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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平在黑板上写的字:家园代表落后,“世界”又是什么?

 云在青天ysz 2015-06-16
孙少平在黑板上写的字:家园代表落后,“世界”又是什么?
陕庆(清华大学中文系)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有一个细节:在村办初中教书的孙少平读完课本上一首诗词之后,若有所思,在黑板上写下“世界”二字,希望这些懵懂的乡下孩子尽可能早地明白这个词的意义。若不是剧情过于殷勤地闪回,不遗余力地填充,这会是该剧从小说到影像的一个富有能量的转化。
       “世界”是什么?电视剧随着一次次对一些字句的激情澎湃地重复,告诉我们:世界是远方,是别样的人生,对孙少平而言,也许就是与其相对不凡的才能相称的人生舞台,而它所超克和鄙弃的其实就是双水村的农民生活。
       读过小说的都知道,这其实与辛苦程度无关,小说曾明确写到,他不愿意被小农意识的汪洋大海淹没。这是少平与少安的区别,是少平之于整个作品的意义,也是“励志型”读法所遮蔽的,而由此表现出来的难以言尽的孤绝的精神状态,也许便是吸引一批批读者的原因。
       这一切来自阅读,之后赖以拯救的也是阅读。平凡的是出身、经济状况、社会地位,世界并非小布尔乔亚暂时遗忘现实苦恼的异域和远方,而是与任何人都能平等地对世界范围内知识的享用和平等地表达对世界认识的权利,但并非为了谋私利。
       基于对先进知识的了解,农村代表着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组织形态。孙少平是一个现代化主义者,在他眼里,煤矿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和动力,他熟知很多发达国家的采煤效率,为中国的低效忧心,曾打算报考煤炭技术学校。这是小说中孙少平的“世界”图景一次比较清晰的呈现。
       他跟田小霞说:“这不是理想,而是实际打算。”可见,他否定了小霞所展望的对他来说不切实际的世界。如果说,《人生》中高加林想要挣脱的可以说是体力劳动,《平凡的世界》恰恰用更严酷的体力劳动磨砺着他的主人公。我们容易忽视,几乎被读成陈世美的高加林同样关注先进的世界,更不注意高加林这个名字来自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
       上中学时的路遥——那时还叫王卫国——爱读《参考消息》,看到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乘坐“东方一号”宇宙飞船遨游太空的消息后,兴奋得彻夜难眠。《平凡的世界》结尾处,面带伤痕的孙少平再一次做了人生的决断,拒绝了金秀的爱情和依靠关系的工作调动,决定回到煤矿,在书店选了一本书:《一些原材料对人类未来的影响》。
       据华东师大黄平老师考证,这个书名来自《读者文摘》一篇写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的日常生活的文章,撒切尔夫人正在阅读这本书。个人看来,这也许正是作家意欲交待的主人公的“世界”——平等地面对世界范围内的知识是改造世界的前提。
       小说所写的从1975年到1985年,现实的贫困和不平等造成孙家兄弟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苦恼——而这正是中国社会过去几十年努力解决的问题——以至于让经历了深刻变革的20世纪中国的青年发出了19世纪主人公的浩叹:生活啊生活!
       在今天看来,这种普遍的情绪构成了改革的内在动力,然而,改革的步伐与他们的命运和心情并不同步。小说中少平回乡获得教书的机会是因为二爸孙玉亭想出了“村办初中”点子,电视剧情节相同。只是剧中少平当不成老师是因为村里的小学、初中全都取消,集中到公社;而小说忠实地交待了村办初中停办的原因是分产到户之后,单个家庭缺少劳动力,学龄儿童回家劳动所致。
       作家同样忠实地写到了分产到户的过程中以及之后人性中自私、贪欲的暴露,乡村人际关系和道德观念的改变。我们痛心地看到农民将集体的拖拉机大卸八块,抢最好的铁回去铸自家的犁铧,淳朴的少安媳妇一心想分家单过,人们开始各顾各的利益交往,而不再是互帮互助。
       小说沉重地写到少安有钱之后的一次痛苦的心理过程。少安去看望读中学的妹妹兰香,给她留下五十块钱,兰香坚决不要,说二哥每月给她寄十块钱。少安说,二哥的钱能要,我的钱为什么不能要?妹妹说,你已经分家了,不能让嫂子不高兴。
       个体意识从社会组织层面渗透到了家庭,从解放生产力的角度看似合理,而这同时造成了对人情的割裂和伤害。除了少数人发家致富,农村大部分人仍然贫穷无助。面对亲人和乡人,善良的少安从来不缺少责任感,但集体的形式已经不再作为一种构想和选择,至少短时期内如此。
       路遥虽然呈现了历史复杂的轨迹,但他有自己比较简约的价值评判,而我们恰恰是在他的忠实描写、复杂情绪和简约判断之间发觉他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含混。
       路遥的成功之处在于,将这种含混表征为一个饶有意味的形象——孙少平。正是“集体”(它本身恰是对小农意识的克服)的溃散,才使得孙少平的“世界”必须以鄙弃双水村为前提。此时,社会断裂为“平凡”和“世界”两橛。“平凡”这一身份、阶层的表达代替了阶级,“世界”从置身的环境中退出,于是很容易被当成抽象的理想和远方。
       在孙少平那里,“世界”也确实变成了个人面对和坚守的精神性的存在,但它本身是曾经被创造的世界的馈赠,并且不能否认,它是指向未来的。孙少平正是以这种方式承担了历史的转折,成为给他启蒙与召唤的历史的引渡者,以近乎苦行的方式表达承受之重。这是路遥留给我们的转折时期的独特人格。
       如果他等同于个人主义的奋斗,今天再读只不过是为我们提供些人物和剧情,这实际上就是电视剧所做的——借助这个文本用工业化的方式对剧情进行各种标准化生发。以孙少安为主线的《平凡的世界》近乎一部陕西版的《老农民》,与路遥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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