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然合作的新“园林”?: 关于华鑫展示中心项目的对谈与自然合作的新“园林”? ——关于华鑫展示中心项目的对谈 原载Domus国际中文版#083,Jan/Feb 2014 Text: 柳亦春 祝晓峰 柳:毫无疑问,任何一个建筑师看到这块地,都会被这几棵大树所吸引,但给出的策略或者说应对方式肯定是千差万别的。这种差别既可能是因为每一位建筑师对场地的理解与重视程度的不同,也可能是因为每一位建筑师一直以来持续的设计思考各有侧重。我能够感受到在建筑现场从你身上流露出的一种溢于言表的兴奋,我知道这一定并不仅仅是这个成功的建筑本身所带来的喜悦,而是你持续的关于建筑的实践与思考有了一个阶段性的自我肯定,是不是这样?我想我能感受到山水秀的设计作品中的某种一贯性,从“青松外苑”到“朱家角人文艺术馆”,在设计中对于环境的关注,就像“山水秀”这个事务所的名称一样,那么这个设计较之于以前的设计最令你欣喜的肯定在哪里? 祝:确实如你所言,近两年来我自觉对建筑的思考进入了比较清晰的阶段,所谓“四十不惑”,就是指这个吧。山水秀从2004年创办至今已逾9年,前三年是“不吐不快”,总是想用过去所学,对江南地方的环境、材质、以及空间进行当代的诠释,比如青松外苑、金泽教堂、晨兴广场。中三年是迷茫期,只有实践积累,缺乏思想进步。当然,这时期的大沙湾海滨浴场和朱家角人文艺术馆成了后来思想进步的基石,但它们的设计思考在当时更多的是一种“下意识”,而非有意识的清晰研判。最近三年,由于对思想停滞的自责和不满,开始通过阅读和写作提炼自己的建筑观,这些思想的变化和观念的养成,在东来书店、金陶村活动室等项目中经历了片段式的表达,但直到华鑫中心建成才以比较完好的方式呈现出来,我的“溢于言表”大概就来源于此。 我当下的建筑观可以大致总结为三:一是建筑的目的,作为人的延伸物,建筑应当成为一种媒介,在人、自然和社会之间建立平衡而又充满生机的关联;二是建筑的本体,建构为空间服务、空间由建构生成,如此方能成就新的秩序;三是努力将一和二合二为一,目的和本体的一致是建筑的理想境界,也有赖于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华鑫中心对这三点均有呈现,此为山水秀过去作品所未及。所以我把它看作一个新的起点。 柳:对一名建筑师而言,形成自己的观念是重要的,就像在密林中选择一条道路,并且在行走的过程中,你逐渐确信这条路就会接近一个有着期待中风景的目的地,但怎么走这条路,却是至关重要的。和密林中的行走不同的是,建筑的风景是你自己创造的。第一次看到这块场地,非常具体地,你打算怎么对待这几棵树,是一开始心中就有一个完成后的风景的意向,还是在设计中逐渐产生的? 祝:回忆起来,这是一个逐渐产生的过程。第一次看到场地里的六棵大香樟,就感受到它们的力量和挺拔,有华盖玉立的气质,但又由于被周遭喧闹的城市道路和荒瘠的工地所包围,而显出几分孤立和凄楚。虽然在建成后工地会被绿地和新建筑替代,但这六棵树还是会和它们所赖以生长的绿地一起,成为城市人造环境中的一个孤岛。考察基地时,我在几株大树内外反复踱步,并未急于在心中勾画完成后的可能风景,而是调动自己的全部触角,去体验树给我的感受。无论如何,在城市里看到这样聚在一起的自然之物,是多么的珍贵! 在思考的开始阶段,虽然没有有形的意向,但有一点是无须置疑的:就是这座建筑一定会和这组大树形成某种关联。我们开始形成的两个方案,都是在试图寻找这种关联。一是集中的,两层高的整体建筑布置在树群的南面,和树群保持距离,形成一种面对面的对话关系,树群将成为建筑北侧的景观资源;二是分散的,若干单元式的平房散落在树群内外,让树群参与建筑之间庭院空间的营造。在建筑与自然的关系层面,方案一强调了建筑与自然的各自独立,两者依靠脱离和对视建立一种相对的关系;方案二则让建筑与自然交织在一起,两者的关系更为亲密,可是单层的平房占地较多,不利于底层公共绿地的开放。 最终的风景于是渐渐浮现,建筑不会是一只完形的盒子,而会是一组与树群交织在一起的庭院小屋,它们将升在空中,在游走于林间的同时,为下部提供开放、阴凉的公共绿地。 你说的密林,注定是每位思想者的必经之旅。而观念的养成和方向的确立,就好比找到了一条心仪的小溪。 柳:嗯。在当代的很多建筑师的设计实践中,确实形成了这样一种现象,他们不再像以往的许多建筑师那样,在勾画草图的时候,建筑的形象就已经跃然纸上了,恰恰相反,很多建筑师,比如SANAA,越是在一开始就想到了结果的,越是一早就放弃,转而享受那种逐渐寻觅结果的过程。当然,这只是一种设计习惯或者方法,并不能证明以后者的方法展开设计的建筑一定会比前者好,但在后者的习惯里,显然隐含着一种求新的欲望以及可能,而且在那个逐渐寻觅的过程中,其实方向和目标可能始终没有变过,就像华鑫的这个项目,那个与树相关联的愿望。当这个与树相关联的结果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想没有人会质疑这个愿望,所有人都会心领神会。而此时的我最感兴趣的一下子就从你的美好意愿转入到具体的建造层面去了。因为一棵树并不是一个柱子,在平面上可以被抽象为一个主干的小圆和一个树冠的大圆,在空间中,满是枝杈的位置,你是怎么定位的?怎样将这些空间的枝杈组织到你的建筑中?当然,在这个问题之前,其实还应该问一下,“L”形和“Y”形的建筑平面形态,是在思维的哪个点位产生的?看你的草图和最终的平面形态还是略有差异的,是结构还是功能性的因素介入后产生的变化? 祝:求新是每个建筑师或多或少都有的野心,但为新而新的刻意是危险的,尤其是在形式上。我更倾向于思考方向的新,并会首先判断这个新的切入点是否有其意义,而把狭义的“形式求新”延后到对几种可能性的最终选择之时。许多建筑师都有自己习惯的方向,伊东从结构出发,Koolhaas从社会出发,SANNA从program出发,Zumthor从感知出发,但无论哪个方向,其结果都会指向一种新秩序的形成。在这个项目里,我尝试从建筑与自然的关系出发,抵达一种新的空间秩序,而结构和材料是形成这种秩序的手段。 在决定把建筑与树群的交织关系抬升到空中之后,我就产生了“Y”形平面的想法。我记得先画了一张大树和悬浮建筑的剖面草图,然后就转向平面,勾画建筑在树干间的进退,这时候我意识到相比直角,“Y”字的三条腿之间可以有不同的夹角,可以允许建筑更自由地穿行与树干之间,我拟定了100、120、140三种可能的角度,"L"型只是“Y”型的一部分。另一个重要的原则是:建筑不会是一个整体。因为树有六颗,所以想到建筑也可以分成几个单元体,从而获得尺度的相宜和与树共舞的机缘,单元之间通过桥来联系即可。数个单元体的想法使我感到振奋,因为它不仅能够使建筑以一种解放、轻松的姿态介入自然,也能暗示某种单元性重复——这将指向一种可能的新秩序,无论是结构、还是空间体验。由于功能和尺寸的缘故,最后形成的4个单元和草图时的5个单元有所差异,但没有实质区别。 在方案阶段,树群枝干的分叉是导致我们严格控制建筑高度的初始原因,一、二层的层高均只有2.8米。由于我们的“L”和“Y”都只有4.5米的宽度,加之底层开放的绿地景观和通高的中庭,我对这样的小尺度从一开始就怀有信心。小院、小屋才能使这组空间里的人在感受亲切的同时,更为景仰其上的自然华盖。我们第一次看地之后就联系业主,希望测量3-7米高度的树枝位置,但升降车一直无法到位,直到准备开始施工图时双方才共同商定,用土办法做了估测,就是用长竹竿举着卷尺测量高度,在现场对着平面图做大概的方位标注。我们发现有两根大树枝将会横穿建筑,而当时我们正在和结构工程师讨论结构方案,已经确立了钢骨混凝土墙支撑钢桁架的体系。我的直觉告诉我,与其移动建筑避让树枝,不如让树枝和桁架相互穿插,建筑和树干的关系是第一层次的交织,而这种穿插会自然形成第二层次的交织。经过和结构师、施工方的简单讨论,我们决定建筑位置不改,一根树枝将伸进水院,另一根与会议室打架的树枝,将生长在我们专门为她留出的三角形天井里。作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我十分开心,意识到自己做了正确的事,甚至有一种“我正在和树合作,一起做设计”的感觉,那是非常非常美好的记忆。 回到更为抽象的秩序问题,大舍正在建造的徐汇区的美术馆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在看到模型的时候,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某种新的空间秩序的存在。我很想知道你们的出发点是什么?是光?结构?和路易·康的异同在哪里? 柳:徐汇的美术馆以某种拱形秩序构成,出发点其实是身体。在之前一个螺旋艺廊的设计中,有一处当时因为心里一动而做出的垂直方向的曲面空间让我深切地体会到身体的存在,这一次也因为结构的因素而选定拱形的空间。因为是在一个既有的八米四标准柱网的地下室上展开设计,再加上功能是美术馆,于是想以另一种墙体结构取代柱网结构。其实,在这里,身体与结构是因为一种耦合而同时出现的吧。如果说和康的异同,相同之处我想首先应该是“罗马”,不同之处么,康可能对空间中的“光”、材料上的“光”更在意,而我此处在意的是相同类型的空间尺度成倍放缩所形成的空间与身体之间的张力,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不过这个感觉还在想象之中,尚未验证,这也是我最近心中颇有些紧张的地方。 我已经注意到你不断地在重复“秩序”这个词,伊东丰雄写过一本《衍生的秩序》,路易·康说“秩序是”,你不断重复的“秩序”一词是空间、形式中和理性相关的内容的代名词吗?还是就是指一种深层结构? 祝:从模型上,我能够想象你说的“空间与身体之间的张力”,而举重若轻,大概是来源于从小尺度空间进入放大的同类型空间时的体验吧?我也希望华鑫中心里的体验能够让人通过建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和树的关系,从你的观察来看不知有没有做到几分? 空间秩序、形式秩序相对狭义,如果要保持讨论的开放性,应该指一种深层结构。自然、社会、人、以及任何人造之物都有其内在的逻辑和秩序,但不是所有秩序都有诗意。建筑亦然。说到华鑫中心的内在秩序、或者深层结构,也许可以超脱前面所说的建筑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而讨论空间体验本身。我是想通过建构来营造空间,并在路径的引导下获得时间的层,我想看看这样能不能实现时间和空间的相互引导和激发。在深层结构的领域里有两个例子一直给我启迪,一是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一是董其昌探索结构的山水画作。它们都是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齐的境界。 记得我们在实验班讨论过康在金贝儿的成就,你当时提过这包括光、结构、尺度的体验之所以难以名状,定是因为这些要素都和人的身体建立了关联。我对此深表赞同,这种关联妙不可言,可以说就是金贝儿美术馆有形秩序背后的深层结构。 柳:第一眼看到这个建筑轻盈地穿行于大树之间,那是建筑和树之间的友好关系,人是置身事外的。进入建筑上到二层,人从建筑出来,开始体验廊、桥、院这样的空间,其实你又叠加了长期以来你对园林空间的经验。比如那个水院,在这么小的建筑内,而且是二层,结构、层高条件都非常苛刻的情况下,你还是做到了,那种园林的感觉。 其实,那时我是有一些怀疑的,因为这让基地内的树脱离了作为第一自然的野性,成为更偏于园林中具有文化内涵的景致般的影像片段,倒映在水面上。你在朱家角人文馆的屋顶上也曾经采用过这一手法,屋顶的水池将不远处的大银杏树引入到脚下的视野中。不过,当我下了一级台阶进入二层分散的一些独立房间的时候,那种在树下的感觉又回来了,又重新获得了那种身体受到树木庇护的本能意识,我想这与你在树木间有意或被迫压低的层高是有很大关系的,尺度是获取身体感的最重要因素。我记得王方戟在数年前写大舍的三连宅时也特地描述了从门廊到厅里,下了三级台阶,有一种进入船舱的感觉。这几天和城市笔记人谈起我以前在广州市设计院位于三楼的办公室,进入也是要下三级台阶的,果然回想起来也是有进入一艘船的感觉呢。因为上了楼梯到了楼上,再下台阶去到一个空间里,是必然要有所期待的。现在再想想你的这个建筑在二层的这些小房间,尽管门并不低,却总感觉当时是低着头进入、并有一种坐下的愿望呢。 刚才你说康的时候提到了身体与结构,最近正好在阅读筱原一男,他的建筑里身体与结构那真的又是一场“搏斗”了。我在《时代建筑》上看到你的那个非常漂亮的却被缩的很小的展示结构构件的小模型照片,对比发现最终空间内的钢结构斜撑都被你和设备整合一处而从空间中消隐掉了。周边的桁架是隐约暴露在两层的波纹扭拉铝片中的,唯一一处在穿越方向的桁架,是在二层石子的院子经过一个连桥穿越到水院的刹那,那个三角形的门洞,既要照顾到人行,又要让出既有的树枝,还要保证结构的成立,那种紧张感就是通过身体、树木与结构之间“搏斗”获得的啊! 我见到过一张施工中的只有钢结构框架的照片,支撑整个漂浮于二层的钢桁架的是十段混凝土的剪力墙,那张照片给我一种力度感。现场的剪力墙则被镜面不锈钢包裹后消失了,不锈钢倒映着周围的树木绿化,建筑是真的从视觉感知上漂了起来。毫无疑问,这层不锈钢和你在二层使用的波纹扭拉铝片是匹配的,这也使这个建筑有了华丽的时代特征。我想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是怎样看待这两种材料的在你的这个建筑中的作用的? 祝:如果二层完全是室内空间,那么建筑和树的关系将仅限于体量上的进退趋合,有了屋、院、廊、桥,我就有机会在人的尺度和体验的层面深化这种关系,所以园林空间在二层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个毫不犹豫的决定,况且,一间间独立小屋也更能满足业主对于洽谈和会议的私密需求。在这些缘故里,我想第一位的还是如何让建筑与自然的关联成为人能够感知的体验,园林空间帮助我做到了这一点。 柳:其实屋、院、廊、桥并不一定意味着就是园林吧?有了那片水,我觉得才是园林了。 祝:水几乎是中国传统园林的必备要素,但我在自己的设计里想到园林,总是试图保持一个抽象的概念,包括空间、材质、故事,以避免具象的参照。 是的,你怀疑得很准,在这个作品里,水是我反复犹豫的一种材料,包括地面水池和二层水院里的静水,以及桥上的瀑布水帘(你们来参观那天没有开)。如果想强化野性自然和人造建筑对比的纯度,似乎建筑里不该出现任何树以外的自然之物。但在构想着一个个院子的时候,我最直觉的反应是赋予它们不尽相同的气氛(这点和朱家角人文艺术馆类似)。几乎所有的大小院子都在老树的庇护之下,而所有的院墙都是由扭拉铝带和隐含的桁架腹杆构成,所以楼面就成了唯一可以用来调节庭院气氛的物质部分。我选用了碎砾石和石板这两种与树不同的自然物,也就没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水。在朱家角,银杏树和建筑本就有距离,水通过倒影将树收藏入馆,但“树及其倒影”的场景仍然是建筑和天空的框景。而在华鑫中心,和砾石铺就的庭院相比,水院用倒影的方式消解了楼面,从而扩展了树和墙形成的空间。但对桥上的瀑布我一直拿不准,在觉得可有可无的时候就想不如取消,这件事上受到了事务所设计团队其他成员的影响,他们都支持做瀑布,因为这样可以上下循环活水,在空间体验里增加流水的声音,并能够帮助抵消街边的噪音。我犹豫再三,最终接受了团队的建议。希望下回还有机会让你看到这幅瀑布,并告诉我你的评价。 那些分散小屋真让你有了船舱的想象吗?这是很高的褒奖啊。不过在设计过程中这并不是一个主动的意图。出于排水构造的需要,室外庭院的楼面必须抬高,而对建筑总高的严格控制、以及对室内净高的尽量争取又使得室内楼面不宜抬高,在面临室内是否抬高的抉择时,我才仔细地考虑这个微妙之处,当时想:室内是要坐下的,下个台阶可以增加暗示,而且坐下来的视线稍低,可以更好地欣赏院子里的水和树——这个想法最后盖过了“平的才方便安全”的常识。 在建筑和树枝相互穿越,并和人的步行路径交织在一起的时候,身体和树、以及结构的“搏斗”确实发生了。 而说到筱原一男给我的启迪,在这件作品中还是主要发生在结构和空间的关系上。筱原的建筑结构总有一部分被暴露、甚至在尺寸上被戏剧化,也总有一部分被内表皮隐藏起来。抽象的表面和具象的结构构件之间形成了充满张力又相互依存的关系。这在筱原前三个样式的作品当中经常看见,但我最心仪的还是第三样式中的谷川之家(1974),因为其结构表达并不象其它作品那样刻意,也因为它自然地引入了赤裸的自然——这也是白之家限于场地条件所无法触及的。第一次看到谷川之家的照片,我就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也许是性格所致,我激赏筱原宣言式的表达,但自己却不想这么做,所以在向筱原致敬之余,我尝试以一种更为克制和相对谦冲的方式呈现结构和空间的关系,我喜欢把戏剧化张力的呈现控制在很有限的一两处。说得简单点,我只想偶尔搏斗一下,大部分时间还是喜欢轻松自如的感觉。 不锈钢和铝条,这两者都是空间的营造者。二层要存在、一层要消失,是两者存在的首要缘由。一层使用不锈钢包覆混凝土墙,这样的抽象性表达以悬浮的视觉体验为优先,而非强调受力传递的结构表现性。二层的存在从远处开始已经凸显,而我希望在逐渐接近这座建筑的时候,人的感知会慢慢发生变化,一是意识到建筑的体积是散的,穿插在树之间,二是通过半透的墙体隐约观察到二层的院落空间。开始的选择是穿孔铝板,后来觉得不甘心,因为这座建筑虽然是人造之物,但由于它与树群的亲密关系,我希望它具有与树类似的品格,就好像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或多或少都会耳熏目染一样。波纹状的扭拉铝条间错排列,能够象树叶一样过滤阳光、空气、雨水、和风景。而隐约显露的桁架腹杆,就好比生长着树叶的树枝。 你说“华丽的时代特征”?从结果看是这样的,但我庆幸那不是我这样做的缘由。我想,如果古代就有不锈钢和铝条,中国园林里可能早就看见它们的身影了。我相信,只要是空间需要,什么都可以信手取材。 柳:我想我对水的疑问和你的犹豫,究其缘由可能是不一样的。从这个建筑的自身条件来看,就像我前面说的,在结构和层高条件都很苛刻的情况下,在二层的架空楼面上引入水面这个做法,是不是有着布景化的嫌疑?这也是我现在对于“园林”在当代建筑中的疑问——她的感官意义究竟是怎样的?这片水面,是“自然”吗?或者,就是一面镜子?从这个角度讲,瀑布的设置或许反倒加深了水的特质,假如,在炎热的夏季,这瀑布可以调节一下小气候,假如,这片水面可以让室内的空调效率变高…… 而二层室内下沉的感觉,我想说的不是船舱,而是在树下的感觉,在那里有着非常好的安定感,这是我对实际结果的评价。这样的经验对于建筑师而言是非常珍贵的,是的,你只下了一级台阶,按照规范,这样是要被认为是“不安全”的,但是,人的行为真的是和尺度有着极大关系的,在足够小尺度的室内,哪怕楼梯没有栏杆,也会是安全的,因为那时人的身体是紧张的,已经能足够好地捕捉到安全边际。在你这里的这一级台阶,是从室外进入室内,是在进门的刹那,材料、氛围、空间、光线均有一个足够的变化,有一级台阶是完全可以有预期的,“低头进入”的感觉我到现在还印象深刻,所以在这里你对规范的挑战是值得赞赏的。虽然有屋面内外构造的权衡,这也正是体现了作为建筑师优秀素养的地方。不光这里,这幢建筑的建造完成度真的很棒,看看那些波纹扭拉铝条和一层室外吊顶的斜向铝条格栅的精确对位就知道了,这样的控制,从设计到施工都是令人赞叹的。 回到不锈钢与混凝土的支撑墙体,我想假如没有不锈钢,那几根混凝土支撑墙应该也并不会具有多大的表现性,当然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观点。镜面不锈钢的效果和“一层要消失”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从目的、手段到结果都顺利成章且效果显著。不过在我看来,不锈钢和扭拉铝条反倒是极具表现性的,由此形成的华丽的外表,倒也并不存在一个绝对的价值判断的暗示。作为这个建筑,一个售楼处,这也是适合的并且很容易是深受欢迎的。 在这个设计中,我以为“一层要消失”确实是个建构的重点,以最小的基础干预场地,这是非常重要的出发点,它显示出建筑师对场地、对自然的最直接的尊重,让更多的地表水透入地下、以最少的施工污物保证对现有树木生长环境的关怀。那十片着地的短墙正是建筑师良苦用心的见证,你愿意放弃这样的建构性而让位给视觉性,现在再回过头来看,也正是这个建筑的一个重要特点。 其实还挺想聊聊关于“售楼处”的。好像一般业主都是会给售楼处以较大的设计自由度,当然,这也和它的功能有关,“招徕性”是必须的,业主在这个时候通常是唯恐建筑师着力不猛。在国内很多挺棒的建筑师的作品集中,售楼处,还有一个叫“会所”的建筑类型,都占据着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这可能是中国建筑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吧。华鑫集团的这个展示中心,最主要的用于展示售楼模型的大厅,是在你的几个抬升的L和Y形体之间围合而成的,为了不破坏漂浮形体的完整性以及“一层要消失”的意图,最终全部是由玻璃将漂浮形体之间的“剩余”封闭而成的,这也在技术上带来了较大的难度,结构、空调、排水,等等,你都非常巧妙地解决了,这里面也必然有很多权衡以及一些牺牲,此时,建筑师的思维判断其实可能特别有意思,你有没有过特别不想要这个大厅的冲动? 祝:关于水,你的犹疑我确实没有。传统园林理水,更要讲究源头和去向,不仅是一园植物的生命所系,也遵循从自然引、借、还的法则。在华鑫项目里,六棵香樟就是我因借的自然了,无水可理。水在二层只是一种材料,和镜子相比,除了涟漪之外确无区别。而加上瀑布,虽有声音和小气候的好处,但这上下的机械循环反而让我觉得不自在了。当然,水这种独特的材料,还限制了人的行走路径,在东侧的石子院里,我甚至取消了廊下的石板,人可以信步院子的每个角落,而在东侧的水院,你只能沿着水中设定的汀步行走了。 一层的消失我确实实现了。十片混凝土墙是为了减少对土地的占用,镜面不锈钢是为了公共绿地的开放体验。还有看不到的“良苦”呢,为了不破坏树根,靠近树的几片墙的独立基础要做成浅埋深,但浅埋深又意味着基础底板面积要大,这样就会遮挡树根从上部获取渗地雨水的通道,最后和业主讨论,想出来在基础底板上预埋一些PVC穿管,让雨水能够渗下去。 “去掉大厅”?绝对的!你想啊,通过单元的生长形成一种在林间游走的空间新秩序,乃是这个设计想要暗示的雄心。大厅和这可没太大关系,而且还有破坏主题和结构逻辑的危险!但L和Y一概只有4.5米宽,解决不了业主的需求,所以就冒着风险做了这个中庭,在单元之间形成大空间对实际使用而言也是必要的。四周的透明玻璃没问题,难就难在顶上的大天窗,位于三座独立的单元建筑之间,天窗和主体建筑在结构上的连接不能是刚性的。经过和结构师的多次讨论和方案比选,才实现了现在的做法,就是在周边主体桁架的上弦杆底部做了每根两个钢挂钩,把整个天窗挂在上面,这样才是柔性的。这个天窗的结构难度是高于主体的。天窗的排水也费了许多心思,最后选了两个点,让水管拐进了“设备墙”(混凝土墙和外包不锈钢之间)。这十片混凝土墙都只有300厚,但根据其附着的各种设备管道,最终被包裹成不同的厚度,这样就更要拜托镜面不锈钢了。 柳:嗯,一个设计结果如果是由多种因素导致的,它往往多半是经得起推敲的。不过从你对“大厅”和你的“林间游走的空间新秩序”关系的描述来看,你的本意真的只是想设计一个与自然合作的新“园林”啊!这还真是个有机会恣意抒情的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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