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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该去跳那场舞

 在天涯377 2015-06-15
真不该去跳那场舞
任大星

因为跳了一场舞,就改变了男女双方两人的命运。若干年过去后,这命运的注解才在迷雾中呈现出来。一场舞怎么就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呢? 

真不该去跳那场舞!唉,真不该去跳那场舞!
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竟然会跟了叶秀梅一起到西郊公园露天舞场去跳舞,可真有点鬼迷心窍。我太懊悔了,已懊悔了整整一辈子。 
我所以要把这段遥远的往事写下来,唯一的目的便是为了使自己有个宣泄的机会。我感情上的负担太沉重了,需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我相信,让如今那些个玩惯了一夜情的年轻人看了,肯定会当作笑话讲。当笑话讲就当作笑话讲吧,反正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 

那还是1954年的事。当时三反五反运动已经结束,反胡风运动和随之而来的肃反运动还没开始,难得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搞政治运动,社会生活环境相对地宽松。这一下,我们出版社里由团支部带头,业余文体活动便得到了应有的开展,到后来还常常在大礼堂里举办周末舞会。我原是浙东某中学里的一个音体美教师,因为在报刊上发表了几幅政治宣传画,才被调来出版社充当美术编辑的。我在各项文体活动中理所当然都称得上是个骨干力量,但对跳交谊舞却是个十足的门外汉。后来,身为团支部宣传委员的叶秀梅见我在舞会上老是一个人枯坐在边上充当旁观者太不像话,硬是拖着我教我跳了几次,我果然很快弄懂了一点门道,还渐渐产生了兴趣。 
叶秀梅是总编办公室的秘书,上海一解放就参军,在部队里当过文工团员,不久前才和她的未婚对象一起回到上海来的。她那未婚对象和她同是浦东人,如今在某个保密单位工作,据说休息日也很忙,从未见他来参加过我们的周末舞会。叶秀梅为人很是热情大方,因为我和她都是文体活动中的骨干,在一起的时间就较多,说话也特别投机。自从她教我学会了跳交谊舞以后,每次开舞会我都找她跳,只有和她跳我才不会有什么顾虑。作为回报,遇上到游泳池去游泳,我总是悉心地教她学习各种游泳姿势。她也很喜欢我教她学游泳。 
当年八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因为天气太热舞会停办,我们十几个男女青年又相约到游泳池去游泳。没想到游泳池的排水系统临时出了故障,预售的门票一律以退票处理。于是就有人提出到西郊公园的露天舞池去跳舞。 
在那段时期内,虽说一般的机关单位都已办起了舞会,但到社会上营业性的娱乐场所去跳舞,对我们这些机关干部来说却还需要有相当的勇气。因而这个提议得不到多少人的响应。到了最后,坚持着要去的只有一个发起人,还有一个就是叶秀梅;我呢,只怕太扫了叶秀梅的兴,也表示愿意跟了他们一起去。没料到到了57路公共汽车站,那发起人看看去的女伴只有叶秀梅一个人,也打起了退堂鼓。这样,上车的就只有我和叶秀梅两个人。 
当时我们出版社还有单人集体宿舍,在延安路定西路交叉口上。叶秀梅家在浦东,住的就是集体宿舍。我因为业余从事绘画创作须有个清静的环境,便在那附近租了一间屋子单独居住,距离集体宿舍只有五六分钟路。从静安寺到西郊公园去的57路公共汽车先后经过我和叶秀梅的住所,只隔一个站头。 
上车的时候我一心以为我和她都该各回自己的住所了。叶秀梅满脸都是意兴阑珊的神气,已懒得再说一句话。 
车子开出了美丽园站,再隔两站我便得先下车。我听到叶秀梅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还为去不成西郊公园跳舞不高兴?”我小声问。 
“不光是为这个。实际上今天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很不好,所以特别想找个地方去玩乐一下解解闷。” 
“你这个成天都笑声不断的人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那当然!你以为我还是个没头脑的小孩子?这一阵来,幸而每到周末我都能跟了你们去游泳,要不,叫我一个人呆在集体宿舍里过周末真不知道该是怎么个滋味!我那个……我和他都快有三个月没见面了,也不知道他是真忙还是假忙!他明知道今天是我的22岁生日,也没给我来个电话!” 
我沉默了。叶秀梅的话使我很感意外。 
我得说,叶秀梅虽然有一张红扑扑的秀脸,但还不能说长得怎么漂亮,肤色偏黑,从不讲究打扮,举止动态也不像一般上海姑娘那么文气。这可能和她出身于郊县农村,从少女时代起又生活在部队里有点关系。不过,在和她的接触中我倒是觉得她身上有不少比一般上海姑娘更显得可亲可爱的地方。她不像别的上海姑娘那样喜欢搭架子,听人说话总是脸带甜甜的笑意。因而和她说话总能使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愉快。她在文体活动中处处都带头参加,时时都能听到她快活的笑声。我敢说,她有一个很好的好性格。此外,在我看来,她还有一个发育得十分健全的完美体格,浑身都散发着生机勃勃的青春气息,尤其是当她穿上游泳衣的时候,窈窕,丰满,令人眼花缭乱。这在别的上海姑娘身上可是并不多见的。
车子过了江苏路,下一站该是番禺路站,我站起了身子。 
“你想下车了?”她问。“不下车还能到哪里去?” 
“我不下车。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到西郊公园去兜一圈散散心。今晚上整个女宿舍里肯定只丢下了我一个人。我这么早就回去睡觉,管宿舍的老阿姨肯定又会问长问短地问个没完!” 
“晚上一个人到西郊公园去,那不行,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同志。” 
“我不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在部队里走惯了夜路。当然,如果你能去,能有个人说说话,那就更好。要是高兴跳舞,还可以进场去跳几曲。” 
我又沉默了。从心里说,我是很高兴陪了她一起到西郊公园去的。我已经是个25岁的汉子了,也不想老是一个人关进小屋子里去画画。如果叶秀梅不是一个已明确了对象关系的人,那可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大好机缘嘛。但当时的社会风气是不允许已找定了对象的人再和别的异性亲密交往的,更不允许旁人作为第三者插进足去谈情说爱,否则很有可能会被戴上作风不正派的大帽子。和叶秀梅单独结成了对到营业性的娱乐场所去跳舞,能行吗? 
“你啊,”叶秀梅笑了,“你能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些什么!不过是到公园里去跳跳舞嘛,又不是去干什么丑事!去吧,你不是对跳舞也很有兴趣了吗,今晚上我可以一直带你跳!今晚上我存心想好好疯一下,这阵子来心里别的气已经憋得我够受了!” 
鬼才知道我心里怎么会一时失去了主意,犹豫间,车子已过了番禺路和定西路,要想回头已没有这个可能。 

那时西郊公园虽已展出动物,但规模还不大,还处于远离市区的一片农田野地之中。车到终点站,才能见到成簇的电灯光。进了园门后,路灯又很稀少了。黑沉沉的园区深处时时传来某种动物的怪叫声,听上去很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和叶秀梅肩并肩在杳无人影的树丛间走着,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相互为伴的亲密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女性之间产生的亲密感。 
沿着甬道绕过了小半个园区,我们果然听到远远传来了一阵熟悉的音乐声,那是当时最流行的一支慢四步舞曲《彩云追月》。抬眼望去,那里还辉映着一团彩雾弥漫的灯光,显然是露天舞场上空悬挂着成串的五色灯泡。 
我和叶秀梅不禁加快了脚步。 
这个露天舞场差不多有直径一百米大,但还是被跳舞的人挤得满满的。进场不久,我便感觉到叶秀梅这天晚上的确疯得太可以了,几乎每支舞曲一响起她都拉了我入池去跳,也不管是我能跳的舞还是我从未跳过的舞。她还十分坦率地讲了她的不少跳舞经历,说她在部队里几乎每星期都有跳舞的机会,因为上级机关常常开舞会,文工团员们有舞必到,有时候还和大首长们跳。 
叶秀梅的言传身教既使我打消了原先一直横亘在心头的那个顾虑,还使我进一步领悟到了跳好交谊舞的某些要领。我就放开手脚大跳特跳,几曲下来,叶秀梅跳得脸颊泛红,时时都半眯着双眼,显露出了一副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的幸福状态。 
她的欢快心情自然而然感染了我,我也越跳越是忘情,仿佛处身在一个向往已久的美梦之中。 
“在这里跳舞好像比在单位里跳舞更加愉快,更加轻松。”我情不自禁地说。 
“那当然,这里自由得多。我喜欢自由。” 
“你在部队里也常常和你的那位跳舞吧?” 
“不,我从来也没有和他跳过一次舞。他不喜欢跳舞。他政治上的上进心太强了,除了革命工作还是革命工作,对什么样的娱乐活动都不感兴趣。他是一个好干部,很讨领导的欢心,就是不肯讨我的欢心。” 
“那你们怎么会……” 
“你听说过‘组织介绍’这个词吧?就是那么一回事!对不起,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好不好?” 
这时候我已经渐渐意识到,男女青年单独结伴到营业性的舞场里去跳舞,跳多了,的确不是一件很恰当的事。两个人老是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你搭我的肩,我搂你的腰,双方的呼吸也时时都能感受得到。尤其是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单衣薄裳的,她的身体又发育得这么健全,靠近了,某些部位在不经意之间难免会有所接触。对此,我们似乎已不再当作一回事了。在平时,那可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我得说,我和叶秀梅早已处于一种无所顾忌的亲密状态中,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什么都心领神会,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同志关系或朋友关系。是啊,以往我和她在日常相处中一直强压在心头的那种好感和情谊,一旦遇上了这么个自由自在的欢快环境,一下子就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到后来,每跳完一曲舞回到座位去的时候,我们还是手拉着手不愿放开。 
到了中场休息,我们都感到口渴了,便一起外出到小卖部去买汽水喝。 

这天因为是周末,舞场特别延迟到12点才结束。我们是10点半左右去买汽水喝的。小卖部附近找不到一张坐椅,我们一路寻找,才在园角深处一片密林的后头找到了一张石凳。
这当儿整个公园里除了舞场已一片清静,大路小路上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我们坐下后刚喝了几口汽水,猛见前面的大路上出现了好几个带着红臂章的人,他们晃动着手电光,很快分成两批,迅速进入了我们身后的密林。 
我和叶秀梅还弄不懂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只听得密林深处这里那里响起了一片吆喝声。不一会,那几个拿手电的人已押着十几个低头弯腰、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来到了我们附近。我们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几道手电光便在我们身上和脸上到处乱照。 
糟了,原来是公园里的巡夜人在取缔伤风败俗的丑恶行为,看来他们把我和叶秀梅也当作这样一类人了。 
“你们两个呆在这里干什么?”巡夜人当中一个中年汉子问,口气倒还缓和。 
“你们自己不是已经看见了?”叶秀梅回答着,只顾自己继续喝汽水。 
那人看看我们这么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有点犹豫不决。不过他还不肯放过我们。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们也管得了?” 
“对不起,我们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公园里有维护社会风气的必要,不允许有人在这里乱搞男女关系。不是吗,我们对你们还是区别对待的,够客气的了。只要你们能如实说出你们的工作单位和相互间的关系,我们就可以让你们离开。” 
一听那人说到“乱搞男女关系”这几个字,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在那个年代,“乱搞男女关系”这个罪名可不是儿戏,如果证据确凿,弄不好会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我猛然站起身来面对着那个中年汉子厉声反问:“不说又怎么样?这不是笑话吗,公园里开了营业性舞厅让我们来跳舞,我们跳舞跳累了到这里来休息一会儿,就算是乱搞男女关系了?” 
“那就只能请你们一起到值班室走一趟,因为你们现在已经超出了舞客的活动范围。现在新社会,公园里再没有什么情人角之类的地方了。深更半夜的,正派人何必成双结对钻到密林里来?请吧,你们耽误我们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我还想据理力争,没想到叶秀梅已抢上一步挡开了我的身子。她十分冷静地说:“好吧,这是我的工作证,请看看仔细。他是我同单位的同事。这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了吧?” 
那中年汉子非常认真地看了叶秀梅的工作证,又紧盯着我审视了很久,这才说声“对不起,误会了”,便带着所有的人往密林外快步走去。 
经过了这番折腾,我哪还有跳舞的心情?但叶秀梅却像没事一般,还是坚持着要去继续跳舞。三言两语,她就把我说服了。然而,等我们回到了舞场里一看,舞场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这才使我们猛然想起公园门口唯一的一条公交线57路车11点钟就得停驶,显然,没骑自行车的人都赶乘末班车回市区去了。我们已经误过57路的末班汽车。 

从西郊公园回市区,乘公共汽车得有十多站路,我们走了很久才望见市区上空隐隐的灯光。叶秀梅的心情依然很好,一路上尽和我说着怎样在单位里进一步开展文体活动的种种想法。听她的口气,很想在近期内就和我合办一期黑板报,由她组织文稿,由我负责美术工作,造造声势,动员中老年同事也参加到文体活动中来。 
等我们快要接近铁路线的时候,从我们身后陆续驶来了大批自行车,男女成对,说说笑笑地并肩行驶着去向市区。 
“小叶,你看,公园里的舞会已经结束了,最后离场的舞客也已经赶上了我们。” 
听我这一说,叶秀梅匆匆看了一下手表。“啊,”她立即出声惊叫了起来,“都已经12点1刻了!这该怎么办?我进不得宿舍了!” 
“怎么会进不得宿舍?” 
“我太糊涂了!玩得高兴,把时间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今晚上宿舍里除了我多半没人住,管宿舍的老阿姨等到12点钟还不见有人回来,她就得锁上总门回家!我又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你没总门钥匙?” 
“这还须问!走快点,或许老阿姨还会在那里等着我吧。” 
然而,等我们急急奔到了定西路拐角处,果见宿舍门外的搭链上已锁上了一具大铁锁。 
叶秀梅蒙住了。我也同样蒙住了。 
我们站在宿舍门口商量了好久,各种办法都商量到了。但深更半夜的,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要是你是个女同志就好了……”叶秀梅突然羞红着脸说道。 
我也被她的这句话羞得满脸通红了。但我还是思忖了一下说: 
“要是你不嫌我的屋子太脏,这倒的确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可以到澡堂里去过一夜。我住家附近有一个男浴室,可以过夜,费用也很便宜。不久前,我表姐从乡下出来看我,我就去过了一夜。”
叶秀梅两眼发亮了,紧看着我说:“你真好!不过这太打扰你了吧?” “快别说这样的话!” 

我这小小的住家是在一栋弄堂花园洋房的汽车间楼上,有一道露天的水泥楼梯直通我的房门。屋子虽小,出入却很方便,可说是独门独户,一点不受邻居们的干扰。 
叶秀梅默不出声地跟我进了屋,看上去她的神态很有点局促不安。我连忙抓紧时间给她擦净了席子,换上了干净的毛巾毯,还找出了一条新毛巾给她使用。等我向她交代完了生活上的一些琐事以后,便留下门钥匙准备走了。 
叶秀梅突然问:“明天早上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到这里来?” 
“迟早点都可以。你说呢?” 
叶秀梅不作答,沉默了很久。 
“怎么样,明天你想早点离开这里?”我问。 
“不,不是这个意思。告诉你吧,我在生活上遇到了一个很大的大难题,没人可说,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或许你能给我出个主意。你的头脑很灵活,我很愿意听你的话。现在你能迟一点去澡堂吗?” 
“事情有那么紧急?” 
“对,有点紧急,而且还关系到我的一生命运。不过我希望你听了可别笑话我。” 
“那当然!” 
“好,我现在就对你说一下:大概再过两三个星期,我就得调离出版社了!” 
“有这样的事?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这里的工作吗,刚才还和我大谈开展文体活动的打算!” 
“我的确很喜欢这里的工作,尤其是团的工作,我很想把单位的文体活动搞得更加红火一点。不过,那可只是我的主观愿望,谁叫我和他在回上海前就明确了对象关系。前些天人事部门找我谈过话了,说,我那个已经向他们组织上打了要求结婚的报告。这件事他甚至没有和我打个招呼,仿佛他想结婚我就得和他结婚,我的一切都得听他安排似的。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他的报告,决定在此前就把我调到他们单位里去。是啊,平心而论,我自己也是有点责任的,那时候我太幼稚无知了,还根本不懂得男女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对方看上了你,向组织上表示了想和你结成终身伴侣的意愿,就算是爱上你了。实际上我和他在部队里从未有过什么交往,只是因为同是上海浦东人,住家又同在一个镇上,偶尔见面时才相互招呼一下……现在想来,从感情方面说,我和他连一般朋友的感情也说不上……” 
叶秀梅说着把话打住了。她的眼睛里已闪动着泪花。 
我顿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万没想到叶秀梅会和我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当时这么个场合下。我很是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小叶,快别这么激动,那会伤了你的身体。要不,今晚上你还是先早点休息吧,反正我们还可以找个时间谈。” 
“明天一早我就得赶回浦东去。我爸妈已经知道了这回事,他爸妈已经征得了我爸妈的同意。他们几次打电话来催我,要我明天一早就赶乘早班车回浦东去。” 
“你爸妈的态度怎么样?” 
“那还用说!就因为我在电话里发了几句牢骚,都把爸爸急出病来了!他们是看着他长大的,实际上他的长相、人品的确都不坏,家庭成分也很好,在部队里还立过功,政治上很有前途。他们哪有不中意的!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懂得我的心!” 
叶秀梅突然扑倒在枕头上呜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受了委屈却又求诉无门的小孩子。 

这天晚上,我是凌晨一点多钟才离开住所的。我总不能丢下哭个没完的叶秀梅不管,只顾自己到澡堂室里去找宿处。实际上我自己也心乱如麻,哪还能给她出什么主意。每当叶秀梅眼泪汪汪地紧望着我的时候,我曾几次想抱住她好好对她说些安慰话;可是我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我只是默不出声地呆在她的身边,呆了大概有半个多钟头。 
我很清楚,在那个年代,要想让叶秀梅违背组织的决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就会在政治上犯大错误;如果让人们知道了我和她之间的感情状态,那问题就会更加严重。我当然不能让叶秀梅去承受这样的精神压力,尽管我相信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她和她的对象之间的感情。 
我是带着和叶秀梅同样痛苦的心情离开她的。临走前,叶秀梅说她第二天可能等不得我,硬是要我带走了门钥匙。 
结果,当天晚上我并没在澡堂里过成夜。我曾去敲过澡堂的门,太迟了,敲了半天也没人给我开门。我在马路上兜了几个圈子,最后在新华路靠近番禺路的街角花园里找了一张避风的长石凳躺下了。好在暑气未退,我自信凭了我这强壮的体魄不至于会感受风寒。 
睡到了五更天,我猛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了。这可真是一个恶得不能再恶的恶梦,我竟然和叶秀梅赤裸着身子在一个十分污浊的水塘里游泳,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了一条说多粗就有多粗的大蛇,张开它的血口想把叶秀梅一口吞下肚去,我不顾死活地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不放…… 
我睁开双眼一看,深蓝色的夜空里还有不少星星在闪光。树木的枝叶被风吹动在索索发响。一只最早出世的蟋蟀在什么地方起劲地鸣叫着。我很快意识到那个赤裸着身子的叶秀梅只是梦中的幻象罢了,她不是正寄宿在我的住所里吗?
然而,正是这个恶梦引发了我的种种遐想,脑袋瓜里时不时映现着叶秀梅的脸容和身姿。我突发奇想,认为性格坚强的叶秀梅这会儿可能已经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拿定了主意,就像在西郊公园的舞厅里那样把握着自己的一切了……她会的!她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当天晚上她的所有作为,都说明了她的坚强性格!她说她喜欢自由,当然也包括她的恋爱自由! 
我终于想到了我住所的门钥匙仍在我的身边,而且是叶秀梅非要我带走不可的。这正说明她已经给了我返回住所去和她相伴的绝对自由。我为什么非要无视这个自由,让自己继续困缩在这张又硬又窄的石凳上受罪不可呢?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夜光表,4点还不到。从街角花园到我的住所只有百来米的路,一转眼就可走到。马路上还见不到一个行人。 
我顿觉自己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心头充满了和叶秀梅亲密相处的强烈愿望。我想,我去了以后,一定得十分从容自在地打开屋门,先拧亮电灯,然后把叶秀梅叫醒…… 
这以后我还该怎么做,那就得见机行事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该以叶秀梅的意愿和态度为前提。不过我已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不会拒绝我,不会拒绝我这发自内心的对她的爱恋之情。 
主意已定,我站起身便朝我的住所急步走去。 
我已经一鼓作气地走进了我住所的弄堂,走上了那道露天的水泥楼梯。我站在房门口侧耳听了一听,里面没有一点声息,我听到的只是我自己急促而猛烈的心跳声。我住所临门的这一边是没有窗的,否则我真想先到窗口去探望一下。我已从裤袋里取出了门钥匙,但我一直把门钥匙紧紧捏在手里,没有把它插进锁孔里去。 
“我真能这么做吗?真能不顾后果地去和叶秀梅乱搞男女关系?” 
鬼才知道我身体里的哪个部位突然发出了这么句问话。这句问话使我一下子羞愧得满脸发燥,浑身冒汗,仿佛正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亏心事,即将被人抓住似的。 
接下去,不消说,我便像个心虚胆怯的强奸未遂犯那样没命地逃离了作案现场…… 
我在黎明前的马路上到处乱窜,像个疯子似的奔跑到了天亮…… 

我和叶秀梅再一次见面,已经是2001年秋天的事。四十几年的岁月使我和她都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 
当年那个晚上我没有把门钥匙插进锁孔里去,这并没有保住我和叶秀梅的清白名声。西郊公园里的巡夜人第二天一早向我们单位通报了我和叶秀梅在公园密林里的可疑行径,组织上便及时向同去游泳池的那几个年轻同事作了了解,于是,私下里相约到社会上营业性娱乐场所去跳舞的生活作风问题就罪证确凿,无可置疑。然后,他们又着手追查当天晚上叶秀梅在哪里留宿的问题。这当然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严重问题。叶秀梅心直口快,说话不打弯子,完全按照事实作了交代。但组织上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还会一个人到外面去过夜。我和叶秀梅再怎么辩解也没有用。是的,客观上我们也无法用事实证明我和叶秀梅之间的清白。 
问题很快反映到了叶秀梅她对象的单位。据说她对象这一回倒是立即忙中偷闲赶来和叶秀梅见了面,他虽半信半疑,却不想细究这件事,只要叶秀梅同意马上和他结婚便行。可是双方的组织经过协商,一致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个生活作风的问题,就其性质而言,已属于腐化堕落的问题,是一种带有流氓性质的行为,尤其是我。再说,叶秀梅她对象的单位属于部队编制,这就关系到如何正确对待军婚的问题,决不能不了了之。 
事情传到了浦东乡下,叶秀梅她对象的父母更是怒火万丈,立即赶到叶秀梅家去大兴问罪之师,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们一再提出让叶秀梅的父母带了叶秀梅到医院里去作检查,说,如果保证不了她身子的清白,就永远断绝任何关系。叶秀梅她父母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便把叶秀梅在家里关了一天一夜,时时逼着她这么去做。叶秀梅年轻气盛,当然受不了这样的污辱,一气之下失去了理智,竟然偷偷喝下了半瓶用剩的农药,虽被及时抢救了过来,但肠胃和神经系统都已受到了伤害,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一下事情就更加大了,群众反应十分强烈。不消说,一切指责都落到了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头上。我很快以破坏军婚的罪名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送去劳动教养;接着又在肃反运动中经过复查被判了10年徒刑,押往青海劳改农场服刑。刑满后我一直在劳改农场当工人,直到90年代初期退休后才回到上海。 
回上海以后,多亏我什么样的乐器都还能拿得上手,而这时候上海城郊已到处都是营业性的舞厅,于是我就在舞厅里吹奏乐器伴舞混饭吃。因为我没有正式的乐手上岗证,就只能东走西奔地在郊区各个小镇的舞厅里打临时工。 
2001年初秋的一天,舞厅散场后夜已很深,我从青浦某小镇回市区,照例得在动物园(也就是过去的西郊公园)门口转57路公共汽车。动物园一带早就成了市区的一部分,虽在深夜,马路上还灯火辉煌,车流如织。我正待上车,猛听得附近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十分熟悉的乐曲声,那正是我年轻时最喜欢听的慢四步舞曲《彩云追月》。我情不自禁地朝乐曲声走去,原来是绿化地深处一家露天茶室在播放这只老掉了牙的旧曲子。茶室里茶客不多,只有四五个老头、老太静坐着品茗休息。服务员上来了,我开口便问:“你们这里怎么还播放这种早就失传的老曲子?”
“我们这里是专为老年顾客服务的。瞧,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每次来都点这支《彩云追月》,可以反复听上好多遍。老年人就是喜欢听年轻时听惯了的老曲子。听说她还是个离休干部呢。” 
我转眼望去,果见靠墙的避风处有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太太在闭目养神,她身后有一个保姆模样的姑娘在打盹。 
那老太太看上去少说也在70岁以上了,显然还耳聪目明,服务员的轻声细语立即使她睁开双眼朝我们这边溜了一眼。就是这一眼,我骇异地发现那眼光中蕴含着一股我十分熟悉的神情。尤其使我吃惊的是那老太太似乎也顿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用不着多说了,在那个年轻保姆的几次来回走动下,完全证实了我们双方的确没有认错人。于是我们便凑到一起握手言欢了。或许是叶秀梅不想在公众场合流露出她悲喜交集的感情,她提议我们立即离开茶室,到外面去说话。她把保姆也打发开了,让我推着轮椅和她一起来到一处高级住宅区的花园里。她说她现在就住在这个住宅区里。 
这地方和马路上不同,清静极了。深蓝色的夜空中看得见明亮的星星,四周都是风吹树木的簌簌声,这边那边还有蟋蟀在不断地鸣叫。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那个难忘的夜晚,眼前又出现了当年在新华路靠近番禺路的街角花园里渴望着和叶秀梅亲密相处时的情景。然而,时过境迁,过去的都过去了,丢失了的一切还怎么能追补得回来呢? 
这天晚上我一直陷入在深深的沉思之中,说话不多,甚至连叶秀梅如今是不是已经成家也没有问。我不想用自己的伤心去加深叶秀梅的伤心。叶秀梅却还像年轻时候一样心直口快,说了很多的话,把我40几年来的情况都问到了。当她听说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平反,觉得很奇怪,问这是什么原因。 
“我不是在政治运动中遭受的冤案,而是……” 
她的双眼睁大了,紧盯了我很久很久,猛地“啊”一声叫喊了起来,一把捉住了我的手: 
“这都是我把你害了!我没想到这个!是啊,实际上那时候他们叫我到医院去作检查,去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丑事!我是因为赌气才和他们顶牛顶到底的!因为我太不想和他结婚!那时候我的头脑太简单,我对不起你!不过……”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她略略迟疑了一下说,“我决不能让你一辈子都背着这口黑锅!我……为了你,我愿意到医院去作那个检查!我明天就到医院去!” 
“这么说,你到现在……是啊,叶秀梅,我们都太傻了!都是我害苦了你!我们的青春都白白被耽误了!我不怪别人,只怪我自己!算了,叶秀梅,何必还去作检查呢!你的心意我领受了,有了这一点,我已经够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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