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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辽东——君子历史,小人天下

 联合参谋学院 2015-06-29
血色辽东——君子历史,小人天下


“臣愿与辽相终始,更愿文武诸臣无怀二心,与臣相终始。有托故谢事者,罪无赦!”——袁应泰

大明泰昌元年(1620)十月,刚刚调任辽东巡抚一个月的袁应泰,又被升任为辽东经略,成为执掌辽东一地生死的最高长官。

袁应泰信心满满,立誓与辽东共存亡,上任之初,当即用明熹宗御赐的尚方宝剑斩杀贪将何光先,罢免大将李光荣以下十余人,以正军心。

辽东,大明前线,血肉磨盘。

中国与满洲的战争旷日持久,军民死伤惨烈。而辽东的主政官员和镇守将领,一样是危机四伏。他们不仅仅要面对敌人的血腥与诡诈,还要防备来自中央的暗箭与牵绊。

“辽地现已转危为安,为臣却要由生向死。”就在袁应泰踌躇满志的同一时刻,前任辽东经略熊廷弼悲愤的说出了这一句话。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辽东这摊浑水不好趟,但历史就这么把袁应泰推了进去。

从袁应泰的履历来看,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才。

万历二十三年,中进士,授临漳知县,仕途起点。在临漳县,袁应泰发动民众兴修了漳河四十里河堤,治理了水患。

万历二十八年,袁应泰调任河内县知县。这一年,正好是大旱,农作物减产,老百姓流离失所。袁应泰决心再次兴修水利。这次规模比临漳县的规模要大的多,“ 穿太行山,引沁水,成二十五堰,溉田数万顷,邻邑皆享其利 ”。

为了兴修这项大工程,袁应泰还带头捐出了自己三年的积蓄达万金。

等一下,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明朝官员的工资是相当低的。《明史·职官志一》记载,一个七品官一年的俸禄是九十石。而且,还是“米钞本折兼支 ”。什么是“ 米钞本折兼支 ”呢?意思是,你的工资,是九十石米,但是,国家不会发你九十石米,而是一部分米,一部分纸币,加起来值九十石。

纸币和硬币不一样,它是国家强制使用的价值符号,本身是没有价值的。纸币之所以能流通,是因为在理论上,纸币是与黄金(或是白银)挂钩的,有多少黄金(或是白银),发多少纸币,天下太平。

但是,明代的纸币,是没有实际对应的白银的。换句话说,也就是相当于在一张纸上面盖个戳,价值多少贯随便写。

艹,这特么不就是废纸吗?嗯,这就是废纸。

按照官方的装傻汇率,一石米折合钞票二十五贯。而按照民间的实际汇率算,一贯钞折合两三文。

也就是说,一石米原本价值两万五千文,然后实际只发你六七十文。

逗呢?

不过还好,一般下级官员米的比例会高一点。如果像五品以上一样“米二钞八”(正统年间),估计都得疯。

不过也得看年景,遇上年景不好,上半年发钞票(草纸),下半年发胡椒、苏木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七品官袁应泰捐出三年为官积蓄万金,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袁应泰是个好人,历史上不多见的好人,真的。他捐出一万金的结果,就是“ 六年之内布衣素食,未闻有崇肉累帛之奉 ”。

肃然起敬。

水渠修好之后,日常维护还需要一笔花销。袁应泰又拿出自己的钱财,买下四十亩土地,靠每年获得的一百石收入来维持水利工程日常维护的花销。因需要专人看护水渠及闸门,袁应泰就裁减了衙门衙役的编制,省下的花销用于供给水渠维护人员。

总之,没有多花国家一分钱,没有让老百姓白出一份力。

明代袁应泰重修的广济渠设计巧妙,时至今日,依旧造福着当地百姓。

当时评价——河南河北政绩第一(治行冠两河 )。

后来袁应泰被调任兵部,清理了假冒资格任职的数百人( 汰遣假冒世职数百人 )。多达数百人,这样一个艰巨的历史遗留问题,一朝解决。非正直勇敢之人,做不出来。

不知道是否与此事有关,袁应泰之后被外放,任淮徐兵备参议。

淮徐兵备参议是个什么官呢?

明代各省有三个大员——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分别管理政务、法政、军事。布政使下属的佐官就有左右参政以及左右参议。按察使的下属为副使和佥事。

明代全国有两百多个道,有兵备道、分巡道、督粮道等等很多的种类。其中兵备道是管理军务。

淮徐兵备参议,翻译一下,就是专管淮安徐州一代军务的副省级官员。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职务呢?因为他刚被外放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山东饥荒。

虽然是军备参议,袁应泰不仅开粥厂赈灾,甚至为此不惜挪用了额外税款以及漕运钱粮数万金。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后来都已经升任按察使副使的袁应泰,被户部弹劾,不得不辞官回家。

只是兵备参议,却能为了灾民而冒如此大的政治风险,除了悲天悯人,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袁应泰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这样的人,倘若生逢盛世,那该多好啊。

过了一段时间,袁应泰重新被启用,担任河南布政右参政,兼任按察使。因为后勤给力,深受当时辽东经略熊廷弼的信任。也是因此,后来,袁应泰被调往辽东担任巡抚,一个月后,熊廷弼被朝中政敌排挤辞官,袁应泰因此继任辽东经略。

这是一个凶险的职位,可惜袁应泰注定只能是个“万象生佛”的善人。《明史》评价:“应泰历官精敏强毅,用兵非所长,规画颇疏。”

佛,渡不了辽东。

战争有战争的逻辑,和平有和平的逻辑。这是两个不能互相错位的逻辑。和平是为了救人,而战争,就是杀戮。

和平时期,人们追求的,是可以精致的生活。

而在战争当中,唯一的正确,只有不择手段的生存。

来自和平地区的袁应泰来到辽东,才不过一个月。他只见识过什么是饥荒,还不了解什么叫兵祸。

所谓慈不掌兵,熊廷弼在时,治军施政颇为严厉,而袁应泰则保持了一贯的宽仁。

明末气候转冷,北方蒙古诸部面临着草料减少,牲口饿死的窘况,而不得不时常南下入塞乞食。

换句话说,辽东时常会面临蒙古难民潮。

袁经略下令,开门收容蒙古难民。

这很显然是人性使然。袁应泰在关内为官,见多了饥民,而他当年散尽家财兴修水利,不惜丢官赈济灾民,就是因为见不得饥民。

为官一任,救济斯民。

但是,这遭到了手下幕僚以及将领的反对。这么多人难以安顿,万一夹杂满洲奸细也难以分辨,更何况这些人就是来白吃白喝,凭什么?

凭什么?凭良心。

袁应泰不顾左右反对,依旧下令沈阳、辽阳等地开城收纳蒙古难民。别的蒙古难民听闻,也从其他地方纷纷聚集到城中。

袁应泰于是收编蒙古难民,用以抵抗满洲军队。随后不久的三岔儿之战,蒙古降人为前锋,战死了二十多个。

三岔儿之战成为了民族团结的典型,其他人对于收留蒙古降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如果我不救他们,而满洲人救了他们,就会使满洲更强大。而我们救了他们,则强大的是我们自身。”

袁应泰是这么说的。

他终究还是来救人的。

但是,这里是辽东。

战场上的正确,已不再是救人,而是杀人。血与火的磨盘,终会把任何的,哪怕是一点点多余的情感,富有耐心仔仔细细的,通通碾成灰粉,随风而去。

蒙古诸部有不少已经暗通奴儿哈赤。收容在城内的蒙古人“潜行淫掠,居民苦之”。但是,这些似乎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注意。

天启元年(1620)三月十二日,后金侵围沈阳。总兵贺世贤、尤世功出城力战,败还。第二天,沈阳城内的蒙古人果然做了内应,城破,二将战死。

袁应泰急派总兵陈策、童仲揆等火速前往支援沈阳战事,结果通通战死。毕竟他们不知道,沈阳城为何竟崩溃的如此之快。

还没等完全掌握情况,六天后,也就是三月十九日,后金兵就已到辽阳城下。此日,袁应泰亲率守军出城迎战,但“军败多死”。第二日,后金军放水淹城,尖啸着突进,城外守军大败入城。第三天傍晚,西门沦陷,南门内应开门,城破。

“民家多启扉张炬以待,妇女示盛饰迎门,或言降人导之也。”

老百姓大多开着门,打着火炬等待后金兵,妇女穿戴好在门口迎接。有人说,那是蒙古降人告诉老百姓这样做的。

毕竟,袁应泰只是文官,以文官掌武事,也不能苛责什么。事已至此,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袁应泰的最终结局,是这样的。

站在城楼上的袁应泰,见城门已破,深知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对着还留在自己身边的巡按御史张铨说:“我今天是死在这里了,你没有守城的职责,快走吧。”

说完,身配尚方宝剑以及官印,自缢而死。妻弟姚居秀一同赴死。仆人唐世民伏在袁应泰尸体上痛哭,哭罢之后,纵火焚楼而死。

巡按御史张铨并没有听从袁应泰,而是留下来继续死战,不屈而死。

袁应泰的下官幕僚,何廷魁、崔儒秀等,都曾经极力劝阻招纳蒙古降人之事,未果,辽阳城破之后,均不屈自杀而死。

号称辽东第一城的辽阳,至此陷落。辽阳陷落之后,后金由于担心贫者作乱,杀尽城中贫者,又担心富者聚众,又杀尽城中的的富人,最后,干脆除了工匠之外,全部杀尽。“及辽阳破,河西军民尽奔,自塔山至闾阳二百余里,烟火断绝,京师大震。 ” 而之前沦陷的沈阳则成为了后金都城,称作“沈京”。时至今日,知沈阳者众,知辽阳者寥寥,自此开始。

《明季北略》记载,袁应泰临死前,写了临终最后一道疏,其中说到:我来到辽东,发现辽东百姓人心不稳固,守不了,但我有死辽的誓言,今日尽力而死,希望皇上今后能好好的重拾辽东人心(臣至辽见人心不固,不可以守,是以有死辽葬辽之誓,今果陷,臣力竭而死,望皇上收拾人心为恢复计)。

人心,连年的征战,辽东民心已经厌倦。辽阳城破之时,百姓开门迎降,真的仅仅是城中满洲内应诱使所为吗?

至此,辽东除关宁锦及广宁一代,几乎全部沦陷。

袁应泰当初救人之时,绝对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血腥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得要有人出来背负责任。最大的罪责自然就落到了袁应泰头上。就连举荐袁应泰的礼部尚书、顾命元老——周嘉谟,也收此牵连,遭魏忠贤排挤归籍。

而朝中尽言袁应泰“大纳降人,降人尽占居民妇女,故辽民发愤,招敌攻城”。言官对袁应泰更是各种批判。

据传,袁应泰之子袁楷一路赤脚而行,到了北京皇宫前泪流满面,双目流血。后来熹宗查明原委,下了一道圣旨,肯定了袁应泰为国捐躯的壮举,追赠兵部尚书。

在圣旨中,熹宗感慨道:“生离死别,贞魂惨惨于各天;夫勋妇荣,华问昭昭于永世。”

袁应泰最终的结局,也是文明世界悲哀的缩影。圣母心,文明世界的最大软肋。

但是,当野蛮利用文明的底线最终战胜文明的时候,这绝对是文明的悲哀,却绝不是野蛮的荣耀。

袁应泰,就是一个文明的底线与尊严。 虽是软肋,但也是文明的价值所在。

借用当年明月的一句话,袁应泰不是一个合格的大明将领,但是一个合格的大明官员。

但是,辽东局势已然不可收拾,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内阁首辅刘一燝曰:“使廷弼在辽,当不至此。”

历史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原辽东经略——熊廷弼的身上。

一切,似乎又回到当年萨尔浒之战的情形,而这一次,我也会再次为国力挽狂澜!

袁应泰自尽三个月后,天启元年(1621)六月熊廷弼受召回朝,同年七月,时隔半年熊廷弼再度赴任辽东,重拾山河。

最后希望,血色辽东——熊廷弼!

(待续)


陈宏明
2015.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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