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恒安《春茗词》（甲稿）选抄（34首）

陈恒安《春茗词》（甲稿）选抄（34首）

 

陈恒安先生（一九○九年-一九八六年）著名书法家、学者、词人，原名德鹤，后改德谦，号宝康、芝山翁。一九○九年 农历四月三十日生于贵阳，少时从贵州名宿杨覃生、乐稼泉学习书法和诗文，其诗书已显才华。一九二七年后入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曾得学者、词人汪东、吴梅等人的指授。一九三一年毕业后，曾先后任国民政府秘书、总统府秘书兼图书馆馆长，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回到贵阳。此后，曾任省政府秘书、文献征辑馆编审、省立艺术馆馆长等职，并在大夏大学、贵阳师范学院任教。一九四一年受聘于贵阳文通书局任编审委员新中国建立后，曾先后担任贵州文史馆副馆长、政协贵州省委员会委员、民革贵州省委员会第五届委员会副主任、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省博物馆名誉馆长、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贵州省书协名誉主席、贵州省国书院顾问、贵州省老年书画研究会名誉会长。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一日病逝于贵阳。

陈恒安幼承父教，富才思，有神童之称。年轻时便加入贵阳“诗钟会”，会友皆硕彦前辈，“惟先生年最少”。于中央大学中文系学成归筑后与诗友唱酬，更有文名。以词名动黔中，时人有“弗堂（姚华茫父）以后更谁如”之誉。

由杨霜点校、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陈恒安诗词集》（含手迹本和点校本）包括先生所撰《春茗词》甲乙两稿和《邻树簃诗存》与《半青池馆诗存》两种共计诗词409首。其中《春茗词》179首约作于1934——1946年；《邻树簃诗存》140首约作于1935——1939年；《半青池馆诗存》90首约作于1940——1948年。

黔中馆史拜读先生名篇之后，有感于本来阳春白雪，难免曲高和寡，加之付梓手迹本与点校本均为竖排版繁体字，更不便品读流传。于是选抄博发，方便海内外了解我黔中名宿杰作，并方便后学。纵使因我抄书眼浊，遗珠可恨，然分享之乐，或可折抵内心之惶恐惭怯。

故拟将选抄四种分四篇上博供读者诸君纵览。本文为选抄《春茗词》甲稿。甲稿原有74题109首（原书附录紫璎珞馆和作十章未计）。本博选抄34首如下：

 

 

——惜黄花慢

禁受微凉。正吝晴天气，怯倚修廊。试声弦索，绝尘案几；久抛楚梦，浸湿韩香。小窗人定鑪烟直，茗花散剩斗旗枪。看激扬，鏖空怒叶，掩入红墙。城笳咽诉残阳，道阵云万里，烽橹相望。眼中鳞甲，当秋欲动；灯前骨肉，唯爱相妨。痴顽便逐兵戈老，怕猿鹤伴我啾瑲。镇惜芳，一生能几回肠。

 

——浪淘沙 秋柳

丝缕欲成纹，织乱斜曛。红桥当日绊春人。待得人还春不是，只是含颦。娇宠忒分明，花自缤纷，算将绿意抵殷勤。莫遣西风轻绾别，满眼长亭。

 

——浣溪沙

满院虫声沸似潮，胜将双听耐秋宵，不禁魂黯况魂销。圆顶笼纱新涴碧，淚珠弹粉旧凝绡。当时情事渐难描。

 

——鹧鸪天 风头莲

匀染宫黄本不同，更谁玉喙制玲珑。分明宝髻双钗样，却借旃檀一缕风。圆剪叶，绿成丛，凭将小字犯夫容。秋琴若弄求凰曲，颤乱烟丝别院中。

 

——虞美人

垂扬舞罢西风老，满地秋多少。霜飞况是菊花寒，收拾一分颜色不教看。屏山深处眉锁，算只清愁可。黄昏院落雨如丝，谁遣轻轻飘与隔帘知。

 

——水调歌头

高树晚风急，何必近危栏。秋人浑是无奈，贪倚四围山。乍卷飘萧朱箔，忽堕伶俜一叶，禁受十分寒。生怕玉双落，枫树暗留丹。栟榈老，凫雁集，眄江千。横江犹是，烟雨璧月可能完。纵把层层丝茧，分付纤纤素手，依约旧连环。淚冷莫轻挹，一滴不须干。

 

——临江仙  传闻故都近事，触绪成赋，和叔怡先生韵

梦里天涯情味别，离魂留待春招。璚瑰何事等闲抛。一声弹指湿，将淚伴清宵。落尽关榆寒未觉，翠禽空恋危巢。疏风楼外暗鸣条。隔帘丝雨乱，何处玉人箫。

 

——点绛唇

冻煞梅花，懵腾未识春来否。牵愁时候，况是年光又。莫是轻风，吹得眉山皱。春归后，待持尊酒，再问花枝瘦。

 

——浣溪沙（四首选一）

一霎微风弄雨丝，恼人寒意费矜持。寻思往事那相宜。已分落红随覆盏，不堪凄碧漾春池。总然无梦到芳枝。

 

——点绛唇

一种情怀，新来只是无端绪。待春欲诉，恐被春韶误。梦少愁多，梦也难凭据。闲暮庭，明蟾清苦，伴我浑无语。

 

——鹧鸪天

小雨轻寒易断魂，垂杨新绿掩朱门。钿车去后无消息，酒盏抛时有怨恩。宽带眼，剩愁痕，天涯何处共黄昏。黄昏陌上生烟草，恐逐春泥化作尘。

 

——浪淘沙

灯火小楼明，楼外疏星。数行歌淚湿流云。闲处悲欢浑未觉，别是消魂。何处绣帏深，梦雨成尘。残馨一缕隔知闻。我抱梅花君独自，夜夜春酲。

 

——戚氏    芋（上今下龙字）兄南吓赋此为赠

恨寥天、小雪零乱点尘衫。未绿春波，未绿春草，早江关。萧然。动离弦，轻愁何止到尊前。相逢已是嗟宴，半偿吟事补瑶笺。夜几沦茗，茅园迟月，绮怀同诉秋蝉。甚匆匆序换。岁暮江晚，还趁香鞯。  征客、淚莫轻弹。留取望眼，待挹岭梅边。君行去，我羁乡县，怯数华年。梦尘连。楚水渐隔，燧烟塞北，暗念冰寒。众方尽歇，羯鼓不鸣，可惜春信迁延。    绝好巢湖畔，问君归否，要及春妍。可有飞忙燕燕，伴春人同上米家船。练囊早出新篇。旧俦远在，际此情何限！盼尺书又恐鳞鸿远，点山寂、还倚危栏。眄桂丛、蟾晕犹圆。昔游地原与续清欢。待东风里，花间留照，共抱绵绵。（君有堂名“抱照”，取元人“绵抱独照”诗意。）

 

——水调歌头  池华兄以初锲郘亭诗文集见贻，赋此为谢。

吟外古人远，珠欬梦中亲。残宵照遍萤雪，心影各空明。凄绝牂柯江上，尽历恒沙劫数，蟫蠹不能伸。柴叟郘亭在，何地着欷欣？多君赠，难为报，错刀金。笔参邈隶斯瑑，精鏨出金陵。比似兰亭处写，不换鸡林重价，手泽湛然呈。魂断影山畔，梅竹可禁春。

 

——虞美人

碧云敛尽天如海，知否嫦娥悔。凭栏道是月初三，验取玉人灯下小眉弯。轻绡称体腰支软，莫问凉深浅。一帘修竹倚亭亭，细数檐前星斗不知名。

 

——鹊踏枝  喜雨

竚雨空檐情思怯。淅沥飘来，生怕随风灭。恍似重逢怜久别，悲歌一霎浑难说。雨点凉时清淚热，温遍心头，润遍窗前叶，滴到茜纱窗转白，隔纱暗逗青青色。

 

——疏影  晓莲以近作《疏影》见示，秋怀暗结，惘惘难持，辄依元调和成一章，聊纪一时兴感耳。

画栏几尺，带一痕晓照，都是愁色。月伴薇开，雨送荷残，新凉早逗消息。罗衫不似帘衣薄，隔不断、丝风如织。念昨宵、并立苍苔，绣袜许多红湿。  不是炎云敛尽，是秋欲到也，纨素无力。怕数流萤，怕听啼螿，恁把闲情抛掷。屏山认取春前路，算一样眉峰拖碧。待倚楼、分付征鸿，莫共片霞明灭。

 

——高阳台    丙子七夕病中偶成

暮雨飞时，秋笳激处，高城斜带残红。一样桥痕，今宵鳷鹊无踪。银河万一连桑海，染沧波，海变桑红。任西风，燧火年年，节候匆匆。双星纵传双飞翼，问依偎片霎，着甚情悰。小隔盈盈，相怜何必相逢。一回一见添肠断，尽千秋，双照愁中。赚帘拢，乞巧人人，轻老姝容。

 

——虞美人  三桥渔舍观梅

繁香如雾迷难定，又堕玲珑影。风丝雪片绕兰边，带着斜阳飞度小重山。陌头那是芳菲路，岁岁春尘污。不如移向岭云栽，留伴藐姑仙子素衣来。

 

——浣溪沙  西郊观杏

小藉林隈卧片时，碧天春暖透琼枝，满身疏影如初移。隐隐晴雷蜂择蕊，盈盈芳片雪霑衣，眼中黄蝶去来飞。

 

——浣溪沙（二首其二）

刻画春阴恨未工，难凭双燕诉飘红，卷帘生怕絮濛濛。满目愁尘吹不散，更无人处觉春空，但闻一鹤唳东风。

 

——阮郎归

挑灯重读隔年词，词心烟样迷。斜行小草梦依依，旧欢和梦非。  怜鬓影，减腰围，镜中疑是伊。较量深浅为蛾眉，苦心能语谁。

 

——水调歌头  初夏重游花溪分韵得红字

美景如佳酿，不厌百千钟。一游令人一醉，缱绻与君同。楼外溪山罨画，梦里江湖咫尺，歌啸属元 。鱼鸟最亲切，生小爱黔中。  阴半日，晴半日，不关风。雪颠绿鬓，先后隔水妒惊鸿。载得斜阳十里，并做酡云一色，莽莽毂尘红。回望暮烟白，林表送青葱。

 

——临江仙    壬午重五（五首之三）

病后情怀同醉后，醒时难制刚肠。安排茗碗罢蒲觞。槎枒心上句，欲吐已生芒。蹄鸟似知人散去，午风吹下回廊。淡云收雨不成凉。痴儿官事了，楼角倚斜阳。

 

——玉漏迟  项莲生冬夜闻南邻笙歌达曙一阕，暑夕读之，翻觉深寒入骨，其境别，其心则同，援笔和成，不辞自知其蹇钝也。

中人寒似酒，霜天写影，一枝筇瘦。燧火江关，禁得庾郎回首。斜日危栏徙倚，有岚气暗沾襟袖。肠断否，摇红晚叶，约黄边柳。  何时访遍云涯，奈沙嫩箫残，颖师琴旧。雨梦花禅，难得羽珰携手。待约灯前暖醉，弄眉萼，玉梅前后。凝望久，城南又添钟漏。

 

——水龙吟    题友人画竹

披图不见残山，泠泠只剩风兼雨。亭亭写影，萧萧送籁，槎枒谁吐。暗[扫]缁尘，潜消粉本，怕沾寒具。似廷珪墨淡，澄心纸薄，天水遥，南唐暮。  携向金盘移处，奈人间、九秋烟露。淇园岁月，谓川心事，眼中烽撸。百帙楹书，十年眉砚，伴归鸿庑！漫题将散阕，斜行小草，作平安语。

 

——庆宫春  题庄尚严烟蓑雨笠图。庄为故宫博物院科长，时寓安顺华严洞，守护此部分南迁文物者也。图为何人所作，已忘之矣。

燧火移宫，危弦变徵，梦华移黯难续。辞期仓皇，看人挥淚，教坊曾听离曲。五湖天远，似渔父西岩初宿。烟波一笠，回首江天，乱云相逐。    和伊凤泊鸾飘，不作当年，内家装束。牵萝补恨，卖珠偿醉，託想佳人空谷。春袍无恙，料难盥、缁尘万斛。风痕草色，一度天涯，一番吹绿。

 

——水调歌头    梅园漫作词以代话（五首之五）

泼却半瓯茗，且曝一亭书。风怀二百留韵，心许小长芦。堪笑圣贤供养，不过冷猪肉耳，所得只区区。绮语好珍袭，况是劫灰余。回廊外，秋声动，上灯初。瓶际枝枝老菊，香影淡欲无。挥就擘窠大字，[等]是俗书干禄，日夕待追捕。人瘦墨花淡，障扇过通衢。

 

——浣溪沙  花溪纪游（十首其六）

借得江南舴艨舟，何人肯载一分愁，漂花随意占中流。可有青娥呈皓齿，无妨桂桨莲讴，素弦声里水乡秋。

——前调花溪次恒安韵  录自紫璎珞馆原稿

（其六）双桨潏春晓荡舟，波声分洗佩环愁，银澜照影趁烟流。小妹清溪工短曲，湘灵怨瑟忏初讴，萍花省识不禁秋。

 

——长亭怨慢   赠周哲文君，君擅铁笔，承制印相赠，即此答谢。

正春际，采风南国。万里征轺，伴吟边雪。幕府抡英，庾郎年少，此已心折。山残梦断，偏不是、愁时节。笔阵扫千军，留壮志、莫销冰铁。   休说。任回肠九曲，绕遍五彝色。相逢别馆，共心印、古人风烈。自染出、缪篆朱丝，似一片、南枝鹃血。盼早勒燕然，犹待那时重刻。

 

——江城子   十五年后，重至南京，与仲麟夜话，竟夕无寐，起坐授笔偶作。

江乡无梦到温柔。万方忧，一尊收。眼底秦淮，依旧不胜舟。落花檐花灯影乱，双桨下，破中流。  笙歌曾是六朝留，事悠悠，百年休。涴子车茵，觞我柳边楼。欲赋《停云》艰一字，风雨夜，庾郎愁。

 

——鹧姑天  板桥新村漫笔（四阕其二）

忍自吹绵忍化萍，俯看湖面柳青青。台城踏遍苔砖路，不见萧梁半字铭。  听画角，问山灵，井栏如坐靓装人。燕脂点点风销尽，终古花枝隔后庭。

（四阕均在玄武湖屡次游归后作。）

 

——减字木兰花   前题（即板桥新村漫笔，凡八首选抄二首）

【其一】枫桥夜泊，前代刊诗寻未著。忽遇西园，雪样丰碑眩目寒。钟声敲断，旧拓停云随梦散。多事庸庵，赚得俞楼笔墨酣。

苏州寒山诗，原系文征明写，刻成碑。贵阳陈夔龙（庸庵）抚苏时，见其残毁，因出曲园老人另书刊之。今不知何故，竟移至南京西园，耸立假山之下。碑石莹洁如玉，上选也。余每至园中，辄留恋不能去。

【其七】前尘漫灭，长板桥头新泛宅。何处青谿，一片春芜落照西。危栏西畔，天也随人阴霁换。梦后呢喃，供我薰香燕子龛。

    行藏变化，远离金竹家山。山居时曾自题燕子居。此间景物全非，能不起怀乡之念？然余原籍秣陵，回溯入黔近三百年，江南反成异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