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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媚 : 穿越到二十岁去告诫狭隘的自己

 每日一篇 2015-07-15

我们是清晨进的车厢。车是从湛江来的,经过了15个半小时,到达贵阳,再经过十多个小时,会到达终点站重庆。车厢里是过了一夜的气味,睡眼惺忪的旅客,以及离去旅客留下的乱翻着的铺被。

我们坐下,放好行李后,还有旅客陆续上来。

我盼望着早一点离站,火车开起来后,也许能有新鲜空气进来,状况会好些吧。

忽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没有换啊?!”

她也是刚刚上来的,站在卧铺车厢过道上,盯着一个中铺。声音很大,愤怒又委屈。

(《硬卧车厢》,作者绘)

她退了两步,坐到车窗边的凳子上。

她细长的脸,长长的直发,刘海遮住了额头,这样脸就显得圆润一些了。没带什么行李,随身只有一只黑色的小挎包。

她用手向耳后撩头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像我大学时上铺的女孩,我那时的闺蜜。年纪也像,大约二十出头。

卖食品的小推车来了,女孩对售货的妇女说:“床铺都没打整!”

售货的妇女说:“呃,我是卖东西的。这些是列车员负责的。”

“你喊一下列车员嘛!”

“火车开了列车员要过来的。”

她拿出手机,大声地打电话:“车里好臭哦!床上的东西都没换过!”

她这么一强调,坐在车厢里的乘客,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浑浊的空气,一下子又被提醒,觉得不安起来。有些人明显露出了厌烦这个女孩的表情。

她坐在那儿,半垂了头。我看到过道中间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堆废纸,正在嘀咕,这车里真是脏啊。忽然才看见,原来是女孩,正在哭泣。她一边哭,一边拿了纸巾,擦着鼻涕眼泪,然后恨恨地把纸巾扔在地上。那一堆纸,原来都是这样出现的。

火车启动以后,列车员过来了。列车员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中等身材,脸上很疲惫。他手里拿着扫帚,一路扫了过来。

女孩的鼻子已经捏红了,眼泪汪汪,又恨恨地盯着他。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女孩。

女孩带着哭腔,指着中铺说:“你们也不换被子!那么脏!”

列车员大约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咕哝着,“中间都不换……”

女孩简直要爆发了:“你们从来不换!不整理咋个睡!”

列车员走到床前,拿起被子,有些不知所措。就在半空中,把被子对折了一下,抖了几下。

这车上的被子,确实太旧了,早已经变成灰灰的颜色。被列车员这么一抖,飘出无数尘屑。

下铺坐着的人,并未抗议。大家都被这女孩搞得不知如何是好。

列车员然后放下被子,看了女孩一下,小声说:“只有这个样子。”拿起扫帚就走了。

女孩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你们也不换被子,这么脏,我晓得是什么人睡过的啊?”她顿了一下,又叫道:“万一是艾滋病睡过的,我得了艾滋病怎么办?!”

这一嗓子,估计所有的人都会对她反感了。

最开始看她委屈地央人找列车员时,我挺同情她的。想着自己多年前单身的时候,出行一向是尽量乘飞机,有一次,春运回家买不到票,托人才买到硬卧上铺。到了车厢里一看,下铺已经有两个人在对饮白酒,酒味冲鼻。我坐下的勇气都没有,马上就找列车员,加钱,换了软卧的票。看着这个姑娘,我都有点想提醒她,可以换到软卧去。但现在她开始嚷嚷艾滋病,像我这种从小有问必答的性格,就好想告诉她,艾滋病不是这么传染的。

因为坐车,我早上五点就起来了,现在困意上来,不想再看这姑娘的闹腾,登上我的铺位。我的铺位正好是她的上铺。

我正好看到另一个女孩,是对面的中铺。她也是二十多的年纪,胖胖的,让人看着就有种快乐的感觉。因为刚才也眼见了那一幕,现在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把床铺上凌乱的被子掀在一旁,拍了拍床铺,大约表示这样就干净了。然后,上了床,马上睡着了。

一会儿,我被一个声音吵醒。往下一看,开始吵闹的那位女孩,把她床上的被子扔到了过道正中。一会儿,又把床单、褥子和枕头,也扔了下去。

推货车的人过不去了,只好返身去告诉列车员。列车员过来询问:“咋个把被子扔下来?”

女孩气呼呼地回答:“我不用,当然扔了!”

列车员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抱起地上的那堆床褥。在走回列车室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既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不要,有啥子法?只有先放着……”

当我从上铺下来的时候,穿着袜子的脚,触到了中铺,没有触到床,而是碰到了一双肮脏的鞋底。

女孩是穿着鞋上来的。她现在躺着。身下没有褥子,直接躺在中铺那层蓝色的塑胶上。她那粘着湿泥的鞋底,正对着外面,正好对着来来往往的乘客。高度正是大家的头部、眼睛,或者脸。

这种情况虽然很少,但没有人跟她吵。她也许潜意识里正期望着有人跟她吵,期望棋逢对手,把战火燃起来。

我去车厢衔接处,接开水,扔垃圾。仔细看了这车厢。这车实在太旧了。车厢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印迹。那些油垢灰尘,吸在各处,缝隙和表面,都是。再不可能清除干净。

这恐怕是我近年来坐的最旧的车了。

不单是车厢旧,我还留意到,这车上服务的列车员年龄都很大,好多都五十多岁,接近退休的样子。这也是我几乎没遇到的情况。我平时遇到的列车员,大都是二、三十岁,最大也就四十多。

这些五十多岁的列车员,服务态度还比我平时遇到的好。不时地过来扫一扫地,清一清垃圾。

硬卧车厢上中途不换被褥,这的确是惯例。别的列车也是这样。

如果今天没遇到大闹的女孩,这节车厢的列车员,看他麻利的清扫动作,我猜他可能是个性格乐观,喜欢这份工作的人。但现在他走来走去忙碌的时候,脸上尽是无奈和疲惫。

我坐在车窗边休息的时候,看到那女孩一会儿又坐了起来,把鞋脱了,放在中铺上,还是对着过道。她面向铺位的靠背,蜷坐着,又开始哭。

哭得没完没了。

不住的把纸巾扔到下铺的小桌上。一会儿就是一大堆。

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跟她搭话。

我忽然茅塞顿开,她哪里是为一个脏的铺位在哭呢,这种哭法,只可能是为爱情在哭。

二十岁的姑娘,在陌生的人群里,痛哭流涕。这种心痛,当然是因为爱不得,爱无果。

我又想起二十岁时的闺蜜,睡在我上铺的女孩,想起那时的女伴们。那时,爱情是天大的事,常会这样,为爱情可以抛弃一切,包括生命,当然,也包括他人。他人的世界,在二十岁的爱情里,是不存在的。

后来就明白了,世界还很大,人生也不是这样的,离开了谁,自己还是可以活得很好。未来还会有无数的道路。

看着那哭泣的女孩,就忍不住想穿越这些岁月,去跟我二十岁的自己和女伴们,说说话,抱抱她们,告诉她们这个道理。

这是没用的。那个年岁,谁听得进这些呢。

我们在那个年纪,其实也听到过大一些的人提醒。但那个年岁,多么狭隘。世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情绪。容不得他人,连他人的善意也很难接受。

中铺的女孩,哭了好久。售货推车又一次路过的时候,她叫住了推车:

“有烟吗?”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买了烟,她又买了打火机。

我正担心,她如果就坐在铺位上开始抽烟,该怎么办。她拿着烟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穿了鞋,下了铺位,去了火车衔接处。

她回到中铺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我听到她恹恹地说:“回来了,下午五六点就会到。”她的声音已经比较平静,对方也许能听出疲惫,不一定会想到之前的激烈。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端午节小长假结束之后的第一天。这女孩估计正是在贵阳,度过了一个伤心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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