头”。许多日子里,我们这些小人一面唱着“走在你身后,矛眉在心头”,一面纳闷这“矛眉”在大人们的生活中,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物。也有最初抄录的版本就已错会词意的。《一代佳人》中“悲欢岁月,浮华人生”一句,我们抄来的版本谐音附会作“呼唤人生”,琢磨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意思。这些误会,有的是偶然见到正本后知晓,有的则是略长大知事些后,翻看歌词本时恍然醒悟,自己也哑然失笑。当然也有对照正本反而失望的时候。譬如《情义无价》起首的“有谁知道情义无价”,我们照着抄来的歌词,一律唱作“流水知道情义无价”,其时只觉这“流水”两字从舌尖婉转滑出,真有无限伤感的情义滋味。后来得知正本中乃是“有谁”二字,更正后,念在嘴里反觉干涩起来。
  转到镇上念书后,音乐课另换了上法。习歌前,由课代表将歌词悉数抄在黑板上,供大家誊写。这样便再无附会错录的嫌疑,也省却了揣摩、想象和生造的精神。稍晚些时候,录音磁带盛行起来,各种曲目的歌词尽收在磁带盒内小小的一带纸上,又现成,又轻便。歌词本渐渐不稀罕了。我那一度宝爱的本子,后来也给捆扎到了阁楼上的旧书堆里。实际上,对于那越来越随手可得的歌词和歌曲,我们也已失却了当年渴望的热情。
  只是偶尔也会怀念那时怀揣歌词本四处求索的热忱和欢喜,以及与它有关的种种误解和笑话。那年我在慕尼黑参加国际青少年图书馆内的新年晚会。节目表演的间隙,只见走上来一位馆员,一手持话筒,一手擎一个本子,用德语抑扬顿挫地念读起上面的内容来。每读一段,座下听众无不笑得前仰后合。身旁的朋友对我解释,这是说的小时候听歌学歌,因不明白歌词而产生的诸般滑稽误解。一瞬间,那早已被忘却了的与歌词本有关的往事,倏忽又那样真切地回到了眼前。原来隔着地理和文化的重洋,童年小小的欢乐竟是一样的。
  2015年5月23日于浙师大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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