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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地书

 在天涯377 2015-06-07

盆地书   作者:汗 漫

  汗漫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河南南阳盆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集《片段的春天》(一九九三年版,河南人民出版社)、散文集《漫游的灯盏》(二○○三年版,百花文艺出版社)。现居上海。
  出生地,余冲
  
  车经过一片似曾相识的果园时,内心一颤——十里之外一座水环树绕的村庄就是我的出生地——盆地东侧唐河县城郊乡余冲。放弃最初目的,下车,沿着山冈上的曲折小路还乡。一个小时后,我坐在余冲前东侧的山坡上了。附近便是我家墓地。墓地下方是一条宽度不大的季节性小河——季节性的雨水冲刷出的小河——所以叫做“余冲”。在盆地,“冲”可以由动词转变成名词,像公牛的冲动阳具被称为“牛冲”。凡是叫“冲”的村庄,都有季节性的雨水冲刷出的小河,公牛阳具一般冲动的小河,给周围田野带来生殖五谷的力量。此时,傍晚,夕阳作为余冲村结出的大苹果溅落于对面山冈。果汁般的阳光使余冲村甜蜜、安详。两座山冈逶迤环抱的村庄里传来辘轳井的转动声、呼唤孩子回家的女高音、犬吠、马嘶、牛叫、羊鸣、收音机传出的常香玉的叫板声……泪滴竟渐渐模糊我枯竭多年的双眼了。
  这是我的村庄,我肉体和灵魂的源头……
  除了空无一人挂把旧锁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某个正午我呱呱坠地其中的三间老房,除了疾病缠身、宽厚善良、总是期望女婿穿着警服开着警车到村子里来晃荡晃荡震慑一番村庄里的若干无赖的软弱堂兄余金秀,除了一个叫“伟”的被某个自杀者的亡灵围困了多年、最终被父母携带着远逃他乡得以解脱的男孩,除了一个叫“琴”的爱上不该爱的邻家男人、最终嫁给唐河县城某个老中医的女孩,除了一个叫“六指”的丢失了本名、右手长有六个指头、喝酒划拳时增加了变数使对手很苦恼的独身酒鬼,除了一个绰号叫“兔子”的不吃窝边草但经常流窜于外乡、曾经把商店里的易拉罐饮料偷出却不知怎样喝掉只好全部卖给废品站的笨拙小偷,除了一个叫“孟凡”的会拉三弦、把自己琴弦一样吊在仇人门前的桃树上却被祖父跑去竭力抱起的艺人……这座村庄里我所熟悉的人物事物正在逐年减少。祖父余孟光的死亡,一个笨拙农夫的死亡,使我乃至未来子孙与这座村庄的联系进一步减弱,惟有血液在不动声色地指引乡愁的方向、余冲的方向。我的灵魂、肉体,在时间、空间的双重道路上奔波,离余冲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童年的月光和歌谣日益渺茫,今夜能否重新降临我的头顶和耳旁?
  暮色渐浓。坐在我家墓地。两座祖坟在山坡上依次排列下来,合葬着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野草披拂,如同茅屋。一九九八年春天,一个上午,我提着装满酒、鞭炮的篮子带领乡亲来为祖父祖母合墓。作为家族的长孙,我在唢呐声中接过堂兄余金秀手中的镢头,在祖母坟墓右侧象征性地挖出第一锹泥土,然后才由乡亲们扩大深化出一个祖父的墓穴,再把祖父的棺材轻轻系放下去——这种民间仪式,在表明:我是这一小片土地的主人,除了我,谁也无权打破我祖先们的梦境……多年以后,当我在某条道路上倒下,谁能把我送回我河南南部的故乡安息?谁将在这片墓地里为我挖出第一锹泥土?忽然明白:自己十余年来白纸上的写作,多么类似于黄土上的埋葬!我用笔这一把镢头埋葬着自己的痛苦、幸福、颤栗、幻想。我在白纸上的一个个方格这一个个墓穴中,为子孙们保存着一个他们可能渐渐不再涉足的故乡。博尔赫斯在阿根廷说:“写作,使我逝去的岁月变得安宁……”
  而这是我的村庄,我肉体和灵魂的根部……
  余冲的天空,黑了。在白天的山坡上俯瞰村庄,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高屋建瓴的矮小村长,村庄里的纠葛、冲突变得能够从容掌控。而在夜晚、在墓地眺望村庄,则有了死者的角度和体验,仿佛对这座村庄的隐痛秘而不宣。实际上我对余冲村的历史所知甚少,它的形成、壮大过程中的冲突、疼痛,我所知甚少。就像我对自己所知甚少。必须用一生来揭示、回溯故乡和自身,这是一个书生的命运——我家三间老房的方向,再也没有了祖父祖母的灯光,再也无法照亮我这一张中年以后皱纹加速泛滥的脸。走下山坡,穿过村庄,牵牛赶羊背草的乡亲们大都是妇女、小孩或长者。壮年人大都在南方北方的城市里探头探脑地打工,春节还乡,从裤裆里掏出一叠不知数了多少遍的票子,就拉着老婆要亲热。在亲热的过程中,老婆才发现男人被远方的机器剥夺掉了一小截手指或者半个耳朵,就捏着那叠票子哭泣起来……在这个夜晚,穿过余冲村,小孩们对我的出现感到陌生,长者们对我的话音和步态感到亲近——我酷似我的父亲,长者们甚至对我喊出我父亲的名字:“是……进?……”——我在代替父亲余书进还乡。今夜,我要在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张床上入睡。那是一个雕刻有鸳鸯、喜鹊、荷花、童子、神仙等等图案的清代木床。尘埃满床。我知道,我家钥匙放在门楣右侧的第二个砖缝里——这是祖父多年以前就与我约定的位置……
  
  ……余冲。我家荷塘对面的中药铺
  终年散发着半夏、当归一类植物被炮制 后的异香
  望。闻。问。切
  瘦大夫的回春妙手、主要是右手
  还能否遥遥伸过比荷塘更加辽阔的时光
  来恢复我脉搏内部的惊蛰、清明?
  余冲月光,照亮一代又一代少女少年
   而我只能借助于城市高楼缝隙间的探照灯
  来为幼子间接阐明故乡早年的夜晚
  
  唯一的村庄,南阳盆地东侧的渺小村庄
  赋予我容颜、姓氏、乡音、梦呓
  祖坟,这泥土质地的灯盏
  ——祖先们作为灯芯在灯罩下日夜点 燃?!
   墓地周围散发而出一条条通往县城的道路
  那是照亮子孙前程的一道道光线——
  我的血液在两米以前嘶鸣
  率领一身老骨头奔跑,妄图追寻
  多年以前一匹小公马的鬃毛和冲动……
  雪花弥漫
  
  雪花,一年最后的花朵。花朵开阔密集,被南阳盆地这一土陶容器负载。雪落盆地,盆地渐白——渐渐雪白的花盆……每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往往微小,像乡村少年少女的初恋初吻,羞涩,谨慎。往往在黄昏飘落,似乎想隐藏住内心的甜蜜慌乱。微小雪花落在屋脊、树梢、牛车、猪圈、狗头、麦地、小路、河面、手心……很快就融化成水滴、薄雾,仿佛失恋之后的忧伤。然后是中雪、大雪相继到来,像热恋、生死之恋。雪花弥漫,盆地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空前紧密——河流上一叶小舟的动荡,被密集的雪花次第传达进入了山巅上一头野兽的走姿;穿花棉袄的女孩亲吻咀嚼雪花,使她周围的腊梅加重了暗香;乡村雪夜里的出走者和归人,两盏马灯在两条小路的交叉处交换了灯光,两张脸交换了雪花扑打着的惆怅……
  雪霁。盆地海拔比往日提高了半个牛腿。乡村的富裕或者贫穷都暂时被雪遮蔽,茅屋、瓦屋毫无区别。宁静。即使是往日车马喧阗的公路,也少有汽车穿越。但消息和谣言仍然在乡村里缓慢流传:“张村的一个醉汉掉进田野上白雪落满的小水井里,死了……”“听说县城里的厕所配有铁棍,城里人一边尿一边敲,不然那尿就冻成冰棍了,成了第三条腿了!”……清晨,最勤快的农户门前,率先出现用铁锨、扫帚清理出的黑褐小路,通往井台、红薯地窖、菜园……然后是全村人出动清理出的通往田野、渡口、邻村的黑褐大路。在盆地,一个人如果想了结与邻居的积怨,一般有两种方式:第一,在邻居家的葬礼或者婚礼上出现,向死者跪下、叩头并点燃纸钱,或者向新郎新娘祝福并递上贺礼;第二,雪后,把自家门前的路一直清扫到邻居门前,然后接过邻家男主人双手递过来的烟袋……黑褐大路小路,仿佛是盆地书生白色宣纸上的黑褐墨迹——用空中秃鹰的眼睛,看一座雪后村庄,那些被清理出的纵横繁复的黑褐大路小路如同纵横繁复的树干枝条吧——路边灯火,应该如同树干枝条上的淡红梅花。
乡村小学钟声显得异常寒冷。手上有了冻疮的值日生比平日早起半个小时。他一个人孤单行走在雪野里,小学在一里以外。他个子很矮,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高大——悬挂冰凌的树木、屋檐、崖谷……长大以后,他将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矮小,包括大雪都只相当于早年的小雪了。他把教室后面堆积的柴火抱出一捆,在大火盆中点燃。那些玉米根、芝麻杆、树枝、豆茬,是小学生们在秋天的劳动课上到田野里拾来以备越冬的。大火盆渐渐溢出火苗,值日生的手、脸渐渐红了。冻疮使他的手有一些痒。木格格窗上糊有白纸的教室开始温暖。同学们咯吱咯吱踩着积雪薄冰相继到来。地理课。老师灵机一动,指着教室中间火苗闪烁的大火盆说:“咱南阳盆地就是这个火盆的形状啊!伏牛、秦岭、桐柏、武当围在四周,咱们学校就在这个火盆的东南边缘,火苗还不小呢!”孩子们放声大笑。课间,学生们吸流着鼻涕跑进露天厕所里,用冻得不听使唤的小手互相帮助解开结成死结了的肥大棉裤上的腰带。厕所土墙上胡乱涂抹着他们的粉笔字迹:“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瑞雪兆丰年”、“绝密消息:小红和铁蛋好”……
  我是当年小学值日生中间的一个,乡村雪夜里出走者中间的一个。漫游。都市街头的厕所已经雅称为“洗手间”“化妆室”,堂皇,华丽,没有涂鸦——男男女女在其中冲洗着自己的手段,妆饰着自己的焦灼。南方,焦灼。期望与小雪、中雪、大雪重逢,使身体内的秩序冷热分明。但我像是一个被小学、中学、大学拒之门外的衰老者,无法再接受雪的教育、冷静的教育。某日,建材超市,选购大理石来为我的房子做一个窗台,认识了“印度红”“中国黑”“海浪花”“绿孔雀”“金花米黄”等等图案各异、来自国内外群山、被切割成规则平面的石头。忽然,我发现了产地为河南伏牛山的大理石“夜里雪”——黑如夜色的石头上弥漫着一朵一朵白色雪花!黑色的光!我略微近视的眼睛凑近石头,蓦然感觉有寒冷大风夹杂着雪花自石头纹理间扑面而来——是谁脱口而出命名了这种来自故乡山脉的石头?他是一个有过雪夜行走经历的盆地诗人?他甚至就是那个首先从伏牛山中开采出了黑夜、雪花的矿工吧!他企图用夜色、雪花裹挟着的石头作为信物,让那些背弃盆地的浪子游子得到佑护和慰安?
  把“夜里雪”镶嵌在窗台上,我就独享一窗隐秘的夜色和雪花了——
  
  “……在异地,节气、气节常常暧昧不明
  我已多年没有在路上接受白露、霜降
  许多晋唐宋元的宣纸,珍藏在博物馆深 处与风绝缘
  许多空调,把热量最终演绎成为氟力昂
  许多拢在嘴巴旁边的手
  在沪深股市内呼喊出上海的牛叫或者深 圳的熊叹
  只有窗台上的陶制花盆、陶制的小盆地
   使我依稀闻到自故乡南阳盆地漫溢而出 的花香——”
  米粒内部的水声
  
  水稻在盆地东南部接壤湖北一带多见,因此,那里水盛、水牛大。水是唐河水、淮河水。水牛是牛中的爱水者,牛角异常壮硕、弯曲,左右呼应欲构成花环状,伏于河水犹如一座移动、吼叫的小岛——当地小学美术课上的懒惰男孩,把水牛的大部分身体藏在白纸之中,几个弯曲线条所代表的牛背,就可以把一幅作业《河中水牛》敷衍过去,且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分数。这些河流穿过的平原地带,往往被盆地人民称为“河地”,鱼米之乡,比土冈纵横的“冈地”和山区要富庶许多。所以冈地、山区女孩往往期望嫁到河地去吃米吃鱼。但每隔若干年就有洪水淹没河地的情景,又使她们望而生畏。所以河地的新房要建造在最高的土坡上,才能娶来冈地、山区的新娘。
  插秧,河地里的一种最接近艺术形态的劳作——“左三棵,右三棵,中间又三棵”,一行一行,疏密有致,成为七十年代中小学校宣传队普遍热衷的舞蹈素材。但我知道现实中的插秧者绝对没有这样轻松。我知道米的来历,所以我吃相丑陋委琐,每每舔干净饭碗中的最后一粒米。一个人的吃相暴露出他的童年。童年,在唐河岸边一个叫做“王其敖”的外婆的村庄里,我的舅舅、表姐们插秧归来,疲倦地倒在床上鼾声大作。蚂蝗常常在他们脚上咬出血痕。我曾经在雷鸣电闪的夜晚与舅舅一起去稻田疏导雨水。矮小的我高高提着马灯,也只能照亮舅舅腰部以下裤管高挽的腿、汹涌流动的雨水、紧张开掘的铁锨、急剧起伏的秧苗、泥泞深深的田埂……雨过星现,蛙鼓悠扬,带着水气的风吹进村庄里开开合合的门窗,河地少女们纷纷梦见了远方头戴红星腰插手枪的炊事班长、镇上粮站掌握磅秤的站长。
  秋天了,稻穗金黄。外婆的村庄里,伶牙俐齿的镰刀们用薄嘴唇说服稻穗来到打谷场上,脱粒。金黄稻草堆成山,玉白米粒入仓廪。后来,有了割稻机在田野吼叫着奔跑,比镰刀张扬。表哥王云在稻田里弯腰拾起遗留在割稻机下的稻穗时,头皮被割稻机尖锐的爪子刮破,血流汹涌,脸色苍白。担架朝着最近的郭滩镇狂奔。一路的血迹斑斑点点。表嫂跟在担架后面边哭边跑。镇上医生为王云的两处沾满泥沙和谷粒的伤口做了清创缝合手术。缝了二十多针。吊盐水。医生让王云住院观察,每天十五元住院费。王云算算:“住一天等于扔掉一袋米啊!”心疼。傍晚,王云就躺在担架上回家了。后来不断发烧、头疼,用湿毛巾裹着头降温。身体软弱。看着田野里的庄稼和女人发愁。一天,在村诊所,赤着双脚的土医生怀疑王云伤口发炎,打开一看,伤口内居然还有一棵稻谷!而且发芽,绿,血养育着绿……
  多年以后,在超市遇到大规模的米,我总是无法判断它们的籍贯是否同一,是否与外婆的村庄有关。它们也许来自不同地域的稻田,在同一个米厂汇聚、加工、包装,仿佛来自不同地域的孩子,在同一个学校读书、梦想、出发。只有从我家楼下推旧自行车卖新米的乡下人手里接过米袋时,我才能在带有河地水气的乡音中听出他与这些米粒的关联——能听见米粒里的水声,唐河、淮河里灯影落花浸润过的水声。我可以自信地判断:这些米来自同一块水田、甚至出自同一个少女弯腰插下的稻穗!——稻穗的美,无与伦比,像狗尾巴,像堂姐表妹们梳理编织、搭在肩后、伸到腰部的长辫子!——我的叙述中经常出现“像”“仿佛”“如同”“酷似”等等词汇。我明白,盆地里的众多事物、景象之间在相互模仿、倾慕——包括镰刀、割稻机,稻田、受伤的头颅 ——从而形成隐秘或明显的关联,继而为热爱比喻的书生们提供灵感。
  种植水稻的盆地东南部一带的河地,人都比较瘦小,像米粒。他们插秧、割稻时爱唱的歌谣,与盆地中西部牧羊、耕种者的歌谣相比明显多了转折和温柔,像流水。米粒,流水,使河地的南方气质非常鲜明。“去武汉做生意去了!”这是当地对一个贩米商人的褒扬和艳羡。武汉比自己的省会郑州离他们的生活、梦境更近。城镇街头,屡屡可见肮脏的旧长途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歪歪扭扭写着“襄樊”“温州”“广州”等等南方城市的字样。人们像米粒、流水一样离开乡村的去向大部分都是南方,打工,求学,晃荡,迷茫。与盆地里的古代书生们骑驴乘船赶考的方向都是北方的长安、洛阳、开封截然不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一句古诗,似乎描述的就是盆地东南部接壤湖北一带的景象,只不过鸟、人全非,幸有米粒们暗含着的山色、水声未改……
孔子师徒与卫国美人   作者:胡 弦

  胡弦江苏铜山人,上九十年代开始写作,发表诗歌、散文若干,获过奖,参加诗刊社第十八届“青春诗会”,在多家报刊开设过随笔专栏。中国作协会员。现为江苏作协签约作家,《读者·原创版》签约作家。
  
  孔子谈到女人,大家都知道他有句传诵千古的感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为什么呢?他接着解释道:“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个意思是,女人呀,你给她个好脸色,她就忘乎所以,对你无理起来;你要是疏远了她,她又会怨恨你。怎么跟她们相处呢?难啊!
  孔子对女人无疑是有意见的,不然不会把女人与小人并列,而且女人是放在小人前面的。从他的感慨里给人一种感觉,他似乎是吃过女人的亏的,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圣人的智慧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是吃亏上当才得来的。毫无疑问,他老夫子懂女人,而且,如果他愿意做的话,可能还是个泡妞高手,因为他这个“远之”“近之”的论述,更像是一种经验总结。那么,怎样才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呢?孔子没说。说了就不是孔子了。或者,他说了,弟子们不敢记。要是这样的泡妞秘技也写在了《论语》里,岂不把千秋万代的中国人都教坏了。孔子不能干这个,孔子的弟子也不能干这个。孔子是圣人。
  我之所以冒着被孔子传人爆打的危险推断孔子是泡妞高手,还有一个证据。大家都知道孔子编改过《诗经》。《诗经》里有一篇《小雅·常棣》,孔子在评论其中的“唐棣之花,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一般作“常棣之华,鄂不”。孔子的引文见《论语·子罕》,与《诗经》不同,不知是否另有版本。——作者注)时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意思是:还是你不想念对方,如果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的?一句话戳穿了那些在恋爱中口是心非的男人的鬼把戏,没有高深的功力,怎能有此精辟论断。是啊!有缘千里来相会,周游列国的孔子,对此肯定有比一般人更深刻的理解。
  孔子没有正面专门谈论“爱情”,但他对爱情无疑是有独到见解的,只要不太拘泥于他的圣人身份,在读《论语》和他编定的《诗经》时,常常能看到蛛丝马迹。比如他还在《诗经》里保留了“中媾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这样的句子。“中媾”就是男女交欢,孔子认为这很正常,但是你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不好了,像在谈论丑事。
  说到这里,那么,孔子的一生中有没有过风流韵事呢?我的看法,可能是有的。前文说过,从孔子沧海桑田般的感慨中看,他好像吃过女人的亏。那个,这个女人是谁呢?
  有可能是一个叫南子的女人。
  南子是谁?南子是卫国国君卫灵公的老婆,生得花容月貌,容颜绝丽,是名副其实的美女。不过,南子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美人和国君老婆,一是卫灵公对她极为宠信,宠信到什么程度?只要老婆看着不顺眼的人,你要么死掉,要么滚蛋,从卫国消失。比如太子,也就是卫灵公的儿子蒯聩得罪了南子,就被迫跑到了晋国去。二是南子权势惊人,卫灵公虽是国君,但对她言听计从,她实际上是卫国真正的掌权者。三是这个女人私生活极不检点,是个名副其实的声名狼藉的女人。比如她和宋国的公子朝有一腿,她还有本事让卫灵公把公子朝招到卫国来和她幽会,殊不知南子未嫁之时就和公子朝暗通款曲,久别重逢,两人自然干柴烈火。此中隐情卫灵公是否知道呢?咱们说不清。不过,卫灵公这么纵容南子,也是因为有把柄在南子手里捏着,因为灵公好男色,与一个叫弥子瑕的同志打得火热。总之,这对夫妻是国父不像个国父,国母不像个国母,卫国的百姓摊上这样的领导,也活该他们倒霉。偏偏孔子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也来了卫国,被他撞上了,自然生出事端。
  孔子一到卫国,就得到一个消息:南子要见他。孔子为难起来。南子要见孔子,为的是什么呢?是要讨教学问?还是心生爱慕?明眼人一看就心知肚明,孔子身材伟岸,相貌堂堂,且声名显于天下,既是玉树临风的帅哥,又是才华横溢的大名人,所以,南子的讨教学问肯定是个幌子,没说出口的目的才是真正的目的。孔子也肯定知道这一点,他思量一番,就拒绝了。照咱们的想法,孔子毕竟是孔子,他到卫国干什么来着?是施展政治抱负来了,事业第一嘛,至于儿女私情,在他心中肯定连第二第三位也排不上。所以,不见。
  不过,换个思路,不把孔子看得太神圣来想一想,这大约只是孔子心理活动的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老先生是要摆摆谱儿,他对自己的魅力指数很有信心,料定南子还会再来请的。(掌嘴,看我说到哪里去了。)
  这个揣测先撇在一边,单说南子遭拒,岂肯甘休。她是什么人?她是卫国最有权势的女人,想办的事岂能办不成?于是,第二天,信使又送来了消息:“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这等于向孔子下了最后通牒,你不是来卫国游说的吗?你不是想在我这里实现你的政治理想吗?那你必须得先见见我。身居皇宫的贵妇人深谙男子的弱点,搬出官宦仕途威胁孔子,这等于拿捏住了孔子的软肋。不过毕竟南子多情,威逼之后又动之以声色:小女子就愿见您!
  这样的软硬兼施,仕途坎坷的孔老夫子招架不住,权衡利弊,只得前去。
  孔子见南子,按照太史令司马迁先生的记载是这样的:“夫人在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这个接见场面,令人浮想联翩。以南子的性格,本该开门见山言语挑逗加美色相诱,可她偏偏隐在帷中,不见佳人唯闻环佩玉声。那种若隐若现的朦胧之美足以把圣人搞蒙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因为就在咱们屏住呼息欲读下文的时候,司马迁却戛然止笔。不过以咱们的揣测,司马迁停笔,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少儿不宜,那时又不时兴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去多少多少字,只能打住;二是司马迁写了些什么,他毕竟是令人尊敬的史家,有责任把真实的情况披露给世人,但在政审时没过关,被主审官给剪掉了。不管怎样,圣人还是圣人,未因见了南子而丝毫受损。
  但根据事后的史书记载,还是露出了不少蛛丝马迹,使人相信,孔子和南子之间还是发生了点什么。首先提出质疑的是子路。作为孔子的学生,子路以勇武和心直口快著称,他想到了什么,自然不会憋着不说,虽然对方是自己的老师。想想也是,南子约见孔子,如果是在大殿之上,甚至是与卫灵公一起,宾主之间谈理问道,就没人说什么了。可她偏偏安排在秘室之内,又撇开了年迈的老公,肯定是有想法的。所以“子路不悦”,意思是子路很不高兴,大约还说了些过激的话吧。这下子孔老夫子沉不住气了,于是“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这一句虽不长,涵义却挺复杂。“予所否者”可理解为替南子开脱,意即你们对南子的看法是不对的,如果南子真的很坏,天会惩罚她的;也可理解为替自己开脱,即你们的揣测是没有道理的,我要是干了那样的事,老天爷惩罚我。问题是,连着说两个“天厌之”!有必要吗?摆明了心虚。前面的那个“矢”也有两解,一是用手指着(态度严厉),一是把箭折断或者插在地上来发誓。乖乖,若是后一种,正说明老夫子被弟子戳中了要害,方寸大乱呀。
  不管怎样,老夫子的破绽都不少,难以自圆其说,只能搬出老天爷,疾言厉色地把事儿先糊弄过去。
  但故事还没有到此结束。司马迁先生接着记到:“居韂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韂……”意思是一个月后,卫灵公和南子以及孔子乘车过大街,卫灵公和南子一车,在前,孔子单一个车,在后。结果呢,老夫子十分不满,嫌卫灵公好色,一气之下离开了卫国。这事儿十分奇怪,人家卫灵公跟夫人同车就算好色吗?太牵强。不跟夫人同车难道还跟你同车吗?没道理。说人家好色,大概是自己心里酸溜溜的吧。哎,孔老夫子,你吃的哪门子干醋呀。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跟南子的关系大约是真的有些不清不楚的。
孔子走了,他跟卫国美女的事儿告一段落。然而十多年后,他的学生子路死在卫国。子路之死,也跟卫国美女不检点的私生活有关。
  还是先说说这个南子。几年后,年老的卫灵公去世了,南子立卫灵公的孙子蒯辄为君,就是卫出公。这个卫出公,是逃到晋国的太子蒯聩的儿子。
  这里还要补叙一下。蒯聩是怎么得罪了南子被逼逃到晋国去的呢?原来,还是源于南子的淫荡。南子与宋国公子朝的艳事,不但卫国人知道,在宋国也被传为笑谈。一次蒯聩出差经过宋国,有宋国人嘲讽地对他唱小曲,内容十分不堪:“既然已经满足了你们发情的母猪(指南子),为什么还不归还我们漂亮的公猪?”蒯聩听了羞愧万分,回国后决心杀掉南子。但没想到没杀成南子,自己的计划却暴露了,灵公大怒,他不得不逃亡到了晋国。本来他听到卫灵公的死讯后,也想回来争君位,无奈在南子的扶持下,被自己的儿子捷足先登,而且那些大臣们也不拥护他,他只得在戚城先安顿下来,等待时机。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多年,正在他等得绝望的时候,另一个淫荡的妇人帮了他的忙,也间接把子路送进了死亡谷。
  这个妇人就是蒯聩的姐姐伯姬。
  伯姬当初嫁给了卫国的权臣孔文子,被称为孔伯姬。孔文子死后,伯姬的儿子孔悝执掌了卫国的军政大权,相当于“总理”兼“国防部长”。这时候,子路正在孔悝府上做家臣。
  问题出在孔家另一个叫浑良夫的家臣身上。浑良夫是个高大俊美的帅哥,死了丈夫的伯姬正寂寞难耐,他便乘虚而入,成了伯姬的情人。天长日久,两个人不免想“修成正果”,但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一个巨大难题是地位悬殊。怎么办?这时候,伯姬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蒯聩,于是让浑良夫到戚城找她的弟弟蒯聩想办法。结果两人一见面,一拍即合。蒯聩对浑良夫说:假如你能帮我当上国君,我封你为大夫,让你“服冕乘轩”,免你三次死罪,并将伯姬嫁给你。随后,浑良夫悄悄把蒯聩带入卫国的都城,帮助他胁迫了孔悝,用现在恐怖分子的手段将他劫持到一座高台,强逼他盟誓效忠。按照当时卫国的情况,掌握了孔悝,也就等于控制了卫国的局面。
  这场政变最后以老子的胜利告终,儿子卫出公出逃。但孔悝被挟持在高台上的时候,子路却得到了消息。子路当时已经六十三岁了,他闻讯后火速前往救援,就有人劝他说:你去也来不及了,不要惹祸上身吧。但子路不听,他认为自己拿着孔悝的工资,就不能逃避灾祸,于是赶到了高台,先是朝台上喊话,然后同蒯聩手下的大力士石乞等人搏斗。子路虽勇武过人,可惜上了年纪,猛虎难抵群狼,一不小心系在冠下的丝缨被击断,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意思是即使死了,帽子也要戴正,于是他停下手把缨系好,石乞等人乘机一拥而上杀死了他。
  卫国的几次动荡,都与美艳的妇人有关,或者说,是跟她们混乱的私生活有关。头一个南子因此逼走了太子,为日后的政变埋下了祸根。第二个伯姬则为了自己的“爱情”不惜发动政变。据记载,蒯聩去胁迫孔悝的时候,伯姬亲自出马,拿着戈当手杖走在前面,颇具战斗精神。帮着弟弟去捉拿儿子,这在历史上可不多见,可见女人色胆包天的时候,其勇气和献身精神,连男人也几乎自愧弗如。不但如此,他们还把孔子师徒裹了进来。头一个直接和孔子发生关系,搞出了一桩两千多年来众说纷纭的公案;第二个虽不认识子路,却成了杀人的间接凶手。
  孔子自从“子见南子”离开卫国后,过了三年,孔子又去了卫国。这一次,他跟卫灵公仍然闹得很不愉快。卫灵公问陈(阵,战阵)于他,被他婉言拒绝,于是卫国住不下去,再次离开。后来卫灵公死了,他又到卫国,并在那里一住就是四五年,似乎对卫国情有独钟。这与南子是否有关?后来,他与南子还有没有瓜葛?史书上不再有半个字的记载,我们不好乱猜。但在周游列国期间,孔子在卫国的居留时间却是最长的,联想到当初他跟南子的相见,不免给人以余韵未了之感。
  但子路死时孔子却是在老家鲁国。他听到卫国政变的消息,料定子路必死,果如其所言。子路唯一一次批评孔子与妇人有染是在卫国,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最终会死在那里,而且是死于他批评过的妇人因为淫荡留下的遗祸。这其中,仿佛有某种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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