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的時間運動誰想要長生不老(「不老」又比「長生」重要)?帝王將相?權貴富豪?升斗小民不敢奢想,有錢有勢的人,散千金,求偏方,拜科技,也只能做到緩老。 從懼老到畏死,有限生命的必然心理。凝成意志,化為行動,就叫作對抗時間的渴望。 嬴正求不死藥,一直被視為抗老行動的典範。江山如此多嬌,帝國何其壯闊,誰不想天長地久?他自命為「始皇」,意在抹除前人——三皇五帝夏商周——的存在。九五之尊,由他開始;而泱泱王朝,永不衰朽,其子子孫孫承繼大統,號為「二世」、「三世」…… 想要開創太平盛世?錯!如果可能,他會做到前無古人:始皇帝就是過去的總和、歷史的開端;在他之前的三千年,概不算數。如果真能不老不死,就創造了連仙佛都要欽羨的神蹟:後無來者。什麼二世、三世?萬能君主哪需要繼承人,他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人間一切,人類的全史將寫滿「秦始終皇」的聖跡。他就是未來。 這真是……豈止是對抗行動,簡直就是極限運動,我稱之為,秦始皇的時間運動。 陛下聖明,一定知道自己的癡妄:形體不朽的不可能。那就來點形而上的永恆:築長城,坑腐儒,焚經書。 每一項工程都是壯舉:驚天動地,震古鑠今,慘絕人寰。 乍看之下,「築」是興,「坑」、「焚」為滅,一建設一破壞,一生一殺,兩相矛盾,如何永恆? 波赫士說,築城與焚書(坑儒)是兩項不可思議的工程。試想,將如此龐大的建設與那般巨大的破壞對立起來——光是用想的就令人感動。假設這兩件事並非同時進行:焚書在前,築城在後,那秦始皇就是一個先破壞後建設的霸主;反之,他便是位深感絕望的破壞王,想要摧毀前人留下以及他所擁有的一切。 兩者的關連呢?史書記載,焚書期間,私藏書籍的人一經查獲,便烙以鐵印,貶去長城做苦工,至死方休。從這點看,長城是個隱喻,把那些崇拜「古聖先賢」的人流放到邊塞,進行那項與「過去」同等浩巨的工作——你的執念有多深,我的屏障就有多長。 也是拿空間換時間:萬里長城萬里長,萬年皇朝萬萬歲。用腐儒崇信的過去,建構我的一人未來。 老波還說,把花園用牆圍起來不算稀奇,把一個大帝國圍起來,可就非比尋常了。 我怎麼看?築城是一種「空間切割術」?切分裡外,也劃割虛實。 怎麼說呢?在地表縫一條拉鍊,用來標明疆界、抵禦外侮,只是現實目的。難道還有隱而不宣的目標?從某種角度看,萬里長城像一道綿延不盡的傷疤,標記著數之不清的戰火、動亂與悲劇。這道高牆以死亡築成,藉毀滅興建,所以我們有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嬴正如果夠狠,就把焚書的灰燼、坑儒的屍骨,埋在長城下,成為帝國不朽的象徵地基。後人想讀書,得來掀磚塊倒城樓挖牆腳,在沙暴漫天中、灰飛煙滅時,跪領「秦史皇」——史上僅存的記憶、唯一的王者——為千年萬代保存的……一觸即碎的完整。 焚書呢?哈!我稱之為「時間消除法」:剷邪論(儒墨之說),除異說(仁心德政),消滅不斷傳承的記憶(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老莊)、不名譽的過往(「暴秦」標籤),以及,漫長時流中淤沙般的文字堆積物,堆成一座高不可攀歷史山,遙不可及時間城——想像一下,堆疊、直立、橫插、倒豎的思想古蹟,骨牌般的磚頭著作,字字句句,皆為時間的手記、留痕和顯靈。深植人心,相傳口耳,芒刺在背……對不容冒犯的王者而言,書生是會說話的書本,書本是藏頭掩面卻一直暗中傷人的書生;焚書與坑儒勢必同時進行,才能摧毀那催人老的「光陰」——陰魂不散的時光魅影,讓自己超時越空,永垂不朽。 至高的權力。好高的想望。糟糕的君王。開創了史無前例的霸業,也啟動了頭尾互噬的機簧:打造不朽、消滅永恆的矛盾連體。 他發現了嗎?自己是用毀滅的力量進行保存的工程,又拿創造的雄心遂行破壞的勾當。想要保存即將消失的(皇朝的國祚),意圖殲滅注定長久的(知識的力量)。雙重悖反,兩相抵銷;他得到什麼?不得不的崩毀。得不到什麼?完美宏圖拔出地表,成為人類地標——史上最偉大破壞行動完工的一天。就像,滿腦奇想的小說家,寫不出、掐不準,驚豔絕倫的靈感忽湧、高潮一瞬。 可另一方面,他將空間(長城)改造成時間的暗房,試圖藉由牆垛泥磚的延伸、無數人命的累疊,向天示威,更在時間洪荒中打造地景——他做到了,千萬年後,從太空船回看地球,不見漢唐明清,唯有那道怵目驚心的歷史疤痕。築長城的「築」,成為過去完成進行式,一枚不朽的動詞。 就像,項羽火燒阿房宮,宮房已毀,而那「火光」依舊照耀千古;阿房宮因「火燒」而不朽。「火燒阿房宮」遂成為不可分割的專有名詞。 而今,陵寢裡的王靈怎麼想?史書裡的始皇逡巡哪一章?走出山海關,突破生死關,猶在苦苦尋訪千年後才有人提出卻無能證實的時空奇點?陛下聖察,人類的終極目標不在不老藥,而是操控時空的宇宙魔方。 瞧!哈姆雷特蹺著腿說:啊!上帝,即使困在堅果殼裡,我仍以為自己是無限空間的國王。 幾千年過去了,萬萬歲短如一瞬,一眨即逝。任何變動、不動或不知不覺的變,都是時光流逝的反影,那令人難以承受的徵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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