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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刘二爷诚意之作——我是医生,我是家属

 珍惜感恩 2015-06-29



来源:刘二爷


  从来没有想过,灾难会落在自己身上。


  从小到大,我顺风顺水地过着平静的小日子。细想起来,生活的确没有给予我任何烦恼,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饱暖之余,偶尔会想倘若遇到困境该如何是好。某种程度上,我真应该庆幸自己有这样一种习惯——莫名其妙的不安全感,逼着我学会在稳定时为自己做最坏的打算。但是,我很快转念:也许,不幸只是小概率事件,在这样一个庞大的样本量里,我被抽中的机会应该是微乎其微的吧。

  当问题真的来临......

  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其实,早在事发一个月前,母亲便在电话里向我描述了自己的症状。我坚持让她去做妇科检查,可是她一再反对。作为一个三从四德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母亲的身上总是束缚着很多封建的礼教,这也是她十余年来总是拒绝妇科检查的原因。作为子女,我也不好意思在这个尴尬的问题上多和母亲探讨。所以,她也向我隐瞒了自己身体出现的问题,这一次若不是问题严重到难以忍受,她绝不会向我表示自己的痛苦。我在远方求学,她总是报喜不报忧,唯恐影响了我的学业。

  做为一个医生,我听了母亲的症状之后,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些不安的想法。但是,还是那种'小概率事件'心理在作祟。我想问题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嘱咐母亲一定要去做个细胞学检查。

  后来,母亲还是听我的意见,到当地医院做了妇科检查,结果很糟糕。妇科医生仅仅是用肉眼,就能看到那个巨大的癌肿。医生很直接的告诉母亲:“宫颈癌,最多还有三到五年。”

  我无法想象,母亲是用什么样绝望的心情给我发这条短信的:'孩子,能否帮我联系一张床位,妈妈已经是中晚期了'。收到短信的我,正在病房里查房,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我知道心中某种预感被证实了。然后,我继续面对我的病人,一切照旧。

  灾难就是这样。怕的不是困难,怕的是面对困难却毫无准备。那一刻,我便有了承担家庭责任的想法。脑中反复的一句话:我该怎么一步一步处理。


  母亲的想法是对的。她选择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进行生死的抗争,完全是因为在这里,有她的精神支柱——我。我理解,得癌症不是最可怕的,最难以面对的是,你该如何去应付接下来来自四面八方各种社会关系上的'慰问'。母亲平日为人清高,性格敏感,加之父亲平日做事棱角分明,于是常常得罪小人。我知道,母亲的疾病,一定会是满城风雨。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那是怎样的场景:有真心,有可怜,有趁快,有幸灾乐祸,有落井下石,有唯恐天下不乱,有墙倒众人推。我也愿意母亲从那样一个纷繁复杂的地方里走出来,她一定受不了。至少,在这里,只有我。

  母亲来了。我记得那一天是母亲节,我请了假去车站接她。父亲、还有她最好的朋友陪着她来的。下车的时候,所有人的脸都是铁青。阿姨情绪一度失控,向我大声的哭喊:“孩子,我对不住你,你原谅阿姨。你妈妈早就跟我说过一些症状,我没有逼她去看医院。阿姨的错,你要挺住。”我知道自己的脸没有表情,我知道自己的心,似乎也没有感觉,只是机械性地告诉阿姨不要自责。因为我知道,母亲的病情绝对不是那么短短的几个月引起的。母亲面色很差,人也比上次我见她瘦了许多。她走的匆忙,竟还不忘带了许多我喜欢的吃食,一路上还不停对我说:“不好意思,走的匆忙,很多好吃的都来不及给你带。”病到此刻,居然还念念不忘那些孩子喜欢的食物。

  我打了的士,带着母亲直奔医院。妇科的门诊非常忙碌,约好的检查,都要排上长队才能做的到。母亲一路上不停地问我:“你是医生,你告诉我,我真的只有三到五年的寿命了?”我同样面无表情地告诉她:'等检查出来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不能下结论'。因为此刻,面无表情,是我能做的最好的表情了。

  抽血,化验,等报告,一切都很缓慢。我只是不断地思考最坏的打算。

  妇科门诊的老师很好,她愿意为我母亲做一个详细的妇科检查。常规要取白带,老师对我说“你在实习操作的很好,这个常规检查你会做的,要不你自己来做你妈妈的检查。”我说:“老师,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


  母亲上检查台的时候,还是万分不愿意,这令我非常生气。所有的一切的问题,都因为母亲忽视了必要的妇科检查,才会有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此刻都是半条命的光景了,还是如此死要面子。老师将癌肿暴露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应该不存在侥幸的可能了。凭我的经验,我也能从肉眼看出,那个肿块绝对不是良性。

  癌肿血供很丰富,稍微一碰就要大量出血。我亲眼看着母亲的血液涌出。那一刻,我的腿差点软下去。我看过无数的血,肝硬化呕血的病人,在我眼前用脸盆一盆一盆的吐出鲜红色的血液。甲状腺肿大的病人,手术里流了半床的血,连垫子都吸饱。外伤的流血,让人理解什么叫“血泊”。所有的一切一切,从来没有影响过我理性的判断。也正因为如此,我从容的解决问题,一次又一次。可是现在,我做不到。因为,那个躺在检查台上备受苦难流血不止的人,是我最爱的母亲。

  母亲下来,第一句话便是问我“怎么样?问题严重吗?”我强忍内心的悲伤,面无表情的告诉她:“取个组织,做病理,一切才有能确定。”其实,我早知道结果。宫颈涂片结果提示高度异形细胞,并没有癌细胞。母亲反复揣摩报告里的每个字眼,没有找到那个令她恐惧的“癌症”。她显得很高兴。我告诉她:“高度异形说明只是临界,接近癌的水平。”母亲听完我的话,双手合十,向她最崇敬的佛祖表示感谢。我心里却是另一翻滋味。涂片准确性不高。这个高度异形细胞只是因为取样没有取到癌细胞的缘故。而实际情况如何,我不需要病理结果,光是凭借肉眼看到的,我已经有了答案。


  剩下的只能是手术……我还不能确定母亲有没有手术机会。如果这个肿块实在大到侵犯了其他脏器,或者说已经有了转移。那么其实手术也失去意义。我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期盼,情况永远是既定的。我的愿望对于事实没有任何作用。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放弃所有的想法。好坏都只有接受。而且母亲的治疗,一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应该考虑,如何找一个地方,让我的家,最短时间内在杭州安定下来。

  这时候,已经临近下班了。这意味着,我还是没有得到确定的诊断。癌症是毋庸置疑的,下一步,更重要的是,知道它有多严重。我让母亲休息,自己跑回医生办公室。疲劳和无助最终击垮了我。一天若无其事举重若轻的伪装,此刻实在是忍不住,哭了。

  哭完了,还要继续伪装轻松的心态,以维护母亲的喜悦。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在被活生生的撕裂。

  下楼的那一刻,遇到了门诊那位为我母亲做检查的老师。她向我头来同情的一眼。我向她点头示意:我会挺下去。

  我知道,无论结果会怎么样。母亲接下来的治疗一定是长期而艰巨的。那个时候,心里有个信念:我要给她一个安定没有烦恼的家。她可以安心的修养。哪怕是在那里等待死亡的来临,也不受任何干扰。我迫切需要那样一个地方。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母亲的身边。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也是如此依偎着她。母亲很乐观,她告诉我:“人的生老病死,都有定数。我不害怕。我听从佛祖的安排。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告诉自己:也许结果会很糟糕。弄不好会出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也许,我们只有这最后的三到五年。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会做到最好,让母亲过的最好。

  开始联络各处的租房信息。房子不需要很大,但是一定要离我很近。我能理解此刻母亲的心情,在我身边,她才会有安全的感觉。

  白天已经很累了。晚上还要在各大网站上寻找信息,打电话,和房东协商,和中介斡旋。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没有结果。情绪很低沉,甚至有些焦躁。想到后续还有那么多看房选房的工作,加上母亲的疾病未明,我脑中简直一团乱麻。


  次日,我带着母亲又去了医院。一路上,她很安静。反而是阿姨同我不停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我知道那是因为阿姨想要缓解紧张的心情。我的心也有些波澜。随着车子一步一步接近妇保。这条道路通向的,对我和母亲来说,不仅仅是医院,也是一个生死的宣判台。而今日,我们就会有一个结论。

  脑海里偶然会有希望的火花:也许,分期并不会很糟糕,只要手术就能解决。但是我马上把这个念头打消。害怕心存侥幸,这种心理总是让人飞翔在期待的高空,然后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摔在地上。

  运气很好的排到了号子,去看了名医门诊。老师人非常好,她有丰富的临床经验。通过妇科检查,就能初步估计出疾病的分期。母亲再次上了检查台,我看见她的嘴唇有些颤抖,她一定是很紧张。老师和气地同母亲交谈,减轻了她的心理压力,老师动作很轻柔,这一次的出血量也很少。

  检查结束以后,我等待老师写诊断。看着老师一笔一划写出IIA的时候,我的心一阵说不出的惊喜,陡然轻松起来。这几个简单的字,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知道,我不会失去母亲了。

  这不意味着疾病不严重,只是好于我的预想。

  说起母亲的情况,基本所有的老师都吓了一跳,因为肿块实在太大。对我来说,只要有手术机会,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曾经把困难想的天大,甚至做好了去承担最大的痛苦。天崩地裂的时候,生活却给了我一条窥见光的缝隙,无法形容出的感动。

  真好。太好了。

  下午顺利的做了活检。虽然我在门诊小手术外面等了快两个小时,我还是很开心。周围的患者,都好奇的看着我:为什么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会坐在家属等待的席位上,如此这般的焦急而又欢乐着。

  母亲果然是敏感的。后来她告诉我:“我知道自己会没事,因为做完检查后,你终于敢正视我了。你走路的步伐轻快了。我看到你的手指在电梯扶手上弹跃着。我知道,那种欢乐是你伪装不出来的。”

  家的问题,也奇迹般的解决了。一次绝望的刷新,屏幕上跃出一则刚刚挂出的消息。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价格。而且两天内就能入住。在朋友的帮助下,一天内,我有了家。

  活检的结果出来了。毫无疑问的是“鳞癌”。化疗+手术,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母亲在手术前打了2个疗程的化疗。排了周三的手术,全家人都欢天喜地等着手术。手术前一天,父亲突然跑到医院找到了值班的我。

  “医生说,你妈的毛病有变化,你快赶去看看。”

  “不是明天就手术吗,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医生让你马上去看看!”

  当我走进母亲病房的时候,她的脸如死灰一般。妇保的老师拉我到办公室里,把情况解释给我听。原来因为明日要手术,术前正好老主任查房,主任再次查体,一摸发现坏事了。两次化疗并没有让癌肿变小,反而短期内迅速扩大并且转移了。

  那一刻,我想我的脸如死灰一般,我突然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了。我开始怨天尤人起来,为什么要和我开这种玩笑。这种把你举得高高,再从九天上狠摔下来的感觉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这意味着母亲失去了手术的机会。

  妇保的老师真的非常好,帮我联系了省肿瘤的主任过来会诊。老师们对我说:“你妈年纪不算大,看了疾病的情况,可以转省肿瘤去搏一搏,做做放疗。”

  我脑子一团乱,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判断都没有了,我只是机械地点头。

  母亲再次情绪崩溃。她比我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满是希望地等待手术,结果是再次被病魔推到生死边缘。从妇保到省肿瘤的那段路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艰难的一段路了,每一个脚步都沉重地不堪回忆。

  母亲在省肿瘤门口对我大喊大叫:“我不要治病了,让我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对母亲吼叫起来:“妈,你觉得我容易吗?!”

  母亲从没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我,她显然惊呆了。她呆看着我,然后扑过来紧紧抱着我,泪如雨下。我抱着她,哭喊着说:“妈,你要为了我活下来,我不能没有妈啊!”

  母亲听话的住院了。这一次,她决定为了我,一定要活下来。


  感谢省肿瘤医生高超的技术,事实证明了医生们判断。经过治疗,母亲好起来了。做了患者和家属,你才会体会到医生话语的那份重量。也许一个字,也许一个语气,在病患心里都是如山一般的重要。我妈回忆起做介入治疗的场面,手术医生在术中对我妈说了句:“阿姨,你放心,你肿块跑出来的两个小坏东西,我们已经给枪毙了”。这句话不知道给了她多大的安慰,当晚见了我,说了很多遍,至今她回忆起来,她的心里都是暖洋洋的。

  感谢上天!母亲好起来,仅这一点,我内心中对命运的感激就已经超越怨恨。

  那段时间我很忙碌,因为又要实习,又要照顾母亲。正如我在给朋友的信里写的那样:“白天,我是一个医生,晚上,我是一个家属。”


  最累的一次,我值了一夜班没有闭眼,第二日发现父亲痛风急性发作,脚踝肿痛没有办法行走,那天又是母亲打化疗的日子,需要绝对卧床,一定要有人照顾。阿姨因为糖尿病住院,床位也刚好排在那一日。好容易熬过了那天。同学打电话来通知我今天必须要去实验室,又被派了活儿。所有事情都集中在一起,那次我大概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等所有的事情忙过了,我坐在寝室的床铺上,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倒霉蛋。

  朋友安慰我:“别郁闷,人,谁没个被雷劈的时候。劈完了,都会好起来的!”

  不管怎么样,母亲在医生的帮助下好起来了,我心里已经是满满的感激。

  后来我当医生的时候,这段苦难的经历,让我特别能理解家属的不易。即使加班,也要把手上的事做好。每个病人的化验单都必须亲自看过,每个病程都仔细写完,这样才能放心回家。病患有不清楚的,都仔细的用最简单形象的话给解释清楚。因为我深深知道患者和家属的感受。

  痛苦是一种很奇妙的体会。你牵筋扯肉地去经历它,然后开始培养出强大的免疫力。每次挫折后,都觉得困境有时候不过尔尔。

  最后,感谢一切苦难。

  后记:这篇文章很长,感谢阅读。在这样一个快速的时代里,能静心读那么多字,真心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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