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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那些生命里与你相依相伴的女人,还记得吗

 相子诗生活 2020-07-25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辛巳 (公元1101年)五月,也就是距离现今九百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66岁的苏东坡在海南岛遇赦北还,在江苏镇江的金山寺,欣遇画家李龙眠。故人相见,恍如隔世,老友为东坡画了一幅像。东坡则赋诗一首《自题金山画像》,作为自己一生的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苏东坡一生辗转的大半个中国的行程里,黄州、惠州、儋州,正是他遭贬的伤心地,苏东坡在其中度过了漫长的艰辛岁月。也恰恰是这些地方,让他的生命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华! 因为这三地,我突然想起了一生与东坡密切相关的三个女人:王弗、王闰之、王朝云。是她们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真性情的文人,她们在东坡的背后袅袅娜娜,成为最凄婉的风景。正是:

淡妆浓抹相宜,夜月暮雨思卿。

问汝平生最爱?王弗闰之朝云。

王弗:短松冈中夜明月

 

王弗是东坡的第一任妻子。北宋至和元年甲午(公元1054年),东坡那年十八岁,“父母指定,媒妁之言”让温柔敦厚、美貌绝伦的王弗走进他的生活里。虽说他们的爱情是父母之命,却也有一段奇缘。在泯江畔被范成大称为“西川林泉最佳处”的中岩山,有绿水一潭,静如弦月,每有人在池边击掌,鱼儿就会循声游到岸边,成为有趣的奇观。某日,乡贡进士王方遍邀文人学士到绿潭前题名,诸秀才提名“戏鱼池”、“观鱼塘”等,不是过雅就是太俗,唯有王方的女儿王弗与当时在山中读书的苏东坡同时取名“唤鱼池”中选,东坡即席挥毫写下了这三个潇洒的大字。东坡的才华赢得了王方的青睐,几经周折,才把爱女嫁给了苏轼,成就了唤鱼联姻的佳话。九百年过去了,如今的唤鱼池已成为中岩山的胜景,池边的东坡与王弗雕像,一站一坐,两情依依,他们的爱情为这山川增色不少。清人蔡廷有诗赞曰:“唤鱼自昔慕坡公,古今虽殊兴致同。我到池边还拍手,风流未分让髯公。”

宋仁宗嘉佑二年丁酉(公元1057年)正月,苏老泉携二子进京应礼部试,苏轼22岁,苏辙19岁,兄弟同科进士及第,东坡中进士第二名,他的应试作文《刑赏忠厚之至论》,让主考官欧阳修拍案叫绝,欧阳修说:“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是时苏氏父子三人名震京师。四月,东坡老母程氏卒於眉山,父子三人奔丧归里。

嘉佑四年己亥 (公元1059年), 守母丧满,二十四岁的东坡与弟辙及父洵再赴汴京。通过考试,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王弗随行京城相伴。王弗性格“敏而静”,知书明礼,与愤世嫉俗的东坡刚好形成互补。如果说东坡是太阳,苏夫人则松间的一轮弯月,如水的月光柔化了东坡心中过分的激进。应该说娶了王弗是他的幸运。据说,东坡与访客交谈的时候,王弗常立于屏后,事后告诉东坡对来人性情为人的总结与看法,无不言中。而当东坡读书时,她总是举案齐眉,侍立不去,东坡每有遗忘的时候,她给予提醒,成为东坡的“活词典”。跟王弗一起的十年是东坡快乐的十年,其间,长子的苏迈的出生更为他们的爱情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惜好景不长,情深不寿。北宋治平二年乙己(公元1065年)五月,王弗病逝于京城,时年二十七岁,六月殡于京城之西。苏东坡在为她写的墓志铭中说:“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必葬其故(东坡母)之侧”,第二年的六月,苏洵病逝,东坡与弟苏辙扶柩回眉山故里,遵父洵遗训,葬王弗于眉山先君夫人墓之西八步,东坡在王弗坟地的山上植一万棵松留作纪念。熙宁八年,正月二十日,时间又过了十年,时东坡在山东密州任太守,刚过完年,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东坡又在梦中见到了王弗,重温了十年前的快乐,醒来伤感不已,挥手写下了有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鬃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近千年来写夫妻之情最成功、最动人的词章之一。全词用白描的手法,极写夫妻之间生离死别最撼人心魄的一幕。据说用词来写悼亡,苏轼是首创,这一首创,却成了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峰,夫妻生离死别的思念,无不令人动容。

是的,王弗之于东坡,她是短松冈的一弯明月。这明月最初是中岩山神秘的唤鱼池边升起,最后又隐没于老翁泉中。王弗随翁姑葬于眉州安镇乡可龙里的山中。据说附近有一泓山泉,经常有一个白发老翁卧于泉上,只能远看,人一走近,他就隐身于泉里,所以泉水又叫老翁泉。苏辙晚年写诗:“老人寄东岩,萧然四无邻。八尺清冷泉,中有白发人。婆娑弄明月,松间夜相宾。”可是,这泉中的白发老翁是谁呢,我宁愿他是苏轼,“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他在寻找着他的早年的明月。

王闰之:荆棘路上玉蝴蝶

 

“银涛无际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见青鸾紫凤、下层城。二十五弦弹不尽,空感慨,惜余情。”这首《江城子》有人说写于贬去儋州的路上,是悼念朝云的,也有人说写于东坡从儋州渡海北归之时,是“绝处逢生的激情”。但我却宁愿相信,这是东坡晚年思念王闰之而作,或者借这“二十五弦弹不尽,空感慨,惜余情”隐喻王闰之陪伴东坡度过的艰难岁月。二十五年,是东坡一生最重要的时期,这二十五年,是战战兢兢的二十五年,是风风雨雨的二十五年,历经乌台诗案,胡州被逮,黄州贬谪,杭州外放,从天堂到地狱,有一只玉蝴蝶翩跹而至,为东坡的荆棘之路展示了另一种风情。这只玉蝴蝶就是东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

王闰之是王介的幼女,王弗的堂妹,在王弗去世后的第三年的嫁给了苏轼。失去了王弗之后,“三十而立”的东坡真的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了,娶王闰之与其说是为了忘怀不如说是为了思念。他在王闰之的身上,寻到了亡妻身影和气息。东坡大王闰之十一岁,王闰之对这个姐夫自小是崇拜有加,能嫁给集浪漫、英俊、才华于一身的东坡,是她久藏于心的梦。当这个梦终于实现的时候,她真的是惶恐不知所措了。纵使她知道嫁给天才的女人是不幸的,她也心甘情愿陪伴心上人走过人生的沟沟坎坎风风雨雨。

王闰之虽不如王弗聪明能干,但她生性温柔,一直默默相守在东坡的身边,给予他莫大的鼓励与支持。为丈夫做眉州家乡菜,做丈夫爱喝的姜茶,忍受丈夫睡觉时雷鸣般的鼾声——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时,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长子苏迈是东坡前妻所生,但她对东坡的三个儿子一视同仁,苏轼的《蝶恋花》词中“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就是赞美她对三个儿子疼爱不分彼此的。东坡乌台诗案入狱,她因怕人寻先生的麻烦,惊慌之中烧毁了东坡的部分诗词,虽然给历史留下了一点遗憾,但也足以见证了他们相濡以沫的爱情。特别是在黄州艰辛的岁月里,东坡筑室,亲自耕织,苏轼心情郁闷,而小孩还在他面前牵衣哭闹,苏轼发火,骂孩子真傻。王闰之开导苏轼说:“你比小孩还傻呢,为什么不开心点呢?” 苏轼听后有所感愧,王闰之又洗涤好酒杯放在他面前。这件事被苏轼写进了诗里。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于是在黄州赤壁,东坡写下了著名的“一词两赋”,让生命在逆境里绽放出华彩,不能说不与王闰之的爱的滋润紧密相联。

尽管如此,王闰之也并非没有艺术细胞。苏轼一家在汝阴的时候,一天晚上,堂前梅花盛开,月色鲜霁,王润之叫苏轼请朋友到花下饮酒,她说:“春月胜如秋月,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苏轼大喜说:“我还真不知道你会诗。刚才你说的话,真是诗家语言。”不会写诗的王闰之不经意间却说出了富有诗意的语言,给了苏轼灵感,让他挥笔写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在春月满空的夜里,回廊后梅花清香,轻云薄雾,“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对比之中,把春光的喜庆表现得淋漓尽致。从这首《减字木兰》里,我们隐隐窥见了他们爱的祥和与快乐。陪伴在他身边的有善良灵性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女,有江上清风,有山间明月,还有什么不能放开呢,难怪我们经常听向见东坡在山林里快乐的尖叫: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可惜的是,二十五年之后,即元佑八年癸酉 (公元1093年)王闰之也先苏轼而去。东坡柔肠寸断,他在给王闰之的祭文中写道:“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许,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乾。”“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妻子死后百日,请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请和尚诵经超度时,将这十张珍贵的传世之作化作青烟献给了妻子的亡灵。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这是现代版的《两只蝴蝶》的歌词。东坡死后,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惟有同穴”的愿望。可是,我却天真地相信,他们死后一定化作了两只最美丽的蝴蝶,在天地间吟啸徐行。

王朝云:西子湖畔冷梅花


 

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有一个僻静的所在,黄昏时分可以听到阵阵松涛和禅寺的钟声。苏东坡的侍妾王朝云就长眠于此。她的墓上有一座亭子,叫“六如亭”, 亭柱上镌有苏东坡亲自撰写的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副亭联不仅透射出苏东坡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更饱含着他对一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这是东坡初到杭州写下的诗句。应该说,苏东坡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过的,他曾对人说过,他的前生就出生在西湖。杭州更像是苏东坡的第二故乡。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不只是杭州的山林湖海之美,也非只是由于杭州繁华的街道,闳壮的庙宇,也是由于他和杭州人的感情融洽”,更因为在这里,他结识了他人生的红颜知己忠实伴侣——王朝云。

苏东坡携带妻儿来杭州,是在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被贬为杭州通判。杭州是多彩多姿的,而西湖又如此的引人入胜。公务之余,苏东坡充分参与到了西湖人的生活里。苏东坡有时和妻子儿女一齐去游湖,有时与好喝酒的同僚同游。东坡的妻子王闰之这时是二十四五的年纪,刚与东坡生了第二个儿子苏过。在苏东坡时代的生活里,酒筵公务之间与歌妓相往还,是官场生活的一部分。一次偶然的机会,苏轼在一次宴会上看到了轻盈曼舞的王朝云,被她优雅的气质所打动,写下了《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装淡抹总相宜。

这首看似写西湖旖旎风光的诗,骨子里却寄寓了苏东坡初遇朝云的心动。是的,朝云就是他的西子,东坡的夫人王闰之是聪明解事的,她知道丈夫这个男人连皇帝都管不住,何况她呢。她要做一件漂亮的事,让她的天才诗人一生都感激她的事。她虽出名门,能读能写,但要与东坡唱和还相差很远,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是把丈夫推入歌妓的怀抱,而是把歌妓带进了家门。她把十二岁的王朝云收为侍女,陪东坡读书写诗,后来又让东坡纳为侍妾。颠沛流离的生活里,她们都成为了东坡最大的精神安慰。

在苏东坡的妻妾中,朝云最解东坡心意。有一次,苏东坡指着自己的腹部问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个答道:“文章。”另一个答道:“见识。”苏东坡频频摇头。此时朝云笑答:“您满肚子都是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绍圣元年甲戌(公元1094年),这一年东坡五十九岁。此前一年,妻王闰之卒于京师。四月以讽斥先朝罪名贬知英州。未至贬所,八月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十月二日到达贬所,时詹范守惠州。东坡的少子苏过、朝云同行。

朝云随苏轼到惠州时,才三十出头,而此时的东坡已年近花甲。眼看主人再无东山再起的希望,苏轼身边的侍儿姬妾都陆续离去,只有朝云始终如一,千里追随。苏轼十分感动,刚到惠州不久,就为朝云赋诗一首: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这首诗还有这样一个序言:“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

当初白居易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樊素离他而去,白居易因而有诗“春随樊子一时归”。朝云与樊素同为歌伎出身,然而性情迥异。朝云的坚贞相随让老年苏轼备觉安慰。而朝云也最能体会东坡命运坎坷、落魄感伤的情怀。东坡谴朝云唱自己新作《蝶恋花.花褪残红》一词,朝云歌喉将啭,泪先满襟,言“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朝云,吃着口中新鲜的荔枝,东坡觉得惠州的贬谪生活也是快乐的,“不辞长作岭南人”。据说,当朝宰相章惇读到东坡在惠州写的一首七绝《纵笔》中的“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两句诗时,竟大为恼怒,他说,苏子在惠州如此快活么,就让他去放浪天涯吧。六十二岁的东坡又被贬到了儋州,这是后话。

没有想到的是,造化弄人。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年轻女人并没有陪伴老迈的苏轼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反而先于苏轼离开红尘。绍圣二年七月五日,朝云突然得了一种瘟疫,在惠州不治身亡。朝云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在咽气之前握着苏东坡的手,念着《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这番话不只是朝云对禅道的彻悟,其中也隐含着她临终时对东坡的无尽牵挂。而朝云逝后,东坡写了许多悼念朝云的诗词,其中最著名的要数《西江月.梅》:

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杨慎《词品》云:“古今梅词,以东坡此首为第一。”全词笔墨高洁,意蕴空灵,非凡尘笔调,当年晁补之读到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时,叹息说,苏轼注定了是要迁到海外去的,因为这样的句子,实为海内人士所难道出。

在惠州的西子湖畔,在朝云墓和六如亭前,我徘徊着久久不忍离去。江南与岭南,杭州与惠州,两个西湖,都因为东坡的爱情而变得温馨而旖旎。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远处的湖岸,垂柳依依,雨燕高歌,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而我的耳边盈满的乃是东坡与朝云千年的呢喃。现在的六如亭是清朝伊秉绶任惠州知府时重修。我读着亭柱上陈维所书的那副石刻楹联:“从南海来时,经卷药炉,百尺江楼飞柳絮;自东坡去后,夜灯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是的,王朝云就是这西子湖边的一株冰清玉洁的梅花,绽放在明月清风里,绽放在渐行渐远的旅人的梦中。

 

(2016年4月1日改稿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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