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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福记:我并不是瞧不上福气而避之不及

 汉青的马甲 2015-06-08

小文

=第九十九期=

活在当下的传统书院

 

避福记

作者:元蕤

 

小时候虽听得书上常说“福祸相依”的理论,但毕竟不懂。那时小小的我偎在被窝里听讲王子公主一类的童话故事,最怕进展到团圆完满处;因为这恰预示着,故事要完结了,而我又要被打发到睡眠里寻那无聊的梦了。

吃西瓜也是一样,红澄澄的瓜瓤被一切两半,甘美的索然的横竖都是自己的;于是总要先把周遭不甜的先挖去吃了,留得中间一小柱的鲜甜立在那里,好用小匙一点点刮下来细细地赏味。

后来长大了些,始读到《世说新语·排调》记录的顾长康吃甘蔗的事情:“噉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便大觉感同身受——倒并不为着什么“先苦后甜”,而似乎处在不完满的“蔗境”里,方才有脚踏实地的安全感似的。


从那时我便隐隐地觉得,人人祈求的福禄双全并不见得多么好,比起空荡荡的悲怆,虽则是光鲜漂亮的,却终有一种怅然的不满。我不敢说这是什么深邃的哲学思维——究竟何为福祸,只经了廿年岁月的人生,我固然不能体察——然而我总是冥冥地觉得,人生的福祸,或许可以说是相伏相依的,也或可以说是守恒的。人们多想要避祸而求福,我心里却早有了“避福”的念头,好像人处在不那么饱胀的状态下,心上才当真最熨帖。


有人隐逸避世,便是连同福祸一道避了。我自知是没有资格谈什么“避世”的,我乃是莎翁《辛白林》里培拉律斯眼中的阿维拉古斯兄弟,从来不曾离巢远飞,还未出世,遑论避世呢?我虽有着躲避福祉的心理,这却并不代表着,我是多么的清高而无契——我终于知道,我并不是瞧不上福气而避之不及,原是恐惧于它的逝去,才不想让它频频到来。

我将这种心理冠一个“避”这样主动的字眼,实在不够恰当,倒是“畏”那样向后缩的窘态,才更妥帖些。我忽想到人们受了钦赏或得了便宜,总要抚着胸口说一句“诚惶诚恐”,似乎也并非全是礼节性的虚伪嘴脸;怕是受了好以后,心理的满足感反被生生吊挂起来,空落落地,无所凭依,反是这一种抓不住的虚妄感,比真切的痛苦更让人没有安全感。


其实,我对于福气究竟为何物,也是持着颇怀疑的态度的;食味尚有咸寡浓淡的差别,何况对福祉的定义呢。当然,于我而言,最大的福气当然莫过与父母亲团聚在宁静的巢窠,做他们最温顺的孩子。然而我自小便开始怕,怕“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怕这样的福气只是一缕名叫“福”的气,倏地便消散殆尽了。

这怎么成,在迎接至亲之人、挥手致意的当儿,我于潜意识里早已经预设了分别的场景;这怎么成,在友人小聚的欢愉里,我早就想到停杯投箸、曲散人尽的狼藉样子;这怎么成,目睹了新生,我就要预见死亡。

然而我并不想说自己是一个悲观的人,为其能悲,所以能乐,斯乃活人。陟罚臧否一类的事,固不能为之大悲大喜;四时里区区的存在,却犹能欢悦人心:观春日的草芽痒痒地萌发,隔着连成片的绿听夏日的布谷叫,赏一轮暗红在秋日萧瑟中沉没而无,踏着冬日漫地吱吱嘎嘎的厚雪匆匆返归……这些“区区”都榫卯相接般地与我的心愿相合,温润无缝。


想来世间的大福虽是有限,小喜还是消受得起的。大的福气容易将人胀的太满,满了就难免有一日被倒空;我倒宁愿上天不吝他的厚赐,多为人间添一点“区区”的喜悦,一花一木的薄福,倒反而教人更容易满足了。

人间的福祉若是恒定的,那么请不要给我那么多罢,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肉身,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沉重的好物呢。我只想避了那些不必要的福禄之气,而换得一点安稳的小喜——此时的我,直想坐在天台上静静地纳凉,与至亲隔着千山万水同在这片月夜下相聚,而慢悠悠地啃一根甘蔗,管他食头还是嘬尾,从从容容让它甜在心头。



 

本期撰稿人:元蕤

作者自述

在再度披览自己的文字的时候,我往往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仿佛在读别人的东西,却又十分亲切,心中亦清楚这分明是自己作的文——一面是羞赧,因为它们恰如钱锺书所说的,是“小时候的营生”,令人“骇且笑”;一面又是满足,因为不管浅薄也好、稚嫩也罢,都是从我笔下流淌出来的,仿佛我的亲生子。我很盼望有读者能来到我的花园,使得文艺情怀不至于湮没在自己狭小的尘土里,而为我亲爱的读者带去一株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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