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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三个四川人,他们都很有趣

 悠然一笑. 2015-07-11





追梅客






四川人里面,有三个人我顶喜欢,一个叫苏轼,一个叫张大千,一个叫常玉。


苏轼是宋朝的,后面两位是民国的,他们都会画画儿,当然,苏轼出名更多是因为他的诗词,和他的东坡肉。


张大千只比常玉大一岁,但他们在世的时候交集并不多,因为一个是画国画的,一个是画油画的。倒是这两年,他们的名字常常同时跻身拍卖新闻头条,往往是常玉的某作品拍出了7000多万,张大千的某作品拍出了8000多万,总而言之,很贵。


这三位的共同特点是,都很有趣。


在中学课本里,苏轼被归于豪放派。的确,他写过很多充满励志色彩的诗词。他说“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擅长自我宽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观平生”,流落海南岛贫病交加,还安慰自己这是一辈子难得的奇遇。他也擅长自我解嘲,“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作为一个胖且喘的美髯中年男子,淋成落汤鸡还这么自high,也是蛮拼的。



苏轼《潇湘竹石图》 绢本,水墨,纵28厘米、横105.6厘米,中国美术馆藏


二十岁出头,被《成功人士不说却默默在做的10件事》之类鸡血文章洗脑的年纪,跟黑中介和蟑螂斗智斗勇时,我常以苏轼的豪放词自勉。但年岁渐长,却读出那些豪情壮志背后无可奈何的苍凉。反而是那些小清新的、描写琐碎生活的婉约之作,更让我心有戚戚焉。



苏轼《治平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他写少女心思,“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他写春日宴,“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蓉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嗅得到气息,看得到色彩。这样字句里的苏轼,或许才更接近他本来的自我,“一生爱好是天然”,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苏轼称得上是一个可爱的人,至少比起那些正襟危坐的圣贤夫子,他有血有肉得多:他入仕,但不厚黑,所持政见常站在平民立场,喜欢为普通民众谋福利。他好色,一生妻妾成群,但无论对结发妻王弗还是挚爱朝云,都有情有义。他对金钱的态度旷达,有钱了“蓼蓉蒿笋试春盘”,穷困时煮“价贱如粪土”的黄州猪肉也能煮成绝世美味,年过半百借钱买房不觉得丢人,时不时还能跟老和尚佛印开两句屎尿屁的玩笑。



苏轼《枯木怪石图》,纸本,水墨,纵26.5厘米、横50.5厘米,(日本)私人收藏


和苏轼这样的人做朋友,应该会觉得生活很有意思吧。他也称得上是四川人性格的理想代表了。对官场的不热衷、对情欲的不忐忑、对金钱的不吝啬、对吃喝玩乐矢志不渝的追求——这几样,是构成四川人性格美学的基本要素。简而言之,就是要“有趣”。


1900年出生于四川南充的艺术家常玉,也是个有趣的人。20岁那年,在开丝厂的大哥的赞助下,常玉来到法国巴黎学美术。同期赴法国留学的艺术家,还有徐悲鸿、林风眠、潘玉良等人。但和他们不同,常玉并没有进入正统的美术院校接受系统训练。



常玉(前排最右)与友人在一起


当徐悲鸿在教授的工作室头悬梁锥刺股苦练素描时,常玉则流连于“大茅屋画院”和稀奇古怪放浪形骸的各国艺术家一起,给女模特画速写。他画《金瓶梅》彩漆屏风,也热爱裸体女模浑圆的“宇宙大腿”,情欲盎然从不掩藏。他也喜欢用毛笔画素描,招来女同学的艳羡,却从来不讨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类的宏大命题。他笔下的裸模,线条圆润又肥美,洋溢着童真与谐趣,生机勃勃。



常玉《坐著的裸女》 纸本 27×47cm


在那个时代,赴法国留学是很难得的机遇,如徐悲鸿一般的贫家子弟必须忍饥挨饿,发愤图强,抓紧一切机遇求“逆袭”,还要时刻想着如何报效祖国。但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常玉不需要过这样苦行僧的生活,家庭的经济基础让他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意愿,自由自在地感受巴黎的艺术氛围、不徐不疾地搞自己喜欢的创作。



1920年,常玉与哥哥常必诚(坐者)的合影


在好友的回忆里,常玉“人美丰仪、衣着考究”,坐咖啡馆观察邻桌男女,灵感一来立即素描。家中汇款迟到时也会啃面包喝自来水度日,但请模特的钱从来不省。唯一值钱的照相机,时常存入当铺,等家中汇款到了再赎回。爱读《红楼梦》,爱拉小提琴、打网球,是位“翩翩佳公子也”。 这样的人生想必是招人嫉恨的,的确,也没有持续太久。常玉来法国的第十年,长兄常俊民的生意落败继而猝然离世,常玉从此失去了最疼爱他的人,也失去了经济来源。



常玉(右)与作曲家Johan Franco


但常玉最迷人也最特别的地方,在于他并不因外在的变故而更改内心的节奏。一如既往地任性、任性、任性,不紧不慢,而并不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继承了一笔小小遗产,如常过了一段挥霍时光,然后才开始尝试养活自己——但常玉生来对钱是没有概念的,也并不擅长经营自己。他卖过一些画作,也参与过一些沙龙展览,但由于太不通人情世故,渐渐和画商断了合作。



1933年,国立外国与当代美术博物馆举办了中国当代美术展览会,邀请时任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教授的徐悲鸿共同负责工作。常玉跻身82位参展艺术价值中。Johan Franco将常玉的展览安排在阿姆斯特丹。图为常玉画展的展览通知。


人情世故这种事儿,我猜测常玉不是不通,而是不想通。人生而有涯,但能力各有边界。艺术的天赋出众,入世的技能难免略逊一筹。若强为稻粱谋,养活自己应该也没问题,但终究成不了高官巨贾,反落得一身庸俗和虚伪,又何必?更何况,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并不是没体验过,也不执念。所以常玉,要纯粹就纯粹到底。同期留法的庞熏琹回忆,他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围,要买他的线描画人物,他却把画送人,拒绝收钱。时常有人请他吃饭,吃饭他不拒绝。请他画像,他约法三章:一是先付钱;二是画的时候不要看;三是画完拿了就走,不提意见。这在俗人看来,或许傻得冒泡;但对于常玉来说,却自得其乐。一期一会,过去不留,是何等的洒脱。



1953年,常玉在自己巴黎的工作室中


“我们的步伐太过时。我们的躯体太脆弱。我们的生命太短暂。”1966年8月,身无分文、足踝受伤行动不便的常玉,在工作室瓦斯中毒而死。随后他的作品成捆地出现在巴黎拍卖市场,售价仅数百法郎。而半个世纪后,他却成为一个神话,被人们反复解读。



常玉 《五裸女》 120×175cm 1950年作

2011年5月30日,在罗芙奥(香港)举行的“现代与当代艺术”专场拍卖中,《五裸女》以1.28亿港元(约合1.07亿元人民币)的价格刷新了华人油画最高成交纪录。



常玉《八尾金鱼》 画布,73.8×50.2cm,1930—40年代作


2014年4月,常玉画作《聚瑞盈馨》在香港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以7100万港元落槌。1950年画这幅画时,常玉已经经历了漫长的贫穷困顿。但他笔下色彩缤纷的喜乐、温暖清简的安逸,从未有丝毫折损。假若他知道,半个世纪后,这幅画被收藏家们猛烈追逐、拍出天价,想必也只是在嘴角浮起一个无所谓的弧度。如他所说:“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



常玉《聚瑞盈馨》 1950年代作,油彩纤维板,130.3 x 74.5厘米



同月,张大千的一幅泼彩山水画也以2420万港元位列苏富比2014年春拍中国书画专场头筹。同为四川人、都出生在1900年前后,常玉活得极简纯粹,张大千则生猛张扬。如果说前者是甘苦自知的竹叶青,后者则是活色生香的麻辣火锅——拖泥带水、荤素不忌,但实在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精彩。



张大千 1968年作 秋山夕照 镜框 泼墨泼彩纸本裱于纸版


老天给张大千安排的人生剧本充满了强烈的戏剧元素。他曾经被劫为匪,后来又出家为僧,传说生时为“灵猴转世”,后来又在苏州养虎。他一生有过四个妻子、两个情人和千古流芳的红颜知己,从四川到上海、日本,再远走巴西、辗转北美、归根台湾,足迹遍布全球。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演而优则导,体验了人生如戏的张大千,特别擅长“事件营销”,擅长造新闻,堪称民国画坛营销策划大师。



1936年张大千与哥哥张善孖同老虎玩耍


还在青年时期,张大千就为了画画数次登临黄山。第一次登黄山时,黄山还没有路。他便雇人在前面修路,一边修,一边登山,一边作画。20世纪40年代,他又带着大队人马和家眷,跋涉千里,远走沙漠,临摹敦煌壁画。为了1∶1临摹巨幅壁画,他请青海喇嘛秘制大幅画布,所费青绿颜料由专机派送。这件事在当时引发争论,被指为破坏文物。若放在当代,肯定也是抢占各大移动新闻客户端头条的节奏。


四川人的个性里,有追逐文学艺术的纯粹,也有崇尚江湖义气的狡狯。在张大千身上,这两面竟得以天衣无缝地融合。张大千在艺术圈素有豪爽大气、仗义疏财的名声,这也和他优渥的家境分不开。他曾到日本学习一年染织,回国后便拜师海派名家曾熙和李瑞清,以师法石涛为主要面貌。高明的画艺和侠义的性格,使他短时间内就进入上海书画的高级圈子,与黄宾虹、黄君璧等名家成为好友。他和兄长张善孖共同创立大风堂,广收门人,宾朋满座。与他交好的不仅仅是藏家,连印人、装裱工、造纸者,甚至一些没饭吃的闲人,他都出资出画养着。



左石涛 右张大千


其实,张大千还不到20岁就仿石涛的画骗过了黄宾虹和吴湖帆,绝对狡狯过人、聪明绝顶。正因如此,反而信赖“千谎百计,不如拙诚”。晚年张大千定居台湾,摩耶精舍内人员芜杂,有偷画的、有伪造假画的,张大千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在“给人留饭”。别说这种小钱,就算是大笔财物,张大千也不放在心上。20世纪中期,张大千曾在弟子方召麐处存了200多张古画。因为战争在即,方召麐把画存在一位相熟的医生手里,连夜赶往伦敦。再回来取画时,医生却不认账了,报警也没用。张大千知道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安慰方召麐说,“都是身外之物,无妨”。



张大千与方召麐,郎静山摄


有情,有趣,是为“五百年来一大千”。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无论在现实还是画中,张大千并不掩饰自己对美女和美食的热爱——他笔下的美人有优雅的少妇、光芒四射的明星,也有受了惊吓的贵妃。各种类型、各种情绪美人的风情,张大千都能掌握得入木三分。为了画一张美人图,他甚至会特别买来南海珍珠磨成粉画在衣服上,模拟丝绒的衣料感。他对女人,绝不仅仅是占有、享用,而是带着敬惜、爱怜的“审美无功利”,所以才能寥寥几笔勾勒出她们的情绪和气息。



张大千 1944年作 红拂女 镜心 设色洒金笺 125×75cm


张大千又是民国画坛第一美食家,他甚至认为,自己“善烹调,更在画艺之上”。张大千口味重,偏爱麻辣和醇香,对食材要求极为苛刻,从不吃过夜菜,鱼也要鲜活。他一生四海为家、走遍世界,不管到哪里,每天的餐桌上必须有一碗肉,而且每隔两天一定要吃点红烧肉、冰糖肘子、东坡肉之类的大肥肉解馋。



张大千在巴西“八德园”下厨炒菜


据说,张大千在敦煌临摹壁画时,发现住处附近杨树下的野蘑菇异常美味。离开敦煌时,他特意画了一张野蘑菇生长地点的秘密地图,标明了采摘路线、时间,还标明了哪一处的蘑菇长得最好,然后送给了后来任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这个细节不禁让人感叹,他真的是“用生命在吃”,相比之下,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里面用8个月等待小花菇的桥段也实在不算什么了。



张大千宴李子章等菜单两份 镜框 水墨纸本



张大千 1967年作 宴顾毓琇等菜单两份 镜框 水墨纸本


以上,是三个四川人的故事。天府之国,富庶安逸,文人代出,墨香缭绕。出生于此,自幼沉淀在骨子里的,是人文艺术的熏陶,是感性情欲的召唤,是率真活泼的烟火气。相应地,也许少了些杀伐决断的将军英明、忧国忧民的志士情怀、君临天下的帝王之气——但,又有什么不好呢?人若有趣,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宽容。活在一本正经严肃认真压力山大的现世,我们应该任性、任性、任性。



张大千《已巳三十岁自画小像》(今为台北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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