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她是如此陌生

 在天涯377 2015-06-07
她是如此陌生   作者:麦 阁
  想起跟父亲的婚姻,母亲每次都要强调,她是相信这个世界有“缘分”一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即使是一面之交,那也是老天的安排,是前世就注定的事。”这些都是母亲关于“缘分”的理论。
  在我稍大一些的时候,母亲总要说到,好多年以前,她和父亲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一边是她、舅舅、外婆。另一边是父亲、祖父祖母。母亲将目光眺望远方,她说你们的父亲,那个时候就挺老练的,一副老高中生的派头,在人民剧院门口,一见面就赶紧走上前来,主动跟你舅舅握手……我从母亲的讲述中看到父亲年轻时的热情与气质,很有魅力的男人气。母亲又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外婆一见到你们父亲就满意了,立刻就转过身对母亲使眼色,小声地对她说,瑞华(母亲名字),我看挺好的。
  小城乡下,把相亲叫看人,母亲在看父亲之前,已看过几个人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中学里的英语老师(口气里母亲对中学老师这个职业还是很看重的),可舅舅和外婆他们却都没有相中。就只父亲,见了一面就对眼了,对眼了是母亲的原话。她说这就是前世里的缘。我有时也会插话问母亲,那你呢,你自己的意见呢。母亲便会顾左右而言他,先说什么自己那会儿才十八岁,不懂得啥等等,到最后才说,你父亲是老三届的高中生,人是能耐着呢,要不是你们祖父成分高,恢复高考那会儿,凭你父亲,他一准能考出去的,村里的久泉,他们一直是同班同学,成绩哪里有他好呀,人家也考到天津南开大学去了。可就是轮不上他去考啊。母亲的表情,早已帮她回答了那个她没有直面回答的问题。
  母亲未嫁在闺时,是个独女,只有上面一个哥哥,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舅舅。外祖父祖母就他们两个孩子。据说,舅舅十几岁时,还梦游。好好的睡到半夜,忽然间就会被什么东西牵引了似的,坐起来,离开床往外走,以至于外祖父祖母在那些夜晚没有一个安身觉睡,他们轮流着夜夜睡在舅舅的脚跟头,还得时时警醒,随时都要准备跟着梦游的舅舅夜逛整座村庄。村里年龄大的人都说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叫醒他,不然说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等他梦游完了,他自然就会自己回到床上去睡觉了。果然,每次外祖父祖母跟在梦游的舅舅身后,舅舅走了一圈或两圈三圈,就又不声不响回床睡了。为此外祖父祖母不知遭了多少罪。直到十八岁那年,舅舅说不梦游就不梦游了,外祖父祖母欣喜得眼泪直流,外祖母郑重其事地在屋前宅地上烧了许多纸给菩萨,给老祖宗,跪地叩拜,千恩万谢,说是多亏了他们的保佑。
  舅舅还有一个怪僻,喜欢生吃鸡蛋。拿了把剪刀,把外祖母刚刚从鸡棚里收到竹篮里的鸡蛋一个个吃了。他用剪刀把鸡蛋敲开一个小洞眼,三下两下,吮吸着吃了,母亲说,从小到大,舅舅吃掉的生鸡蛋可以用箩筐来装。
  据母亲的转述,她小的时候(其实也已开始懂事了),外祖母怀孕过多次,可总是没多长时间就“落掉了”,有两个,都三个月大了,也不知怎么的。其中一个母亲看到过,都会动了。然而却一个也留不住。母亲说,年轻时在这一点上外祖母也遭够了罪,后来一双眼睛不能迎风,没事都自己流泪,就是在那会儿落下的病根。
  我后来喜欢看书,有一次无意中在一本书上看到有人解剖女人的身体结构,有一句话,我觉得颇为精彩,那文章的作者说,女人的身体构造是“创伤般”的,而正是因为这“创伤般” 的构造,人类才得以繁衍生息……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看到这则文字时,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外祖母——我想可能是她年轻时的那些遭难,在母亲的转述中已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父亲在家里是个长子,在他之下祖母还生有三个女儿。我的小姑姑才比我哥哥大一岁。母亲和父亲结婚那年才十九岁,祖母刚生了小姑没多久,她一边做了婆婆,一边自己还奶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孩儿。母亲总说,她是看着琴亚(小姑的名字)长大的,最记得她两三岁的时候,整天把家里所有搬得动的小凳子,一张一张,从西搬到东,长得胖墩墩的,力气大得很。
  据说母亲待嫁时是小城东门外头数得上的好看姑娘,长了一副清亮脆响的好嗓子,是地方文艺队的主要唱将,整天忙着到处演出,四乡八邻有不少人都认得她。她和父亲结婚以后才得知,实际上,她和父亲的姻缘是祖父牵头,是祖父事先为父亲看上母亲了,才叫了媒人前去说的。外祖母和母亲她们在当时自然是不知道。父亲之前也看见过母亲,心里自然是喜欢的。
  在我们成年以后,母亲还老讲老讲一句话。“那是一个靠‘成分’吃饭的年代。”这是母亲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种种磨砺之后,总结出的一句话。那些磨砺主要是指她跟父亲结婚以后。母亲祖上是三代贫农,她本来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后代,人又长得漂亮,到哪里都是“吃香”的。那段在外面到处演出的日子,成了后来生活中母亲一直喜欢去回忆的一部分。每当这时她就唱,什么《父女双双逛新城》《送粮船》《夺猪苗》《想山红》等等,这些都是她出演过的拿手唱段,博得过许多的掌声。除此,母亲还是个戏迷。越剧《碧玉簪》《五女拜寿》《追鱼》,黄梅戏《天仙配》《牛郎织女》,随便哪个唱段,母亲都是张口就来,歌词也难得错一个字。地方剧种“锡剧”更是她喜欢的,她说,“紫竹调”用得很少的,基本上就只是在《双推磨》里用上。锡剧里一共有十八种调,她每种都能唱上最起码一两个唱段。“跟你们父亲结婚以后,就唱得少了。”她说。一是父亲不要母亲再在外面抛头露脸,二来由于祖父曾经加入过国民党,又是个能力超强的保长,父亲的成分就自然大打折扣,这样地方上文艺队也就不再那么推举母亲了,慢慢地她参加演出少了,后来又有了大哥,就一头扎进了不得不让人面对的烟火生活里。
  每次听母亲讲这些,我总能感觉得到,母亲对那段做姑娘时的生活是记忆犹深的。她喜欢唱。可再后来又有了姐姐和我,我们兄妹三人轻而易举就把她所有的时间都占据了。母亲的生活就和村里所有的女人没有两样了。她每天早晨起床要洗我们的一大盆脏衣服,然后到南面低地里摘回中午要吃的蔬菜,回来拣,然后背着一淘箩米、几样蔬菜去河埠……等这些事情都做好了,就差不多要烧饭了……白天的母亲总是忙碌着,几乎没有一刻的空闲来陪伴我们。只有到了晚上,我们才会感觉到,母亲仿佛是从远处赶了回来,来到我们身边。
  等我们大一些的时候,夏天夜晚乘凉,母亲会给我们猜谜。她开始说,一点一横长,口字在中央,还没说完,我们就抢着说了,郭,东郭先生的郭,已经猜过了。母亲就说,那再来,你们一准猜不着。空山头上一亩地。我们真猜不出,母亲就说把山里里的一竖拿掉为空山,再把一亩田放进去,这时我们都知道了,抢着说,是画,图画的画。母亲还在另外的夜晚给我们猜物谜。如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了个白胖子,那是花生。黄绸被,白格里,八个姑娘睡一被,是桔子。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那是辣椒。等等。这样的一刻,我们是感到轻松而又幸福的。我甚至能够看到母亲、在粗布衣服和显得有些蓬乱的头发后面,残存的那一丝秀润的气质。那些夜晚的露天晒台上,能够听到桑园那边湖水的潺潺流淌,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声琴音。
  记忆里,那些雪白的墙壁上,每一年过年之前都会换贴上不同的彩色画张,这样的一件事都是由母亲来做。她不厌其烦,在年前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将彩色画张从离家三公里处的县城买回,也许她这次买回的是《五女拜寿》的主要剧情彩画,里面有何赛飞姣好的容颜和她富有特色的尖下巴。她当然也买过《追鱼》《梁山伯与祝英台》《珍珠塔》。它们一般都是被印刷在两张或是四张较大的长方形的纸上,有一二三四的标号和剧照说明,像简易的没有剪开装订的彩色连环画。这样,母亲就要将墙壁上贴了一年的旧画张先拿下来,它们或许是《玉堂春》,又可能会是《莫愁女》和《红娘》,要不就是《碧玉簪》,等等,记忆中的墙壁上,从来就没有空过。这些都说明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忠实戏迷。抑或是受了她的影响,我也喜欢着画里那些个穿着绸缎云衣、头戴花冠、环佩叮铛的古装女子,母亲刚换上新的那会儿,我总会盯在那儿无比仔细地看,甚至不会放过她们眉宇间的某一丝表情。但等时间长了,也会对她们熟视无睹。
再次爆发对她们的热情,是在每一个夏季来临的暑假里。有过几个这样的下午,我们用山芋藤侧旁一根根的小茎,把茎里面的肉一小节一小节掐断,外面的皮则刚好用来连接它们。这样就做成了耳环、项链、手链。我们带上它们学墙壁上彩色画张上的古装女子,学她们的动作、表情,感觉不过瘾时,我们还会找出家中所有的丝巾,乃至大人们的衣服,变着法把它们披在肩上,系在头上,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家中不大的地方轮流学走古装戏里女子的步态,在每一个拐弯的地方侧身、扭腰,做我们自己认为的妖娆样。心里都会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偶像,学着学着,便瞬间有这样的感觉,以为自己真的成了那个她……长大以后我渐渐懂得,其实在那里,有着母亲未曾拾起的今生的梦……
  ……后来母亲说,父亲在世时,是属于那种特别会照顾子女和老婆的男人。好像她跟父亲见面的第一天,父亲就想要去照顾她了。父亲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他觉着幸福。在我稍大一些的时候,看母亲穿着一件绿色的的确凉罩衫,觉着好看,问母亲,在哪儿买的。母亲说,是你爸买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很少吵架。可就在我十一岁那年冬天,他们却前所未有地为了一件小事吵了一架。没过多久父亲就生病离去了。母亲说,……那次吵架,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一切都是命定的……
  一个夏日里夜间的米房里,一只老鼠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它的尖叫盖过了所有在那里的小虫们长期以来的啾啾声。我对老鼠的害怕由来已久, 仿佛与生俱来。一阵害怕与猜测过后,母亲拿起一把镰刀向那声响走去。她转头对站在门口的我说,是一条蛇,一条蛇把老鼠给缠住了。我从母亲的表情里看到了它们的狰狞。接着母亲又转过身去,后来我看到它们被母亲用镰刀挑着,血肉模糊,身体均是软软的。我感觉到了母亲所感到的那种憎恶与难忍——父亲去世了,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由母亲来面对这一幕。父亲在世时,母亲连杀鱼都不敢。 后来的日子母亲在无望中日渐坚强。那个夜晚——我只是看着母亲,她的表情令我对她心生同情。
  还有让我对她心生同情的,是我看到那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面有父亲的一些记载,比如他几月几日买了一样什么东西,几月几日,谁来让他帮着写了信等等,母亲在它们的旁边,用圆珠笔的蓝色笔墨在上面写到:……这一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就要过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念你写的字,想念你的一切……
  又一年春天的时候,母亲决定不让我去学校上学了。我很多的时候成了村庄上无所事事的观察者。母亲说,我也是没办法,你要体谅妈妈。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你自己不愿意上学了。我知道她也是没办法。我什么都可以体谅她,可我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想上学,我要上学。然而却说服不了她,哽在咽喉的话,就像记忆之门里的泪水,我只是一个抗衡不过命运的女孩子。
  ……时光流逝之快,使得那样的清贫日子也眨眼而过。大哥在高二那年,也终因为家里太贫困而放弃了学业。母亲带着我们,清贫中的寂静日子,使我更加渴望在纸上抒写心情。在姐姐从师范学院带回的她用过的文选书上,我读到艾青、莫泊桑、冰心、巴金、歌德……
  ……在向前奔走从不停息的时光中,我得以在另一座城市又重返课堂。哥哥结婚、生子,尔后又是姐姐的婚姻,有了天使一样可爱的女儿……
  而今我的母亲,岁月早已在她的脸上刻满皱纹。她坦然地说,是老了啊,我小女儿(说我)的孩子都上二年级了。而另外的一些话题,我们便都有些小心地避让着,不说了。比如,母亲知道我少年时的几次辍学是我终身的隐痛。隐痛是最疼的痛,不能言说也无法言说。我终究也无法表达,这是一种怎样的伤害。一生一世。
  至今也无法说清楚,对于我辍学这件事,母亲到底有没有错,在我心里,到底有没有原谅母亲。然而,又有人说,原谅别人就是解放自己。不原谅双亲的人才是无法原谅的。不管他们犯了什么错。况且,母亲现在已经到了需要我去安慰她的年龄。在另一座城市,她有一点点不如意的事都会打电话给我,她需要向我倾诉,需要我帮她梳理情绪与烦恼。
  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我们回去看她。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在就快到小区前的那条马路上,母亲迎面过来,她边说我估计你们要再有半小时才能到的,边从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我,说,先回家, 我几分钟就回来。她是去给今年八十五岁的外婆送点吃的,外婆就住在小区的另一侧。
  母亲返身加快步伐,留给我一个小小而又清瘦的背影。我注视着她,我忽然觉得她是如此陌生(就像谁在诗中写的,没有谁比她更陌生),那种感觉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在我成年后的岁月,又有几日陪在了她的身边,往后的日子,我又有多少时间能够伴在她左右呢。她哪里又要我的所谓原谅,那个需要请求原谅的,终究是我。
  站在那里,远处的风吹来一阵桂枝的香气,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清晰听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一声轻唤:妈妈。
大地的表情   作者:任林举

  任林举 一九六二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作家》《长城》《青年文学》《诗刊》《星星》《文艺报》《文艺争鸣》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近百万字,曾在《春风文艺》《新文化报》《城市晚报》等四家杂志、报纸上开设专栏,曾在鲁迅文学院第五期高级评论家班进修。获全国电力系统优秀著作奖、吉林文学奖、吉林省精品图书奖等。著有散文集《轻云起处》《说服命运》,长篇散文《玉米大地》。
  
  从老家列宙西行,五十公里处,有一神秘土林,俗称狼牙坝。科学上,将其命名为黄土喀斯特地貌,并对其成因给予了诸多详细的解释,但翻遍了所有的资料,我却从来没有查阅到我要查阅的内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它存在的意义。
  多年来,我不断地亲临现场,对着它千变万化、纵横交错的沟壑进行着没有结果的沉思,每一次,差不多都是无功而返,但我却一直坚信,它的存在一定另有深意,一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兆示。
  当犹疑的时光延宕至二〇〇七年的秋天,我再一次与几个搞摄影的朋友来到狼牙坝。整整一个下午,我消失于大地的褶皱之间的土林深处,沿着雨水的行走路径,捕捉着土林中每一个生动的细节,用一张张电子图片记录下我的发现和感触。
  在那些雨水曾经大规模流过但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沟壑之中,我感受到了汹涌的时光,正从背后澎湃而至,猛力地把我推向前方。我的行走,便如眩晕的泅渡,顺应着某种情绪的节奏,起落行止,抑扬顿挫。如梦如幻的一个下午,我仿佛历经了千山万水,也仿佛走遍了天上人间。那么多的世相百态、那么多的天街人市、那么多的江山如画、那么多的楼宇亭阁、那么多的犬吠马嘶、那么多的嬉笑悲愁……绞作一股啸响的幻象的洪流,吞没了我,并同时被我的目光一一吞没。
  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那两百多张照片的拍摄过程,每一次快门的揿动是一种叩问,还是一种回答,但是我还是隐约地感觉到,我已经抓到了一点什么。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当我在电脑前一遍遍翻动那两百多张图片时,一切声音尽皆黯哑,我终于在静穆中有所感悟: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张张关于大地的影像,不正是一副副大地的面容,一帧帧她的形态各异的表情吗?
  是的,那正是大地的表情。
  土林,原来是一把钥匙,是一扇门或一面镜子,凭借它,我们可以破解关于大地的某一个秘密的某一部分,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大地的全部秘密,因为我们单薄的心智永远无法触及大地的深厚。现在,我只是窥视到了大地暗藏在某处的一个隐秘的表情。
  于是,当我把目光从图片上移开时,我看到了更加广阔的大地,看到了大地的千万种面容和千万种表情。我看到了山岭平川、江河湖海,我看到了花草树木以及生息于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我看到了黑夜与白昼,我看到了变换的四季,我也看到了风霜雨雪……我终于懂得,因为大地的广大无边,我们便无法看到大地的表情,但大地并不是没有表情,大地的表情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大地以神明的姿态运用着自己的表情,大地以一切生命的表情为自己的表情。
  土林的启迪,如暗夜里明镜一晃,一点微弱的光明瞬间照亮了我混浊的记忆和沉睡的灵感。
  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雨后的下午。
  在这里,我不想详细地描述那如洗的蓝天和如絮的白云,也不想描述挂在天空里尚未完全闭合成环的两段彩虹以及彩虹下燕子及鸥鸟们的愉快飞翔。我知道,那一切的发生,都只是一种现象发生后所派生出来的部分细节,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渲染。
  单只是那些长久干旱后回黄转绿的树木以及庄稼的叶子,就让人有不胜的欣喜,那些晶莹、清彻的雨滴还挂在油亮的叶面之上,让人联想起少女或新妇腮边喜极而泣的泪水。而树丛下的杂草、野花们却尽性地表现着不羁的野性,争也芬芳,斗也妖娆,仅凭那些直指天空的嫩绿矛锋,便能猜测出下面拥挤着怎样一群激越而狂放的青春。无际的原野安详宁和,干净得如图画一样没有声音,牛羊在其上悠然而缓慢地移动。原本惨白的碱土上,如今积满了无波无浪的浅水,绵延相连,如一面面明亮的镜子,而镜中却是白云与绿草的倒影。最荒凉的北方原野,竟然在一夜之间幻化成江南水乡,别说是那些看惯了盐碱地、沙尘暴的苦命乡亲,就是天上的太阳,也仿佛看走了神儿而忘记了移动……
  那天,我一个人站在学校的土墙上,极目远眺,久久无法收回自己的目光。我被一种慈爱的情绪久久地感染、深深地陶醉。很显然,那天我幸运地看到了大地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从一九六九年的冬天一直延伸到今天,还可不可靠;但那个冬天却让我牢记并深刻地领会到了所谓“表情”到底是怎样一种牵魂动魄的事物。
  事情的起因,缘于夏天的那一场特大雹灾。关于那场冰雹,至今还能从史料里找到记载,其覆盖面积之广,竟达到一点六万亩土地。我想,列宙一带的土地应该是受灾相当严重的,有很大一部分农田基本上颗粒无收,虽然我家在以往的任何一个年份里从来没有断过口粮,但那一年却在冬天到来之后就不得不找米下锅了。
  对于父亲来说,虽然荒年难度,但总不比向人伸手的日子更加难过。眼看着年关一点点近了,最后一点粮食也所剩无几,父亲只好尝试他一生中最弱的项目:借粮。凭父亲的性格,一个从来不肯服输,不向别人低头的人,现在回过头来向别人借粮,不啻出卖自己的尊严或者说讨别人家的板子打自己的脸。在决定去做这件事之后,父亲久久地坐在炕沿上抽烟,一言不发,脸色阴沉难看。不知道他在利用时间酝酿情绪,为自己鼓劲,还是在琢磨应该去向谁借。总之,接下来的是犹豫,衬托出父亲冒险赴死般的不甘和艰难。
  事情是在傍晚时分变得更加糟糕的。当父亲拎着空口袋回来时,天空中已经卷起了暴风雪。那天的风是打着旋儿刮,从房北刮到房西,最后又从房西刮到窗前。于是窗下、门前成了积雪最厚的地方。当父亲沉重的脚步落在雪上时,我甚至听到了雪在父亲的脚下发出令人心颤的呻吟,但行至门前时,父亲的脚步却突然停下来,很久,也没有进门。
  在那段徘徊的时间里,父亲到底想了些什么呢?他的脚步、他的心思、他的情感在进行着怎样的挣扎?
  最后,当父亲开门进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世界上最悲哀的表情。雪水从他的头发上一直流下来,流过眼睛,流过面颊,流过颤抖的嘴唇……
  我知道,那表情是父亲的表情,也是大地的表情,那泪水,是父亲的泪水,也是大地的泪水,因为泪水从父亲的眼中夺眶而出的时候,我听到大地的悲鸣,从父亲的身后,从风雪交加的门外猛烈地传来。
  悲悯的大地,宽容着一切生命、一切行为,从来不刻意地教训和惩罚生长其上的生灵。但大地会每时每刻地变幻着自己的表情,用以表达着自己意愿和心思。大地的表情,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沟通,是一种交流,是一种暗示,是一种指引。
  我们生活在大地的表情当中,却看不到大地的表情,我们的生存轨迹随着大地的表情而波动起伏,但我们却没有觉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大地,没有感恩,没有敬畏,没有顺应。我们在大地上横征暴敛,贪得无厌,狂妄自大,无视大地的存在、表情和心意,但当我们凡俗而迟钝的眼中一旦映现出大地的表情时,一切都已经不可悔改,这时我们却又无端地抱怨大地的严厉与苛责。
  每一次的洪水泛滥,每一次的山体滑坡,每一次的江河改道、湖泊干涸,每一次的海啸与沙尘暴……人们都毫无例外地把责任推给自然或推给大地,名之“自然灾害”,并在心里暗暗地生出悲苦与怨尤。其实,一切的所谓灾害,不过是大地无法忍受自身的伤痛和负荷,而下意识地做出的一个痛苦的表情:一皱眉、一咧嘴或打一个喷嚏……
面对着沉默、坚忍的大地,人们已经习惯于以主宰者、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在人类所记录的文字中,到处记载着对于大地实施伤害的胜绩或败绩,但却很少见到人类对于自身的反省以及对大地忏悔的记载。
  我曾经在《乾安县志》中,看到过这样的记录:“是月(一九七六年九月),成立前(前郭)——乾(乾安)引松工程指挥部,下设十八个兵团,出动三万二千多人,开挖本县规模空前的水利工程——前旗至乾安干渠,至翌年十月共投工二千〇一十五万个,挖土方五百七十五万立方米,耗去资金四百六十万元,粮食三千一百五十吨。工程中途废弃,未通水。”在这则记录里,只记下了人类自身的失败或失误,虽然一反公文常态,在字里行间隐约透出了一丝惋惜情绪,但也仅止于对人力、物力、财力和心力造成巨大浪费而抱有的遗憾。
  然而,我所看到的“引松工程”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带给人们的也完全是另一番感触。
  自老家列宙向南,越过“南大边”再行一公里,便到了我们那个地方史上最轰动壮烈的引水工程遗址。至今,当我站在长满荒草的壕堑上,仍能够回忆起当年人喊马嘶、肩扛手抬、穿梭往来、熙熙攘攘的劳动场面。那时,虽然我刚读初中,但我也作为“民工”的征用对象参加了当时的劳动,县志中记载的投工二千〇一十五万个,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的贡献。
  事隔三十年后,很多的记忆和往事都如壕堑上的人迹一样被尘埃掩埋,暗淡、消隐于深深的岁月之中,但那道壕堑本身,却依旧赫赫然触目惊心,如百里长蛇斑驳苍凉地横卧于原野之上,草不能生、车不能行、水不能流,成为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成为大地上一处不可平复的疤痕和创痛。
  每当我站在那道废弃的壕堑之上,我的心都会生出隐隐的痛感,因为在这里,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平整无垠的大地,一低头就能看到那道不忍目睹的伤疤。在这里,我久久地注视着大地的面容,我感悟到了大地的忧愁。
  然而,大地却依然坚忍,依然沉默,依然无言地承受着一切的伤害与病痛,依然宽容着人类的漠视与摧残。大地啊,这溺爱的母亲,这纵容的神灵。她必将对我们人类施以仇恨,藉着她无边的溺爱;施以惩罚,藉着她无由的放纵;施以报复,藉着她自身的伤痛;施以毁灭,藉着她最后的疲惫和崩溃。
  其实,大地只是人类心灵的一个巨大的映象。大地不显现自己的表情,大地的表情就是我们人类的表情。大地不显现自己的情感,大地的情感如风如水,无形,她只是缘爱生爱,缘恨起恨,缘福赐福,缘祸降祸。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