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长沙义娼: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轻信闲言毁真情,秦观怅然不已。然此词另有一说,乃秦观为怀念长沙义妓而作。洪迈《夷坚志》补卷第二《义倡传》篇略云: 义娼者,长沙人,家世娼籍,善歌,尤喜秦少游乐府。每得一篇,辄手笔口咏不置。秦观涉党争被贬南迁,与娼在长沙相识。及见,观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复潇洒可人意,以为非唯自湖外来所未有,虽京洛间亦不易得。秦观因留长沙数日,娼格外殷情款待。临别时,娼谓秦观曰:“妾不肖之身,幸得侍左右。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又不敢从行,恐以为累,唯誓洁身以报。他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少游许之。一别数年,少游竟死于藤。娼虽处风尘中,为人婉娩有气节,既与少游约,因闭门谢客,与老母独处,誓不以此身负少游也。一日,昼寝寤,惊泣曰:“自吾与秦学士别,未尝见梦。今梦来别,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仆顺途觇之。数日得报,秦果死矣。乃谓媪曰:“吾昔以此身许秦学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遂衰服以赴,行数百里,遇于旅馆。将入,门者御焉。告之故而后入。临其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左右惊救,已死矣! 一个普通艺妓,因爱其词到爱其人,最终为其殉情,其情感人至深,故世人誉为“长沙义娼”。秦观对这位湘妹用情颇深,留下好几首词作。如《木兰花?秋容老尽芙蓉院》写义娼为他弹筝佐饮: 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剪。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 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秋色浓郁的夜晚,窗外月色溶溶,映照着霜花满地。秦观与义娼相对而坐,义娼轻拨银筝,曼声而歌。酒不醉人人自醉,在长沙的这晚,秦观已将南迁的抑郁和惜别侍妾朝华的悲伤尽抛脑后。这一夜,追星的义娼也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秦观另一首《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据说是写与义娼挥泪饯别的场面: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筋,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潇湘门外,长沙城门外;征棹,远行之舟;红妆句,言佳人饮过饯别之酒,背身哭泣;玉筋,本玉质筷子,此喻女子眼泪,“筋”一作“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与挥玉筋皆形容泪水盈盈状。上一首“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道出秋夜相聚的欢乐。然而,醉脸还映着春红,便不得不重登征棹。都说离别断肠,而此时哭成泪人的湘妹与惯于用情的秦观早已肠无!明杨慎读词到此,也不禁击掌叹曰:“此等情绪,煞甚伤心。秦七太深刻!” 如果《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一词是写给义娼,则其《青门饮》末句“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便很难解释,(勉强可解释为过去是任人攀折的章台之柳,自我南去之后,你却如许佐尧笔下之柳氏心里只有韩翊……)所以即便创作《长沙义娼传》的洪迈,后来竟也自我否定,在《容斋四笔》中说:“《夷坚四志》载潭洲义娼事,……予反复考虑,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然悔之不及矣。” 为什么会有自我否定?皆因秦观南迁之前,曾以“修真”(学道修行,求得真我,简称“修真”)为借口,将爱妾朝华送回娘家。洪迈推翻旧说的理由有二:一是少游方以妨碍学道将边朝华割爱遗去,怎会立即死去活来般恋上一普通艺妓?二是时任潭州太守温益保守刻板,对其过境迁臣一向严厉非常,又岂肯容少游“款昵数日”,与一艺妓如此缠绵?王渔洋(士祯)对此也是一头雾水:秦观以恐妨其学道赋诗遣朝华之至再,及南迁过长沙,遂眷一妓,有“彬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之句,何前后矛盾如此? 王士祯所举词句出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其词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 此词在秦观诸词作中颇有地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因写出南迁的共同命运,引起苏轼的强烈共鸣,北宋释惠洪《冷斋夜话》称“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清赵翼《陔馀丛考》卷41评论此词说:又秦少游南迁,有妓生平酷爱秦学士词,至是知其为少游,请于母,愿托以终身。少游赠词,所谓“彬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者也。念时事严切,不敢偕往贬所。及少游卒于藤,丧还,将上长沙,妓前一夕得诸梦,即逆于途,祭毕,归而自缢。按二公(少游、坡公)之南,皆逐客,且暮年矣,而诸女甘为之死,可见二公才名震烁一时;且当时风尚,女子皆知爱才也。(东坡也有惠州少女温超超为其殉情的故事。)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也以为此词乃为思义娼而作:秦少游姬人边朝华“极慧丽”(王士祯《香祖笔记》),恐碍学道,赋诗遣之,白傅所谓“春随樊素一时归”也,未几南迁过长沙,有妓生平酷爱慕少游词,至是托终身焉。少游有“彬江幸自绕郴山,(白居易遣樊素诗)为谁流向潇湘去”云云,缱绻甚至,岂情之所属,遽忘其前后之矛盾哉?藉令朝华闻之,又何以为情?及少游卒于藤,丧还,妓自缢以殉。此女固出娄婉、陶心之上矣(也是怨春秋息妫不死的陈腐观念。参见徐培钧《秦观词新释辑评》P148-149)。 8楼 评论 (九)边朝华: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 风月无边的秦观38岁在蔡州任教授时收留了年仅13岁的女孩边朝华。元祐八年(1093)六月,秦观的仕途呈现一抹亮色,被提拔为秘书省正字,八月又任国史馆编修。也就在这一年,45岁的秦观正式纳边朝华为妾(徐培钧《淮海集笺注》P1564-1565,许伟忠,P265)。 19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新婚的甜美令秦观迷醉,他止不住心中喜悦,作《纳朝华》(《淮海集笺注》卷11《四绝》之三)诗曰: 天风吹月入栏干,乌鹊无声子夜阑。 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 在秦观心中,朝华宛如天上的仙女。搂着娇美贤慧如织女般的朝华,就仿佛置身仙境,令他沉迷如幻。然而,朝华既是织女,他便是牛郎。牛郎织女欢会短暂,终将分离。此诗一语成谶。果然,婚后不久,秦观就演出一幕遣送朝华返乡的举动。秦观《遣朝华》一诗记载了当时无奈分离的情景: 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 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 很显然朝华不愿离开,她在灯下泣不成声。秦观只能以苍白无力的“百岁终当一别离”相劝:人固有一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与子携老的爱情也须面对生死之别。(扯淡!那是一回事吗?) 朝华归家未久,日夜思念秦观,二十多天后其父亲自上门,带来朝华的亲笔信:我不愿再嫁,请求回来。秦观怜之,随即派人将她接回。(宋张邦基《墨庄漫录》:“朝华既去二十余日,使其父来云:‘不愿嫁,乞归。’少游怜而复取归。”) 小别胜新婚。那晚,朝华彻夜依偎在秦观怀里,喃喃流泪说:“我不离开你。再多风雨,也愿与你一同担当。”秦观默然无语,只是与朝华紧紧相拥。 半年之后(1094,绍圣元年五月),秦观再遣朝华。这一次的理由冠冕堂皇:“你必须走。你不走,我就不能专心修道了。”(《墨庄漫录》:明年,少游出倅钱塘,至淮上,因与道友论议,叹光景之遄,归谓朝华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亟使人走京师,呼其父来,遣朝华随去。复作诗云……时绍圣元年五月十一日。少游尝手书记其事,未几,遂窜南荒云。) 秦观《再遣朝华》诗曰: 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 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 “此度分携更不回”,看来已做好朝华的思想工作。肠断龟山,讲分离时仍悲痛难抑。崔嵬,高耸貌;以夕阳孤塔的高耸反衬气氛的压抑和离人的渺小。 《遣朝华》、《再遣朝华》均将朝华比做冰清玉洁的玉人,既含赞美之意,又有不忍携子之手同趟南迁乱泥浊路蕴意(上述三首有关朝华的诗作,均见徐培钧《淮海集笺注》P467、1563、1565)。 从纳朝华、遣朝华、再遣朝华,足见秦观爱朝华之深,用心之良苦。夜深人静的时候,秦观一定告诉过朝华,自欣赏东坡老师的高后辞世、哲宗亲政,一场针对旧党的血雨腥风就将刮起,唇亡齿寒,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他必难幸免。朝华虽伤心却并无抱怨,她懂,这是疼她的丈夫保护她疼爱她的最好方法:爱你,就让你离开。 遣归朝华“未几”,秦观“遂窜南荒”而去。据说秦观死后,朝华即削发为尼,遁入空门,圆寂时手握秦观诗稿,一直在轻轻呼唤秦观名字(陈雄:《痴情女边朝华难舍秦观》,《新商报》2102年5月26日)…… 秦观南去不归,遣朝华冷静而明智。(他与长沙湘妹的情缘,事先不曾预知,没什么不好解释的。)一如当年姜夔逼劝小红改嫁。“赖是小红渠已嫁,不然啼损马塍花”。相比之下,朝华的处境要更为凄惨。 9楼 评论 (十)“苏小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边朝华原本不叫朝华,苏轼有绝色侍妾王朝云,也是改名而来,秦观仿导师改名“朝华”,弄得朝云、朝华仿佛两姐妹似的,秦观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苏轼家谱中并没有“苏小妹”的名位,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中《苏小妹三难新郎》纯属瞎掰(采自伪书《东坡问答录》)。秦观夫人姓徐名文美,与苏轼并无姻亲关系。所以造成这种美丽的误会,一是苏轼、秦观师徒间情融意洽,人们希望他俩有姻亲关系;二是颇多人将苏小妹看成苏轼的美丽化身或“倒影”(参见《康震评说苏东坡》,中华书局2008年1月版P184-186);三是苏轼爱妾朝云有如苏轼小妹,生性多情的秦观对这位“美若春园、目似晨曦”的小师娘或说“小嫂子”暗生情愫,心有向慕,他那首名扬千古的《鹊桥仙》,据说就是为朝云而作: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东汉以来写七夕最为著名的诗词,公认是秦观的《鹊桥仙》。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成为超越时代的爱情观,至今仍被忠于爱情和虚与委蛇者反复引用(银汉,银河;金风,秋风;玉露,晶莹的露珠)。 秦观曾有《南歌子 霭霭迷春态》词曰: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春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胡仔《苕隐渔隐丛话》后集卷29引《艺苑雌黄》,有引者题为“赠东坡侍妾朝云”。) 徐培钧推此词作于宋元祐六年(1091)七、八月间。朝云奉东坡之命向少游“乞词”,少游遂以“朝云”二字借题发挥。“朝云”本出宋玉《高唐赋》,秦观以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事喻东坡纳朝云,并将自己比为兰台公子宋玉。“瞥然归去断人肠”,词中隐含词人的惆怅。东坡似乎看出些端倪,随即也以《南歌子 云鬓栽新绿》作答: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飏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很明显是警告朝云和回应秦观。玩笑归玩笑,但也说明东坡少游之间的亲密关系及朝云的魅力无限。“朝朝暮暮”既喻男女合欢之情,又暗含“朝云”名字。少游是在向朝云表白:只要两情相悦,是否真正结合并不重要。这样既表达了爱慕之意,又不逾师生之礼。这种类似于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无论当时或今天,都是非同凡响的(也许,在见不到林徽因的日子里,金岳霖每晚就是念着这首《鹊桥仙》入眠的。参见许伟忠P43)。 10楼 评论
(十一)畅师: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秦少游以数十年浪迹天涯,与欢场美女虽属萍水相逢,但却用情至诚,因而拥有堪与柳七相比的庞大女粉团。他的《八六子?倚危亭》据说就是写给歌女“红袂”的,作于元丰二年(1079)的《梦扬州?晚云收》及《满庭芳?晓色初开》,又是写给扬州某歌妓的(许伟忠,P57)。这样极富美人缘的男人,在情场要风得雨,要雨得雨,说他有追不上的美女,岂非天方夜谭? 还真的有这么一位美女,姓畅,秦观没好意思讲出她的名字,却在《赠女冠畅师》一诗中透出他的尴尬: 瞳仁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礼罢晓坛春日静,落红满地乳鸦啼。 瞳仁剪水,杨柳细腰,一幅道家装束包裹着宛如玉质般清凉高洁的胴体。“姑射姿”,庄子《逍遥游》有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回看粉黛”句,系化用白居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诗句。“雾阁云窗”、“门前车马”两句,谓任尔门前车水马龙,畅师居处深幽,不为凡心所惑,暗喻勾引难得。最后两句,谓清晨斋戒过后,整个道观归于清静,落红满地,犹闻乳鸦轻啼。 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八引宋佚名《桐江诗话》:“畅姓,唯汝南有之。其族尤奉道,男女为黄冠者十之八九。时有女冠畅道姑,姿色妍丽,神仙中人也。少游挑之不得,乃作诗云。”近代陈衍(1856—1937)《宋诗精华录》卷二评价此诗:“末韵不著一字,而浓艳独至,《桐江诗话》以此道姑为神仙中人,殆不虚也。” 在这位宛如外星人的美女面前,秦观很丢面子。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想必不小,否则他也不会打破诗词严分畛域的惯例,将此等情事写入诗中。从前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孩子多属欢场中人,颇多场合有逢场作戏成分。他大概以为畅师也属李冶、鱼玄机之流,属于“挂羊头、卖狗肉”一类女子。陈杰《大染坊》里说:“男人无所谓忠诚,无非是背叛的代价不够;女人无所谓正派,无非是受到的诱惑不足。”脱钩的鱼总是大的,没勾到手的美女当然最美。41岁的秦观只能感叹功力不够,又或解嘲一笑:也许畅师根本不懂词,不懂时尚,自然也不谙男女之情。 11楼 评论 三、诗词联袂写美女 在秦观的词作中,有十首诗、词合体的《调笑令》,分咏王昭君、乐昌公主、崔徽、无双、灼灼、关盼盼、崔莺莺、若耶女、阿溪、倩娘等十位美女。徐培钧《秦观词新释辑评》对诗词合体的“调笑令”有较详细说明(P230),指出大致属于宋词向元曲发展过程中的艺术形式,即王国维所称“踏转”。 秦观《调笑令》十首中的美女形象,分历史人物与文学形象两类。王昭君、乐昌公主、崔徽、灼灼、关盼盼实有其人,若耶女为西施故乡采莲美女;崔莺莺、倩娘、无双、阿溪皆唐传奇中美女形象。 秦观咏王昭君、乐昌公主了无新意,《崔徽》篇客观陈述崔徽与裴敬中情事,不如元稹诗作精彩,《盼盼》篇拟关盼盼口吻讲独处燕子楼相思之苦,唯《灼灼》篇与韦庄《伤灼灼》稍有不同,换成灼灼视角,表达身为歌妓的从良幻想及对恩客的奢望: 诗曰: 锦城春暖花欲飞,灼灼当庭舞柘枝。相君上客河东秀,自言那复傍人知。 妾愿身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云收月堕海沉沉,泪满红绡寄肠断。 曲子: 肠断。绣帘卷。妾愿身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莫遣恩迁情变。红绡粉泪知何限。万古空传遗怨。 相君,宰相,裴质曾为相府上客;红绡,据张君房《丽情集》:“裴召还,灼灼每遣人以软绡聚红泪为寄”;“妾愿身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莫遣恩迁情变”,皆灼灼心愿,但事实上裴质之流不可能对灼灼的终身负责。灼灼因老且贫“殂落于成都酒市”,“万古空传遗怨”,与欧阳詹相比,裴质应感愧疚。 十首调笑令中,《采莲》篇比较特别,该词并未以单个美女为主角,而是以若耶采莲女为越女代表: 诗曰: 若耶溪边天气秋。采莲女儿溪岸头。笑隔荷花共人语,烟波渺渺荡轻舟。数声《水调》红娇晚,棹转舟回笑人远。肠断谁家游冶郎,尽日踟蹰临柳岸。 曲子: 柳岸,水清浅。笑折荷花呼女伴。盈盈日照新妆面,《水调》空传幽怨。扁舟日暮笑声远,对此令人肠断。 《采莲》自六朝以来一直是诗家热衷的题材。描写对象多为吴越美女,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均有歌咏吴越美女的诗作传世。若耶溪,即西施采莲处;《水调》,曲调名。秦观诗词皆表现若耶溪美女的青春活泼之美,她们穿行在荷花丛中,一片欢歌笑语,惹得那些游冶在岸边的年轻小伙子,整日在柳岸徘徊打转,为无缘相会而肠断。 本书唐代篇对陈玄佑《离魂记》、元稹《莺莺传》及薛调《无双传》均有展开叙述。秦观《无双》篇讲无双与王仙客历经磨难终如愿喜结良缘;《莺莺》篇描述重点在张生与莺莺一夜情;倩娘故事直接以《离魂记》为题: 诗曰:深闺女儿娇复痴,春愁春恨那复知?舅兄唯有相拘意,暗想花心临别时。离舟欲解春江暮,冉冉香魂逐君去。重来两身复一身,梦觉春风话心素。 心素。与谁语。始信别离情最苦。兰舟欲解春江暮。精爽随君归去。异时携手重来处。梦觉春风庭户。 花心,犹芳心;心素,情愫;精爽,魂魄。相比诗作,仍是词曲更显功力:“始信别离情最苦”! 《烟中怨》乃唐人南昭嗣传奇作品。事见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卷上及施宿等《嘉泰会稽志》卷十九: 越渔者杨父,一女,绝色,为诗不过两句。或问:“胡不终篇?”曰:“无奈情思缠绕,至两句即思迷不继。”有谢生求娶焉。父曰:“吾女宜配公卿。”谢曰:“谚云:‘少女少郎,相乐不忘;少女老翁,苦乐不同。’且安有少年公卿耶?”翁曰:“吾女为词多不过两句,子能续之,称其意,则妻矣。”示其篇曰:“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谢续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夫!”遂偶之。后七年,春日,杨忽题曰:“春尽花宜尽,其如自是花!”谢曰:“何故为不祥句?”杨曰:“吾不久于人间矣。”谢续曰:“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杨即瞑目而逝。后一年,江上烟花溶曳,见杨立于江中,曰:“吾本水仙,谪成人间;后倘思之,即复谪下,不得为仙矣。 秦观《烟中怨》篇咏该故事,已较上述情节简略: 诗曰:鉴湖楼阁与云齐,楼上女儿名阿溪。十五能为绮丽句,平生未解出幽闺。谢郎巧思诗裁翦,能使佳人动幽怨。琼枝璧月结芳期,斗帐双双成眷恋。 曲子:眷恋,西湖岸,湖面楼台侵云汉。阿溪本是飞琼伴。风月朱扉斜掩,谢郎巧思诗裁翦,能动芳怀幽怨。 鉴湖即绍兴镜湖。阿溪,即杨氏女,本镜湖水仙,因与谢郎相爱,成仙后仍思念不已,再被谪下凡间不得重返;飞琼,即仙女许飞琼。上述十首调令中,“幽怨”一词反复出现,特别《烟中怨》篇,连用两处幽怨。说秦观生性抑郁,愁肠百结,“一生怀抱百忧中”(宋楼鑰《黄太史书少游海康诗韵题跋》引祭酒芮公赋《莺花亭》诗),看来不假。 有人曾做过统计,总计秦观近百首词作中,有30首词中含“愁”字31个,即他1/3的词作中带有“愁”字。秦观绍圣二年(1095)于处州作《千秋岁》,末句云:“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句。及南迁过衡阳,以此词呈衡阳太守孔毅甫,孔遽惊曰:“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秦观时年46岁)送别秦观后,孔与家人说:“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另据曾季貍《艇斋诗话》:“方少游作此词时,传至余家丞相(曾布),丞相曰:“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徐培钧《秦观司新释辑评》P132-137;许伟忠,P17) 五年之后,秦观果然死于北归途中,死在导师苏轼之前,仅活了52岁。 以诗词联袂的《调笑令》形式集中描写美女,在题材上是新的尝试。前朝美女如云,为何偏偏选取以上十位?大半原因可能是为了演唱的方便。秦观之后,毛滂也有调笑令八首,分咏崔徽、泰娘、盼盼、卓文君、灼灼、莺莺、苕子(疑苕子花非人名)、张好好等前朝美女。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评价秦观“词胜书、书胜文、文胜诗”,可能秦观对宋诗攀越唐诗之难有自知之明,也深谙宋词引领时尚的大势所趋,因而将主要精力用于词作,而他忧郁善感的个性又特别适合于婉约风格。 换言之,秦观是天生的词作家、婉约正宗。有宋以来,能为正调“极致”者,唯秦观、李清照而已(清王士禛《分甘余话》卷二)。 重要参考书目: 徐培钧:《淮海集笺注》、《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秦观词新释辑评》; 许伟忠:《悲情歌手秦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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