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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农村的死亡,才能理解农村:在当今社会话语体系中,农村往往是沉默的,媒体对农村的讨论,很难对农村产生影响。那只是叙述本身,满足的是写作者和阅读者的欲望。

 美日欧 2015-07-19

距离毕节四个儿童自杀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人们的愤怒和悲伤都已消散,而孩子们面对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如今回想这一事件,剩下的似乎只有死亡本身。

在当今社会话语体系中,农村往往是沉默的,媒体对农村的讨论,很难对农村产生影响。那只是叙述本身,满足的是写作者和阅读者的欲望。只有死亡,特别是极端的死亡事件,才能非常突兀闯进由都市所定义的话语体系中。这或许告诉我们,只有理解农村的死亡,理解生命中最大的沉默,才会理解农村。

在农村生活的母亲说,她一个人,是不敢去田里干活的。北面,隔一户,是C大伯的新坟。南面,隔一户,埋的是东院媳妇阿蓉。地头的机井里,还有学进和两个孩子。机井的直径有一米,井边野花灿烂,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C大伯,村里最喜欢和我聊天的长者。每次回老家,他都要过来和我谈话,有一些辩论的意思,比如,是毛时代好还是改革开放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贪污的官员?最近的一次是几年前,他的立场是,国家取消农业税真是伟大,历朝历代都没做到吧。我告诉他,大多数国家早就不收啦,他将信将疑。C大伯的死,起因是帮儿子交了60元水费,当他找儿子要时,却没要回。从那一天开始,他吃饭就没有了胃口。最后到医院检查,结论是食道癌。回来后,他说:我知道为什么不吃饭了,没有消化能力了啊。没过几天就死了。

阿蓉是几年前死的,留下一儿一女。她因为一点小事和丈夫争吵,发展到对骂,婆婆过来骂了她。散场后,她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说:以后你们要听话,不要惹爸爸生气,妈妈喝了农药,马上就死了。孩子还太小,学话有些费力,等到长辈们发现,阿蓉已经没救了。

至于学进,又早死了几年。学进是家中长子,父母生了他之后,又生了五个女儿。在农村,这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事,通常情况下,生几个闺女,都是为了等最后那个儿子。因此,闺女的取名什么的,就非常随便。什么招弟、三妞、四妞,往下排就是了。大家不明白,明明有了儿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多女儿?学进也不明白。在很多人看来,这是让他发疯的原因。有一天,他带着两个邻居家的小孩,来到我家机井边,把两个孩子扔了下去。这一幕被人目击,但反应过来,却已太迟,学进自己也已经跳入井中。大家找来救援工具,用双手撑住井壁的学进,成为最大的阻碍。最后,三个人都死了。

学进的疯狂,在现在足以成为媒体追逐的一个新闻,但它并没有惊动媒体,也没惊动法律,最后是靠农村的自然秩序解决的。两家邻居打上门来,学进的父亲只好带着几个女儿远走他乡。事实上,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这样的死亡,在农村已发生太多。人们似乎死得越来越随意,甚至农妇们在生气时,往往会说一句:我已经准备好了。她们说的是农药,可以随时喝下去。

我小时候,印象中死亡不是这样子的,那时的老人,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看得见的死亡,在做着精心的准备。我最喜欢看木匠打造棺材,通常是夏天,午后,木匠赤裸上身,很瘦,用刨子把一块块木板刮得平滑锃亮。木料当然要讲究,最好是桑木,这被称为“桑木活儿”。桑木木纹紧凑,木料结实,当然也更重。这对那些抬棺送葬的人来说,就是吃力的活儿了。

死后,能够在“桑木活儿”里,是一个老人最大的梦想。因此,东家往往非常用心地监工,不停喊木匠停下来休息,喝茶吸烟,反正不着急,人还活着呢。木板弄好,组装,上漆。漆当然是黑色的,要均匀。做好这一切,就把棺材放在防雨的地方,满满晾干。一个老人,亲自监工给自己做棺材,直到自己满意,这种从容让人着迷。棺材做好,随时死都可以,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美好?

另一件让我着迷的事,是看奶奶们为自己做寿衣。一个女人,最美当然是穿嫁衣,但是,嫁衣往往自己不能做主。和嫁衣相比,寿衣是朴素的,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奶奶们做起寿衣来,非常认真,又带有一丝神秘,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如果你问她们做的是什么,往往会引发一阵尴尬的笑声。等做好了寿衣,自己还要试穿,修改,以求完全合身。然后,就是放到柜子里,等那一天的到来。

没有人能把自己挪到棺材里,也没有人在死前的一刻穿好寿衣。死后的工作,由子女来完成。给死者穿寿衣的时候,往往是灵魂刚刚离开,而身体还是暖和的。等身体变凉,僵硬,穿寿衣就是麻烦的事了。这样的死亡,虽然也让亲人悲伤哭泣,但却也有一种喜悦和满足。亲人死了,是以他所喜欢的方式,而告别的方式,似乎也早已安排停当。

这样死去,最有资格进祖坟。祖坟的位置,早已定好,一切仍按照人活着时候的秩序进行安排。按照尊卑,祖父母,父母,然后是自己。夫妻中先死的一个,会在那里等待另一个的到来,最后合葬,成一个坟头。这样的死亡,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种延续。好好活着,好好死,那边还有亲人和爱。人们普遍相信,人只有好好活着,经过漫长的道路,在另一个世界,才能获得更好的安排。这大概就是中国传统的死亡观。生和死,当然是一个界限,但这个界限并不绝对,葬礼,守灵,上坟,这些仪式都可以看作是一个过渡阶段。

祖坟以及牌位,是一种乡村秩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活着的人们。那些夭折的、自杀的,是没有资格进祖坟的,成为孤魂野鬼,或许会飘荡在田野中,因此往往让人害怕。而“死了没人埋”则是对活人最大的惩罚。90年代,村里最大规模的一次群体性上访事件,把大家联系成共同体的,就是“谁要不去,谁家老人死后,大家都不去帮忙”,违法的人有,但是却很少有人敢违背这一条。

但是,这似乎是已死亡的名义所造就的最后的辉煌了。在当下的农村,建立在祖坟和死亡基础上的秩序,事实上已遭到摧毁。这一过程,在土改时就已开始。土改之前,土地属于私有,人死后,葬在自己的土地上,经年累月,发展成一片坟地。土改后,土地属于集体,没人疼惜土地,坟地反而得以保留。而80年代以后,土地得以重新分配,自己的祖坟,往往在别人的土地上。虽然农民对土地只有经营权,但是没有人乐意别人家的坟地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生长。矛盾时有发生,想葬在祖先身边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很多人没办法,只好葬在自己的田里,但是,土地的耕种权,往往过一些年就会重新分配,这就再次造成了坟与地的分离。

这样,生与死的联系,就从根本上被斩断了。死亡,越来越不值得期待,也越来越没什么可怕的了。推行火葬后,人最终的居所,只是一个小盒子。顽固的人们,仍然在做棺材,把骨灰盒放在棺材中,把寿衣放在旁边,但是,人们对棺材已经越来越随意了,很少有人再为自己打造棺材,大多数都是后代从棺材铺中购买。最终,人们的死亡观发生了改变,这大概是中国社会走向“现代”的一个标志。

人与地的分离,坟与地的分离,是中国农村问题的两大症结所在。前者让农民与土地的感情降低,而后者将生与死完全孤立起来。活着和死亡,都变得问题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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