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此陌生 作者:麦 阁
想起跟父亲的婚姻,母亲每次都要强调,她是相信这个世界有“缘分”一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即使是一面之交,那也是老天的安排,是前世就注定的事。”这些都是母亲关于“缘分”的理论。
在我稍大一些的时候,母亲总要说到,好多年以前,她和父亲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一边是她、舅舅、外婆。另一边是父亲、祖父祖母。母亲将目光眺望远方,她说你们的父亲,那个时候就挺老练的,一副老高中生的派头,在人民剧院门口,一见面就赶紧走上前来,主动跟你舅舅握手……我从母亲的讲述中看到父亲年轻时的热情与气质,很有魅力的男人气。母亲又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外婆一见到你们父亲就满意了,立刻就转过身对母亲使眼色,小声地对她说,瑞华(母亲名字),我看挺好的。 小城乡下,把相亲叫看人,母亲在看父亲之前,已看过几个人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中学里的英语老师(口气里母亲对中学老师这个职业还是很看重的),可舅舅和外婆他们却都没有相中。就只父亲,见了一面就对眼了,对眼了是母亲的原话。她说这就是前世里的缘。我有时也会插话问母亲,那你呢,你自己的意见呢。母亲便会顾左右而言他,先说什么自己那会儿才十八岁,不懂得啥等等,到最后才说,你父亲是老三届的高中生,人是能耐着呢,要不是你们祖父成分高,恢复高考那会儿,凭你父亲,他一准能考出去的,村里的久泉,他们一直是同班同学,成绩哪里有他好呀,人家也考到天津南开大学去了。可就是轮不上他去考啊。母亲的表情,早已帮她回答了那个她没有直面回答的问题。 母亲未嫁在闺时,是个独女,只有上面一个哥哥,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舅舅。外祖父祖母就他们两个孩子。据说,舅舅十几岁时,还梦游。好好的睡到半夜,忽然间就会被什么东西牵引了似的,坐起来,离开床往外走,以至于外祖父祖母在那些夜晚没有一个安身觉睡,他们轮流着夜夜睡在舅舅的脚跟头,还得时时警醒,随时都要准备跟着梦游的舅舅夜逛整座村庄。村里年龄大的人都说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叫醒他,不然说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等他梦游完了,他自然就会自己回到床上去睡觉了。果然,每次外祖父祖母跟在梦游的舅舅身后,舅舅走了一圈或两圈三圈,就又不声不响回床睡了。为此外祖父祖母不知遭了多少罪。直到十八岁那年,舅舅说不梦游就不梦游了,外祖父祖母欣喜得眼泪直流,外祖母郑重其事地在屋前宅地上烧了许多纸给菩萨,给老祖宗,跪地叩拜,千恩万谢,说是多亏了他们的保佑。 舅舅还有一个怪僻,喜欢生吃鸡蛋。拿了把剪刀,把外祖母刚刚从鸡棚里收到竹篮里的鸡蛋一个个吃了。他用剪刀把鸡蛋敲开一个小洞眼,三下两下,吮吸着吃了,母亲说,从小到大,舅舅吃掉的生鸡蛋可以用箩筐来装。 据母亲的转述,她小的时候(其实也已开始懂事了),外祖母怀孕过多次,可总是没多长时间就“落掉了”,有两个,都三个月大了,也不知怎么的。其中一个母亲看到过,都会动了。然而却一个也留不住。母亲说,年轻时在这一点上外祖母也遭够了罪,后来一双眼睛不能迎风,没事都自己流泪,就是在那会儿落下的病根。 我后来喜欢看书,有一次无意中在一本书上看到有人解剖女人的身体结构,有一句话,我觉得颇为精彩,那文章的作者说,女人的身体构造是“创伤般”的,而正是因为这“创伤般” 的构造,人类才得以繁衍生息……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看到这则文字时,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外祖母——我想可能是她年轻时的那些遭难,在母亲的转述中已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父亲在家里是个长子,在他之下祖母还生有三个女儿。我的小姑姑才比我哥哥大一岁。母亲和父亲结婚那年才十九岁,祖母刚生了小姑没多久,她一边做了婆婆,一边自己还奶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孩儿。母亲总说,她是看着琴亚(小姑的名字)长大的,最记得她两三岁的时候,整天把家里所有搬得动的小凳子,一张一张,从西搬到东,长得胖墩墩的,力气大得很。 据说母亲待嫁时是小城东门外头数得上的好看姑娘,长了一副清亮脆响的好嗓子,是地方文艺队的主要唱将,整天忙着到处演出,四乡八邻有不少人都认得她。她和父亲结婚以后才得知,实际上,她和父亲的姻缘是祖父牵头,是祖父事先为父亲看上母亲了,才叫了媒人前去说的。外祖母和母亲她们在当时自然是不知道。父亲之前也看见过母亲,心里自然是喜欢的。 在我们成年以后,母亲还老讲老讲一句话。“那是一个靠‘成分’吃饭的年代。”这是母亲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种种磨砺之后,总结出的一句话。那些磨砺主要是指她跟父亲结婚以后。母亲祖上是三代贫农,她本来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后代,人又长得漂亮,到哪里都是“吃香”的。那段在外面到处演出的日子,成了后来生活中母亲一直喜欢去回忆的一部分。每当这时她就唱,什么《父女双双逛新城》《送粮船》《夺猪苗》《想山红》等等,这些都是她出演过的拿手唱段,博得过许多的掌声。除此,母亲还是个戏迷。越剧《碧玉簪》《五女拜寿》《追鱼》,黄梅戏《天仙配》《牛郎织女》,随便哪个唱段,母亲都是张口就来,歌词也难得错一个字。地方剧种“锡剧”更是她喜欢的,她说,“紫竹调”用得很少的,基本上就只是在《双推磨》里用上。锡剧里一共有十八种调,她每种都能唱上最起码一两个唱段。“跟你们父亲结婚以后,就唱得少了。”她说。一是父亲不要母亲再在外面抛头露脸,二来由于祖父曾经加入过国民党,又是个能力超强的保长,父亲的成分就自然大打折扣,这样地方上文艺队也就不再那么推举母亲了,慢慢地她参加演出少了,后来又有了大哥,就一头扎进了不得不让人面对的烟火生活里。 每次听母亲讲这些,我总能感觉得到,母亲对那段做姑娘时的生活是记忆犹深的。她喜欢唱。可再后来又有了姐姐和我,我们兄妹三人轻而易举就把她所有的时间都占据了。母亲的生活就和村里所有的女人没有两样了。她每天早晨起床要洗我们的一大盆脏衣服,然后到南面低地里摘回中午要吃的蔬菜,回来拣,然后背着一淘箩米、几样蔬菜去河埠……等这些事情都做好了,就差不多要烧饭了……白天的母亲总是忙碌着,几乎没有一刻的空闲来陪伴我们。只有到了晚上,我们才会感觉到,母亲仿佛是从远处赶了回来,来到我们身边。 等我们大一些的时候,夏天夜晚乘凉,母亲会给我们猜谜。她开始说,一点一横长,口字在中央,还没说完,我们就抢着说了,郭,东郭先生的郭,已经猜过了。母亲就说,那再来,你们一准猜不着。空山头上一亩地。我们真猜不出,母亲就说把山里里的一竖拿掉为空山,再把一亩田放进去,这时我们都知道了,抢着说,是画,图画的画。母亲还在另外的夜晚给我们猜物谜。如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了个白胖子,那是花生。黄绸被,白格里,八个姑娘睡一被,是桔子。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那是辣椒。等等。这样的一刻,我们是感到轻松而又幸福的。我甚至能够看到母亲、在粗布衣服和显得有些蓬乱的头发后面,残存的那一丝秀润的气质。那些夜晚的露天晒台上,能够听到桑园那边湖水的潺潺流淌,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声琴音。 记忆里,那些雪白的墙壁上,每一年过年之前都会换贴上不同的彩色画张,这样的一件事都是由母亲来做。她不厌其烦,在年前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将彩色画张从离家三公里处的县城买回,也许她这次买回的是《五女拜寿》的主要剧情彩画,里面有何赛飞姣好的容颜和她富有特色的尖下巴。她当然也买过《追鱼》《梁山伯与祝英台》《珍珠塔》。它们一般都是被印刷在两张或是四张较大的长方形的纸上,有一二三四的标号和剧照说明,像简易的没有剪开装订的彩色连环画。这样,母亲就要将墙壁上贴了一年的旧画张先拿下来,它们或许是《玉堂春》,又可能会是《莫愁女》和《红娘》,要不就是《碧玉簪》,等等,记忆中的墙壁上,从来就没有空过。这些都说明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忠实戏迷。抑或是受了她的影响,我也喜欢着画里那些个穿着绸缎云衣、头戴花冠、环佩叮铛的古装女子,母亲刚换上新的那会儿,我总会盯在那儿无比仔细地看,甚至不会放过她们眉宇间的某一丝表情。但等时间长了,也会对她们熟视无睹。 再次爆发对她们的热情,是在每一个夏季来临的暑假里。有过几个这样的下午,我们用山芋藤侧旁一根根的小茎,把茎里面的肉一小节一小节掐断,外面的皮则刚好用来连接它们。这样就做成了耳环、项链、手链。我们带上它们学墙壁上彩色画张上的古装女子,学她们的动作、表情,感觉不过瘾时,我们还会找出家中所有的丝巾,乃至大人们的衣服,变着法把它们披在肩上,系在头上,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家中不大的地方轮流学走古装戏里女子的步态,在每一个拐弯的地方侧身、扭腰,做我们自己认为的妖娆样。心里都会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偶像,学着学着,便瞬间有这样的感觉,以为自己真的成了那个她……长大以后我渐渐懂得,其实在那里,有着母亲未曾拾起的今生的梦…… ……后来母亲说,父亲在世时,是属于那种特别会照顾子女和老婆的男人。好像她跟父亲见面的第一天,父亲就想要去照顾她了。父亲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他觉着幸福。在我稍大一些的时候,看母亲穿着一件绿色的的确凉罩衫,觉着好看,问母亲,在哪儿买的。母亲说,是你爸买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很少吵架。可就在我十一岁那年冬天,他们却前所未有地为了一件小事吵了一架。没过多久父亲就生病离去了。母亲说,……那次吵架,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一切都是命定的…… 一个夏日里夜间的米房里,一只老鼠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它的尖叫盖过了所有在那里的小虫们长期以来的啾啾声。我对老鼠的害怕由来已久, 仿佛与生俱来。一阵害怕与猜测过后,母亲拿起一把镰刀向那声响走去。她转头对站在门口的我说,是一条蛇,一条蛇把老鼠给缠住了。我从母亲的表情里看到了它们的狰狞。接着母亲又转过身去,后来我看到它们被母亲用镰刀挑着,血肉模糊,身体均是软软的。我感觉到了母亲所感到的那种憎恶与难忍——父亲去世了,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由母亲来面对这一幕。父亲在世时,母亲连杀鱼都不敢。 后来的日子母亲在无望中日渐坚强。那个夜晚——我只是看着母亲,她的表情令我对她心生同情。 还有让我对她心生同情的,是我看到那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面有父亲的一些记载,比如他几月几日买了一样什么东西,几月几日,谁来让他帮着写了信等等,母亲在它们的旁边,用圆珠笔的蓝色笔墨在上面写到:……这一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就要过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念你写的字,想念你的一切…… 又一年春天的时候,母亲决定不让我去学校上学了。我很多的时候成了村庄上无所事事的观察者。母亲说,我也是没办法,你要体谅妈妈。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你自己不愿意上学了。我知道她也是没办法。我什么都可以体谅她,可我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想上学,我要上学。然而却说服不了她,哽在咽喉的话,就像记忆之门里的泪水,我只是一个抗衡不过命运的女孩子。 ……时光流逝之快,使得那样的清贫日子也眨眼而过。大哥在高二那年,也终因为家里太贫困而放弃了学业。母亲带着我们,清贫中的寂静日子,使我更加渴望在纸上抒写心情。在姐姐从师范学院带回的她用过的文选书上,我读到艾青、莫泊桑、冰心、巴金、歌德…… ……在向前奔走从不停息的时光中,我得以在另一座城市又重返课堂。哥哥结婚、生子,尔后又是姐姐的婚姻,有了天使一样可爱的女儿…… 而今我的母亲,岁月早已在她的脸上刻满皱纹。她坦然地说,是老了啊,我小女儿(说我)的孩子都上二年级了。而另外的一些话题,我们便都有些小心地避让着,不说了。比如,母亲知道我少年时的几次辍学是我终身的隐痛。隐痛是最疼的痛,不能言说也无法言说。我终究也无法表达,这是一种怎样的伤害。一生一世。 至今也无法说清楚,对于我辍学这件事,母亲到底有没有错,在我心里,到底有没有原谅母亲。然而,又有人说,原谅别人就是解放自己。不原谅双亲的人才是无法原谅的。不管他们犯了什么错。况且,母亲现在已经到了需要我去安慰她的年龄。在另一座城市,她有一点点不如意的事都会打电话给我,她需要向我倾诉,需要我帮她梳理情绪与烦恼。 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我们回去看她。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在就快到小区前的那条马路上,母亲迎面过来,她边说我估计你们要再有半小时才能到的,边从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我,说,先回家, 我几分钟就回来。她是去给今年八十五岁的外婆送点吃的,外婆就住在小区的另一侧。 母亲返身加快步伐,留给我一个小小而又清瘦的背影。我注视着她,我忽然觉得她是如此陌生(就像谁在诗中写的,没有谁比她更陌生),那种感觉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在我成年后的岁月,又有几日陪在了她的身边,往后的日子,我又有多少时间能够伴在她左右呢。她哪里又要我的所谓原谅,那个需要请求原谅的,终究是我。 站在那里,远处的风吹来一阵桂枝的香气,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清晰听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一声轻唤:妈妈。 大地的表情 作者:任林举 任林举 一九六二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作家》《长城》《青年文学》《诗刊》《星星》《文艺报》《文艺争鸣》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近百万字,曾在《春风文艺》《新文化报》《城市晚报》等四家杂志、报纸上开设专栏,曾在鲁迅文学院第五期高级评论家班进修。获全国电力系统优秀著作奖、吉林文学奖、吉林省精品图书奖等。著有散文集《轻云起处》《说服命运》,长篇散文《玉米大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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