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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麦田【麦扬】

 诗人麦扬 2015-06-23
 
 
 

 

“我来看看俺小子!你看看,俺小子长得多好啊!才刚俺大老远看见,怎么就看不清,看清了才知道是俺小子回来了。”

“忙多回来看看人们呗,多看一眼是一眼,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俺了。这不,俺都活了八十六了。干也干不了,吃也吃不动了,就等着死了。”

“你说说,俺活着还干么?谁想到都活了这么大岁数!那个时候,受了那么多的罪,这时候日子好了,俺都活够了,就吃这么一口口,忙死了就完了。”

“完蛋了,么也记不清了,夜里黑界(白池村方言——昨天晚上)的事儿,今儿里个就记不住了,真是个大废物哦。”

“你忙坐着呗,俺回去了。忙坐着,可别送。”

 


邻居家的一位老婶子见我回到了白池村,便拄着一根木棍子来到我二哥家中。她把木棍子倚在墙上,坐上炕头,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提起早年村民生活的艰难,她唏嘘感叹,一只手伸进衣兜里,掏出来一块早已显不出颜色的手帕,举起来擦拭眼睛。老婶子一目已盲,另一只眼睛也呈现着茫然的神色。不过,听她讲话,思路还是很清楚的。看到她满头散乱的白发,我自然想到了《诗经》中的“首如飞蓬”这句诗。

在她自顾自讲话的间隙,二哥就会插科打诨逗她几句,老婶子也不在意,又似乎真的没有听到似的,继续絮絮叨叨讲论着这样那样一些有头无尾的事情。

老婶子的确很老了,但无疑身子骨还算好,她起身走出屋门,拄着那根木棍,蹒跚走回自己的家。

老婶子是我家多年的老邻居,她亲眼看着我从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长到十八岁成人,然后离开白池村去远方流浪。每当我回到白池村,她总会像见到了自己远行归来的儿子一样,感到分外亲近。

老了,老了,曾经的大叔大婶们,三十年后,都变成了体态龙钟的老人,长年累月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多年食不果腹,无疑损害了他们的健康。村中的许多老人,早已丧失了劳动能力,每日蹲坐在村街上拉闲话,如今衣食无忧,儿女也都已成家立业,可以安度晚年了。只是许多老人身患各种疾病,有的已是长年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农民没有养老金,养老也是一个大难题。

他们在白池村的土地上劳作一生,从青年到壮年,如今进入老年,即将走完他们的人生之路。他们正像田野上的庄稼一样,从春到秋,走过生命的路途,走向成熟,走近死亡。这是所有庄稼的命运,也是所有庄稼人的命运。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就在白池村三千多亩的土地上完成自己的人生,最终的归宿就在滹沱河南大堤下的墓地。

 


时值盛夏,芒种刚刚过去,我回到了白池村,我是想看看金黄色的麦田,回到童年的麦田里,找寻昔日的梦想。但我晚来了一步,白池村的麦子都已收割完毕,田野里一片翠绿,新生的玉米苗已长出来了,伸展出鲜嫩的叶片,在夏日的清风中舞动。

二哥告诉我,现在用收割机收麦子,麦收三五天就过去了。去年收割一亩麦子还是五十块钱,今年就涨到七十了。把麦粒在村西的柏油路上晾干了,拉回家就算过完了麦收。

从前呢?从前的麦收要持续半个多月。每人一把镰刀,从清晨割到天黑,要赶在下雨前割完。割上一天的麦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手握镰刀,磨出血泡,磨出老茧。割下的麦子拉回来,倒在村头的打麦场上,日夜加班,打麦,扬场,还要干上几天时间。乡亲们都说,一个麦收下来,骨头架子都散架了。

我和二哥一起站在故园里,共同欣赏二哥精心种植的菜园。满院子青莹莹,长得十分旺盛。有几种菜,我还叫不上名,但我知道这是南方的蔬菜。二哥说出它们的名子,他说县城里的人们可爱吃了。

故园里的两颗枣树早已消失了,这是令我万分惆怅的一件事情。好在保留了故居的一堵老墙,二哥把它留作菜园子的护墙。

黄昏,二嫂骑着电动三轮车去县城卖菜,二哥栽种的这些蔬菜,除了自己食用一部分,大部分出售给县城的居民。这是二哥二嫂的一项经济收入,维持他们的日常开销。

二哥年过七旬,患病在身,体力是大不如从前了,但还能坚持种菜。

天黑了,二嫂卖完菜,骑着电动车回到家,大儿媳妇也从村西的工厂里打工回来了,婆媳俩一起忙着做晚饭。

白池村完全淹没在了浓重的夜色里。我和哥嫂及侄媳妇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村东就是火车站,间隔一定时间,就会有列车急速驶过,偶尔会响起火车高亢悠长的鸣笛声,顿时感到大地在轻微颤动。火车驶过之后,村中又恢复了它固有的沉寂。

在这样沉寂的夜色中,我和潭子坐在他家的院子里喝酒。潭子白天在离家十几里地的村庄打工,在建筑工地的施工队里当小工。他说,最近总是感到头晕,找人量了一下血压,高压一百五十,医生称太高了。血压高倒是不碍事,医生说不能喝酒了,这件事以后可不好办。

不说血压高,不说喝酒,我们漫谈村中的事情,畅谈少年往事,谈谈孩子们的事儿,心情格外愉快。

我俩走在子夜的村街上,谁家院子里响起三两声狗叫,听起来是那么清朗,一下子进入了“深夜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诗歌意境。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仲夏夜的某个夜晚,好像我俩刚刚从空无一人的县城大街回到了白池村,坐在村头打麦场的碌碡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仰头数起了头顶上的星星。

 


清晨,穿过县城长长的大街,我的脚步走向了白池村的田野。没有麦田,但我还想走到麦地里去,在土埂上站一站。信步行走,观赏田间的青庄稼苗,看看果树与葵花。辽阔的田野已经变得凌乱不堪,一座座工厂穿插在田野中间,把庄稼地分隔成了碎片。挨近村庄的地方,几幢高楼正在建设,县城的商品房已经扩建到了白池村的村头,白池村在进入农业现代化的时候,尚未来得及高兴几天,紧接着便陷入了城市化的迷雾之中。

城中村?是的,白池村作为县城曾经的西郊,如今被开发区占用了几百亩良田,又被两条环城公路包围,彻底变成了一座城中村。

村中有几户卖掉耕地的人家,用卖地的钱,在村庄西北角新建的住宅楼为儿子买了婚房,他们期待下一代庄稼人住上楼房之后,过上像城里人一样滋润的好日子。到新建的工厂里打工,不就变成工人了吗?不用种庄稼,就成了真正的工人。

而我,站在村头眺望大片新建的工厂和住宅楼,却是另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这境况,如何是好?

我祈祷白池村保留住它的良田沃土,留住大片的麦田,留住让游子魂牵梦绕的那份田园牧歌的诗意。

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份痴情感到好笑。

我,不过是白池村的一个浪子,十八岁便离开了这里,三十多年在远方流浪。故乡为我保留了童年与少年,还有我的村庄与故园,这就足够了,这些完全能够满足我的乡愁,如果再奢望它保留广阔的麦田与果园,是不是要求太多太高了?

我手里提着照相机,没有拍照,默默地回到白池村。

 


县城有集市,我从大街上走过,看到路边停放着各种车辆,出售瓜果蔬菜。正当盛夏,西瓜大量上市,叫卖声不绝于耳。许多熟人三三两两站在街边拉家常,然后用自行车推着新买的瓜和菜离去。

在县城坐上汽车,我去滹沱河畔的小崔村探望大姐。汽车驶出县城后,穿过两个村庄,然后在田间大路上行驶。这是一辆崭新的越野商务车,速度很快,即使在坎坷不平的乡间道路上疾驶,也没有感觉颠簸。驶过一大片蔬菜大棚,眼前很快展现出广阔的麦田,金灿灿,麦穗在阳光下跳动,麦浪在风中摆荡。

汽车沿着一条小河沟的岸边急速向目的地扑去。

我坐在车里,凭窗凝望着麦田,一种温暖的情感油然而生,终于回到了麦田,就像朝圣者到达了麦加城。

正像宿命一般,我的命运与麦子紧紧相连。我在麦收过后来到人间,便吃到了刚刚收获的新鲜的麦子。并且,麦收时节也是瓜果成熟的时候,西瓜,甜瓜,桃,杏,美美地大吃一顿,饱我口腹。

汽车到达小崔村,姐夫去收麦子了,大姐在家中等候我。稍坐片刻,外甥女回来了。大姐为我准备了一大纸箱的甜瓜,提起来很沉,吃起来极甜。我急于返回城市,怀揣着午间返程的火车票,匆忙地离开了小崔村,再一次穿过成熟的麦田,原路返回县城。

坐在返程的列车上,我打开纸箱,取出一枚甜瓜,洗干净了,便大口吃了起来。真甜,依旧是童年的滋味,香甜沁入心田。

 

                 2015623日夜写于爱晚湖畔问津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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