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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現代的傳統繪畫實驗

 钩玄馆 2015-06-29

中国艺术史家郎绍君对潘天寿的评语:“传统绘画最临近而终未跨入现代的最后一位大师。”或多或少概括了潘天寿在中国艺术史中的地位。而潘天寿于其著作艺录多次载言:“中西绘画二者各有所长,吾人当保存民族性。”与徐悲鸿直接以西洋素描概念入画的“现代化画”大不相同。但若以中国绘画的发展脉络观其作画之风格理念,潘天寿构图注重点、线、面,并以"马一角,夏半边”的南宋水墨构图为基础,注重画面中虚实相生相抗的概念;此外在将指画、传统画科融合为一的尝试中,或可见到潘天寿某种由内而发的“传统画作新尝试”,并呼应着西方现代绘画的思潮。

本文将潘天寿的水墨画作三段分期,分别是1930至50 年代的“实验期”、50至60 年代的“融会期”、70 年代的“完熟期”,笔者将不对作品多作传统或现代的价值判断,而是以作品为轴,试析潘天寿对于中国绘画的独到实验及其艺术成果。

实验

1930~50s


1932年《穷海秃鹫图》、1948年《读经僧图》由指墨绘成,可说是潘天寿一生对水墨进行试验的三大课题:指墨、构图与融合各画科笔法的早期成功之作。


穷海秃鹫图


组成“白社”期间完成的《穷海秃鹫图》,使我们得以了解潘天寿是如何实践他题在作品款识中的洞见:“指画须着意于指韵墨趣间,偶然为之耳,其佳处在于笔墨之外,实藏之笔墨之中。”由于相貌丑陋而在民间被引为不祥,因此少见于古画中的鹫鸟,是潘天寿指墨绘画中最常出现的禽鸟题材。许是延续八大山人鸟禽画法的影响,潘天寿的秃鹫只用黑色焦墨勾勒出冷冷的眼神,并用坚硬的笔法绘出如石刻般的鸟喙。

本作采对角构图,左方的二只雄鹫用前浓后淡的墨色拉出前景的空间感,并用厚重如磐石的秃鹫镇住画面重心;顺着二只鹫鸟凝望的视线,可见用浓重的大块指墨苔点缀结而成的山石。画中元素构成由左上至右下的S形留白空间,平平地带出由右向左的横斜题款。展翅秃鹫的浓黑泼墨与指墨苔点,对比留白的背景与山石的淡白,呈现高光效果般的反差。而淡墨山石和收翅灰鹫的墨韵,成为黑与白的调和,为整幅画增添色阶:虚与实在画面左右的两股力量之拉锯、融合下,使人的视线停留在画面的墨韵节奏,久久低回欣赏。


读经僧图



秃头僧图


《读经僧图》,与潘天寿典型的“让画面元素形成互相较力的对比、循环焦点”的构图不同,本作以指墨简练勾出读经数珠的老僧。老僧摊开经书,却凝视书外悠远的虚空,此形象与潘天寿1922年题款“一身烦恼中写此秃头”的《秃头僧图》 作品相比,不以经书烦恼为限的《读经僧图》,心境显然更加开阔。1947年,潘天寿辞去国立艺专校长职务,全心投入创作。来年他连续创作了表达游侠自由傲然之气的《行乞图》,悠远宁静的庄子形象《濠梁观鱼图》,配以表达自我超越之境的《读经僧图》,或可一窥潘天寿欲专心于艺海的心境。而写意描绘老憎面孔的坚硬笔法,配以画山石与苔点的湿润浓黑笔法绘成老僧的宽阔背脊,以及如孤傲秃鹫的眼神,是潘天寿对于“不雕”之美的实践。将本作与同年的《烟雨蛙声图》《盘石墨鸡图》《耕罢图》一同观来,也可发现潘天寿在不同画科中,不停尝试相似的构图——右重左轻,但无论是留白。安排画面重心或是视觉动向,均用最简省的笔法和元素,表达向左倾斜的构图概念。

濠梁观鱼图


耕罢图


融会

1950~60 s


踊跃争缴农业税图


1950 年代,《踊跃争缴农业税图》等一系列描绘现实农村生活的风俗画作,是潘天寿一生创作中的异数。这批与样板画极为相似的作品,反映潘天寿的生命历程,不可忽略不谈——一唯有此期,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画家在“一致”的政治气氛中,如何在外力的影响下照标准“进步”。这些为政治服务的作品,明显压抑了画家的个人风格,以及潘天寿在艺术实验上的节奏,唯有画中作为背景的山石屋瓦以及建筑仍保有骨力的线条,可窥见潘天寿一贯的笔力。而直接参考当时流行的样板画构图、乏味的人物姿态,也可使观者感受画家对于遭受限制的艺术自由,颇有勉为其难的意味。本作的价值在于反映画家生命历程以及时代背景,而非顶尖的艺术追求或美学。

1958 年到 1960 年是大跃进运动最热火朝天之时,画于1958 年的《铁石帆运图》,已在艺术性与政治观感的夹缝中找到平衡点。潘天寿在画面的二段款识中,提及写生江西桐官运输铁矿石之缘由,标清此作为与建设有关之标准画题,并在妥协的画题中继续实验自己的艺术理想。潘天寿曾在1961 年的《中国画布局问题》提到:“一数之始,三数之终,布置主客体,往往看到此法在长形构图中最基础的应用。《铁石帆运图》用两张宣纸并成,成为几近正方形的大幅纸张一正方形极少见于传统大幅山水画,多半是小景册页才有的形式,但此时期的潘天寿,无论是大山大水或是花卉,都常选用此种在水墨画中有点暖昧的大幅尺寸,或许与他在1958 年创作的一系列方型册页有关,但这无损于潘天寿掌握画面的力量。


铁石帆运图


《铁石帆运图》的“一主”,由大胆的在画面正中生长、横立于画幅上半的宽荫巨松担任,“二客”一为顶住巨松与小房的石崖,一为作为背景的巨形山壁。黑重的巨松是人们第一眼见到的主题,松针迭出的墨晕和团团簇簇的疏密排列,让观者在巨大的主题中获得轻巧的节奏。向左横长的两丛枝叶,将画面的动感往上提,占据画面上半部,往右长的另外半边树丛,与背景山岩的植物纹理形成了向右的大箭头,巧妙地平衡着画面方向;茂密又充满细节的枝叶,与左下占据将近四分之一画面的巨石,形成有趣的对比,实际重量较重的山石,在画面的表现却比茂密的植物显得轻,观者的常识与感官都被潘天寿的巧思挑战。画底的江帆、山边的小阶梯,隐隐暗示此景乃是除了可观之外的可游通路,细致衬托了气魄非凡的壮阔山景,也突破了若以边角构图则主题不可居中的法则限制。

《露气图》是1958 年潘天寿至杭州的半 山区康桥乡参观早稻丰收,见“村边池塘中芙蕖状苗,如华岳峰头玉井中所植者,至为可爱”的纪念之作,是潘天寿画荷的代表作,也是苏联艺术科学院聘请潘天寿担任名誉院土的参展作品。即使已高达129.6厘米,潘天寿仍题识:“限于画幅,未能得其粗豪蓬勃之致,奈何”之语。但画面中挺拔玉立、破白横生的荷茎、焦墨框出的近景塘石,以及被塘石包围住的一浓一淡两张大荷叶,充分显现潘天寿欲于此作展现的雄豪之气。《露气图》用荷叶与茎千,作对角构图,大幅的两丛叶面平稳交叠、荷茎一直一歪地排列,打破构图的稳定。潜于画面左方、隐于荷叶之后的红荷花苞,与盛放于右上、作为观者注目起点的红荷遥遥相对,佐以题款的红印,三者围成不等边三角形,与荷茎带领的斜倾力道相呼应。焦墨山石与纤巧的嫩荷水草,圆融包围结构严谨的群荷,形成气质独特的有力水墨花卉佳作。


露气图


加,还是不加?

有人提出把西洋画的东西加在中图画里头。现在有些入主张加,有些人主张冬加。对这个问题,我看一方面要平心静气的研究,另一方面还要试验。所谓研究,就是从艺术的基本原惻去衡量、解决,看看与本民族的艺术特点是否协调一致,如果对艺术特点有提高,那就可以加;如果艺术特点降低了,那就不要加。……再一个,还要试验,不要很轻易下断语。以免出偏差。以自己晓得的东西排斥自己不晓得的东西,这不是学习的态度。要沉昔、仔细、虚心地来解决问题。

——选自1964 年《潘天寿谈艺录》

完熟

1970s


潘天寿在《听天阁画谈随笔》写道:“画中两线相接,不在线接而在气接。气接,即在两线不接之接。两线相让,须在不让而让,让而不让,古人书法中,常有担夫争道之喻,可以体会。‘现藏于潘天寿纪念馆的《墨梅图》,是潘天寿实践其画论“由气接线”。以及支撑物象、物象外形的“骨线”理论的代表作。本作以简约奇巧的构图,跳脱前人画梅之窠臼,不将重点放在梅花之美,而全力表达枯枝老梅之骨气。由指墨写成的垂落梅枝,可见作画时沾墨三次的痕迹,但骨气一脉相承:停、折、露白、浓润各色,使一截梅枝显出丰富的节奏,大胆横于画面中央,成为比花朵还精彩的主题,梅枝末端萌生的数朵梅花,与右上角由梅花和梅枝隔出的细小空白,稳定并丰富了斜分为二的纸面空间。用灰阶描绘的斜上枯枝,承接梅枝的骨线之气,两者形成优美的圆弧;直书使用方字签名:“雷婆头峰寿者”与横立的行书款识,一硬一柔,成为支撑画面稳定性的两股力量,并将观者的视线藉由款识末尾的两方红章,再度带回画作中间的精彩主题。《墨梅图》画面元素的安排巧妙,多一分则冗,少一分则倾,潘天寿运用如现代抽象画般的结构,自立画梅新局。



墨梅图


《小龙漱下一角图》是潘天寿于50 年代开始所致力的将山水与花卉两画科融为一体的代表作,他希望“使山水画之布置,有异于古人旧样,守合个人偏好。”或许因为写生实景的影响,本作具有西洋绘画之单点透视法,但仍用苔点。植物分布和山石的疏密来表现留白空间;以注重画面留白动线的潘氏风格来说,《小龙漱下一角图》算是潘天寿构图最稠密的画作之一,但细看元素布局,仍能找出作画的层次。画面采用潘天寿惯用的右上方往左斜下构图动线,用青绿浓墨山石和苔点,带出瀑布往左下的流向。画面中段以平坦的白水舒缓观者的视线,再将水流带到画作末尾。犹如被云雾遮掩的远山,画面左上的山石并未多加着墨,而是运用轻细的植物生长线条,使观众自行想象山石状貌。青绿与浅绎设色的山石末加皴染,但块体分明,黑墨与缤纷的色彩互相撞击,表现山林青翠生猛的绿意。疏密相间的浓重苔点,替画作增加重量。看似只画一角山泉,却应用山水取景之法,并在纤弱的山花与坚硬的山石中取得平衡,是一幅具有冒险精神的实验佳作。


小龙漱下一角图


“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这是1966年潘天寿题于其人生最后一幅指画巨作《梅月图》的款识。不同于群梅环绕枝干的传统梅图,潘天寿的老梅树重在表达雄悍苍劲的顽强生命,疤节累累的梅树,在大片夜色与团团浓墨苔点中,以蜿蜒于画面对角的动线,勉力生长;细小的红梅几乎被夜晚掩盖,仍于云雾半掩的月光下闪烁有活力的花瓣。此画完成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70岁的潘天寿被诬为“反动学术权威”,遭受迫害。四君子“梅、兰、竹、菊”,象征文人“傲、幽、坚、淡”的心性,在遭受批斗的岁月中,潘天寿坚强不屈的心志,正如盛开于寒冷月夜的老梅。



梅月图


我们虽可继续讨论此作出色的构图与指墨技法,但作为潘天寿一生创作总结的代表,《梅月图》更象征潘天寿一生创作不辍的坚毅人格。指墨、构图与融合各画科笔法,潘天寿在所有的作品里探讨这三大课题,在最后的指墨巨作中,替有如自我的梅树凝炼出雄浑如铁的质量以及如山水画构图的恢弘。即使在画坛不会被称为前卫,即使在立新破旧的政治风气下,潘天寿也从不急于将西方的新技巧拉入创作,而是基于对自然和古意的体悟,使用传统的画科和技法进行实验与再创作,他一生真诚大胆地提笔绘画——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老梅仍会开出新花。


陈恰安为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研究所中国艺术史组硕士。著有《用年表读通西洋艺术史》,长期致力于写作的艺术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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