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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盐:病危中的存在——关于石田彻也的绘画作品

 闲之寻味 2015-07-17


                                                         

艺术家死后才获得他们生前本该获得的名声,成了近二百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常态。2005年疑似卧轨自杀的日本画家石田也获得同样迟到的名声。石田也生前在日本绘画界默默无闻,彼时他所有的画作皆因内容令人感到震惊、恐惧、悲哀、不安而无有任何买主光顾,死后仅仅一幅名为《无题》的绘画却拍卖出四百二十万港币的高价。

在人类的艺术史上,艺术作品一直具有两类功能:一类给予人宁静、舒缓与慰籍,诸如莫扎特欢快优美的乐曲,雷诺阿画作中饱满一若果实的女体,另一类却给予人震惊、困惑与不安,诸如贝多芬雷霆般震怒的交响曲,卡夫卡小说中毫无出路的人物。石田也的画作显然属于后者。观看石田也的一系列作品,会令人感到难堪与不安。这是一种根本不适合悬挂于一个收藏家的客厅的不安。要知道,一个商业社会的收藏家收藏艺术品的根本动机,不在于他是否具有欣赏这些艺术品的能力,而在于其商业眼光:这些艺术品是否具有囤积的价值?这些艺术品日后可否升值?这些艺术品悬挂在客厅里是否具有炫耀的价值?等等等等。这样的收藏,本质上是一种敛财行为,而非真正的艺术鉴赏。




让我们一起来想象一个这样的场面:一位收藏大家的会客厅,墙壁上悬挂满诸如此类的作品:安格尔画作中丰满的女体,安迪画作中色彩缤纷的玛丽莲。梦露,陈逸飞画作中摇着扇儿的东方古典美女。在这类令人愉悦的艺术品的环绕下,收藏家即若一个人呆着,亦可以假想自己四周众美翩跹财富彰显。在小小的收藏室里,他不但拥有了这些假想的肉体,而且拥有了这些假想肉体后面的商业财富与艺术财富。这样的收藏心理,才是安迪、陈逸飞的画作在活着的时候就可以卖个好价钱的根本原因所在。而石田也的画作几乎没有女性的出现,他的画作中多是一个没有腿部的被异化了的东方男子:他们面貌相似,表情麻木,目光痴呆。他们与塑料袋、马桶、洗手池、茶几、椅子、电话、汽车等日常生活中常见之物离奇古怪的焊为一体。一个安放在马桶上的男性脑袋,一个与破旧汽车融为一体宛若乌龟的衰疲男体,一个整个躯体包裹在建筑物中仅仅剩下脑袋的男人,诸如此类,犹如噩梦的画面,确实不适合悬挂在任何不懂艺术的收藏家的会客厅里。再加上日常事物的庸常可见与女性躯体的致命缺席,使得石田也的绘画作品,在有生之年,注定没有任何买主。它们只能令人局促、难堪、不安,就似梵高狂热的星空,疯子一般散发热量的向日葵一样令人不安。这些艺术品没有任何消遣与慰籍功能,它们只能令人发狂、震惊或者恐惧



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达利的《内战的预感》亦令人感到不安,但这两位西班牙人具有西班牙斗牛士的表演天赋。他们不仅仅是艺术家,他们更是艺术加商人的联合体。他们懂得如何玩弄商业社会,他们不时的在他们的艺术作品中加入大量的色情女体(这样更利于吸引收藏家的世俗眼光),他们还在日常生活中制造大量的自我神话:情爱神话、创作神话、行为细节神话等等等等。大众是一个消费神话的群体,艺术家的名声就依靠大众神话的光环效应而维持。那些早早离去的艺术家,他们可能走的太快,看的太远,远远的超过了他们所在的时代,更有可能他们是一些腼腆、害羞而脆弱生物,他们不愿意戴着演员的面具去面对大众这个庞然群体,而商业社会偏偏是个闹剧化、表演化、戏子化的社会。相机的发明使得每一个人在面对镜头的那一霎那都有意无意的变成了演员。而这些艺术家偏偏是些害怕镜头的人。当同时代的人迎着镜头欢舞、嬉戏、狂奔,他们却背离镜头而去,且越离越远。远离镜头反而使得他们成为先知,使得他们洞悉了存在的阴暗面,更使得他们聆听到关于人与未来世界的消息。卡夫卡如是,石田也如是。

在我看来,石田也的所有画作都在讲述同一个问题:消费社会人类的存在,是病危中的存在。石田也的每一幅画作,都可以看做一份关于现代社会的病理性报告:人已经不成为人。人被打包、被捆绑、被焊接、被物化、被商品。我们稍稍留意,便会发觉,石田也画作中的人大多是丧失了腿部的人,严重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四肢,只有脑袋。即若稀有的几幅出现腿的存在,腿也仅仅是装饰物,腿的存在毫无用处。这隐喻着什么?是不是画家试图告诉观看者这样一个难以确定的真理:如果说直立行走使得猿猴变成了人,那么丧失独立行走则使得人变成了物。从神话学的角度看,腿的零度使用,是神才能够拥有的特权。一切社会变迁,都是从腿部开始,降低腿的使用是社会进步的征徽。马车、汽车、飞机、火车、电梯的相继出现,不但使得人获得了神的这一特权,并且使得人篡夺了神才能够享有的尊贵位置。梦想成真了吗?人类真的到达了天堂了吗?人类真的变成神了吗?不,石田也的画作讲述着这样的绘画语义:恰恰相反,我们身患大疾,我们很有可能正在叩响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个世界名叫地狱。








有批评家称石田也的作品为超现实主义作品,我不赞成这样的看法。如果说卡夫卡的文学作品无法归类,石田也的画作同样无法归类。观看石田也的作品,我们会被深深的震惊。这震惊不是超现实主义者所声称的梦幻式的、潜意识、无逻辑的震惊,而是日常都市生活给予现代人的切肤之痛所引起的共鸣式震惊:我们虫子一样拥挤地铁,我们蟑螂一样住在蜗居,我们工具一样拼命工作,我们商品一样堆积成堆,我们群体而来却形单影只,我们找不到存在的任何意义。我们活着,却宛若死了。我们没有任何生命力,我们就像流水线上生产的一个个一模一样的零件......我们正在经历或即将经历这样的生活。这是我们共有的都市经验,只不过石田也将这一切以视觉拍案惊奇的方式深度再现。在我看来,石田也的画作试图告诉我们一个这样的消息:地狱或者真的存在,它不在别处,而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恰恰是石田也对日常生活所具有的地狱意识,使得他绘画令人不安与恐惧。亦是这一点,使得这些艺术作品在他活着的时候无人问津。人们总是喜欢夜莺的柔歌多于夜枭的涕泣:只因前者嗓音甜美,后者不但枭声凄厉,还伴随着先知悲凄的死亡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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