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痴人福》清 不题撰人

 nqj0108 2015-07-21

NQJ0108-欢迎朋友光临!

 


《痴人福》

(清)不题撰人

余稚年多好学,博览经史,见有□意味可取,则必现抉搜精微,采此意趣,拳拳不担及阅今古传奇,见世事之更变,人情之势态,反反复复,兴废屡更,未尝不抚案而叹惜哉。偶于残卷中拣有一书,系是抄本,名曰《痴人福》。细加披阅,虽非文情深奥,其义理关节,大有深味,真不亚于四大奇书。

因而搜求反复至再,始知人情物理,一举一动,总归天鉴;德善施于人,惟天地自可挽回造化。心有所感,令梓人番刻刷印行世,大可点省于世事耳。幸同志者,广为传布,致后人知报效昭章,余得稍弛罪愆云耳。

庆十年春月梅石山人识

第一回 丑郎君巧设鸳鸯计

众佳人爱洁翻遭玷,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好僮仆争气把功成,巧神明救苦将形变。

词曰:多少词人能改革,夺俪还生演作风流剧。

美妇因而仇所适,纷纷邪行从斯出。此番破尽传奇格,妍丑联姻真叵测。须知此理极平常,不是奇冤休叫屈。

大凡世间百千万亿,止靠一天。而天自盘古至今,春秋隔矣。不无龙钟暮景,设施布置,大都不合时宜。故今日之天,舍却奈何二字,别无名号可呼。开辟之初,男女无心,忽然凑合。彼时妍丑二字,料无分别。即妍者未必甚妍,丑者亦未必奇丑。变化至今,炉钟改样,遂令美恶大殊,以致爱憎纷起,讵非造物者之过欤!簇簇闺英,令其五官完具,足矣。奈何夷光其貌,道蕴其才,既令才貌相兼,则当予以佳配。即云至美难全,好物鲜并,亦当配一寻常男子。奈何蘧?Z戚施之人,令人见而思避,如田北平其人者,溺其珠而粪其玉,一之已甚,况复至再至三,颠颠倒倒,安得不以奈何二字称之?非特此也,唐经略负命世之才,具掀天之手,即使佳丽成行,温柔作队,为风流侈靡之郭令公亦未为已甚。奈何天绝坐关,拥嫫姆以终身。韩解元抱怜香之素志,具冠玉之清标,使之永有丽娟,常餐秀色,为琴心独注之相如,亦未为不可。奈何觌面难逢,致王嫱之别嫁。田义貌邻潘、宋,心并许张,使之生淤贵族,早历宦途,畅所欲为,更不知作何竖立,奈何屈作人奴。正是:胸前瑞云忽纷飞,眼底桃花终堕落。

鸾凤乘风上碧霄,蛟龙获雨归邱壑。

嗟乎!每见奈何天上,英雄跻跻,才子跄跄,为唐为韩为田义者,不知凡几。岂特三女同居,为泪雨愁云之世界乎。作此者,不知决几许西江之泪,喷多少南岳之云,濡墨写嗔,挥毫泄痛于无可奈何处。忽以奈何问天,天亦不能自解,作者又代为解之,此红颜薄命之注脚所由来也。世人不知,怪作者蹂香躏玉,蚀月摧花,演此杀风景之传奇,为挑琴煮鹤者作俑,不知作俑者天,非人所能与也。天之作俑已久,亦非自今日始也。

却说先朝湖广荆州府,有一个富户,姓田,名唤北平,字万钟。父母早丧,自幼当家理事。父亲在世曾与邹长史联姻,后来因父母亡过,居丧守制,不便婚娶,故不曾娶得浑家过门。

如今孝服已满,目下就要迎娶,因自说道:“想我家自从高祖田九员外靠着天理,做起一分人家,后来祖父相沿积德,所以一年好似一年,一代富似一代。如今到区区手里,差不多有二百万家赀,也将就过得日子了。只是一件,自祖上至今,只出有才之贝,不出无贝之才,莫说举人进士挣扎不来,就是一顶秀才头巾,也像平天冠一般再也承受不起。我也曾读过十几年书,如今倒吊起来,没有一点墨水。这也还是小事,天生我这副面貌,不但粗蠢,又且怪异,身上的五官四肘没有一件不带些毛玻近有个作孽的女人,替我起个混名,叫做填不平,又替我做了一篇像赞,虽然太过刻毒,却也说得一点不差。他赞我道:'两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黑斑影;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略点点;鼻不全赤,依稀微有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看似有沉香色;口不全歪,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驮驼,颈后肉但高三寸;更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还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联,眼上如经樵采。’你道这篇像赞那一句不真,那一字不确?是便是这等说,我田北平,蠢也蠢到极处,陋也陋到极处,当不得我富也富到极处。替我取混名,做像赞的人,自然是极聪明,极标致的了,只怕你没银子用的时节,全不阙的相公,又要来寻我这田北平的财主。田义你是我得力的管家,一应钱财出入,都是你经手。你说平日间问我借债的人,那一个不是绝顶的聪明,绝顶的相貌。”田义道:“太爷说得不差。”北平道:“任他才如锦绣,貌似莲花,只怕那才貌,穷了来没处去当。”田义道:“莫说别人,就是田义,才貌昂藏,识字知书,怎奈这命薄,是个执鞭随蹬之命。前日有相士说道,大爷是大富大贵之相。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大爷身上有十不全,犹如骨牌里面有个八不就。晓得八不就,是难逢难遇的牌,就晓得十不全是极富极贵的相了。”田北平笑道:“说得妙,说得妙。只是一件,富便是我的本等,那贵从那里来?”田义道:“自古道,财旺生官。只要舍得银子,贵也是图得来的。只要做些积德的事,财神比魁星更显应的。”

正是:

乌纱可使黄金变,黑墨难磨铁砚穿。

田北平道:“我这一向有事,不会清理账目,不知进了多少银子,出了多少银子,你可把总数说来我听。”田义道:“一向房租欠账等项共收起一万八千余两。昨日为钱粮紧急,一起交纳上库去了。”田北平叹道:“你说到钱粮,又添我一桩心事。朝廷家里,近来窘到极处,只因年岁凶荒,钱粮催征不起,边上的军饷,又催得紧急,真个无计可施。我这财主的名头出在外面,万一朝廷知道,问我借贷起来,怎么了得。”田义道:“大爷你这句话,倒也说得不差。近来国家多事,库帑尽空。田义闻得朝议纷纷,要往民间借贷,我家断不能免。田义倒有一个愚计在此,只怕大爷未必肯依。”北平问道:“甚么愚计,你且讲来。”田义道:“昔日汉朝有个富民叫做卜式,他见朝廷缺用,自己输财十万以助军需,后来身做显官,名垂青史。大爷何不乘他未借之先,自己到上司衙门动一张呈子,也做卜式的故事,捐几万银子去助边饷,朝廷自然欢喜。或者天下一剿太平,叙起功来,万一有个官职赏赐,也不可知。这是一条青云大路,须要急早登程,不像那些纳粟求官的例,难得到手。”北平道:“主意到好,只是太过费了本钱。”田义道:“大爷的田地房租,一年准有四十万,舍得一季的花利,就够助边饷了。欲要助公家的粮饷,须捐私囊破馀赀,往上司衙门呈状。”北平道:“说得有理,却也亏你算计到,难为了你一片心思,替我得便宜,也是一点忠良之心。”田义道:“替大爷补足生平缺陷的事。”北平道:“我且问你,家主公的吉期近了,花灯彩轿可曾备下了么?”田义道:“都备下了,只等临时取用。”北平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了。”田义道:“小人知道了。”

北平见田义去了,乃叹一口气道:“娶亲所用的东西,件件都停当了,只是我身上的东西一件也不停当,将来如何是好。

闻得邹小姐是个女中才子,嫁着我这不识字的丈夫,如何得他遂意。莫说别的,只是进门的时节,看见我这一副嘴脸,也就要吓一个半死,怎么还肯与我近身。近身不得,则那话儿越发不要提了。还有一件,我生平只因容貌欠好,自己也不敢去惹妇人,妇人也不敢来惹我。所以生了二十多岁,那些风月机关,全然未晓。自古道,包馒头也有三个口。生做亲的事,如何不操演一操演。我有一个丫环,名叫宜春,容貌虽然丑陋,情意总是一般。不免唤他出来,把那各样的风流套数,都把演习一演习,等待临期好来选用。宜春那里?”宜春听得呼唤,便说道:“今日卖来明日卖,将身卖与猪八戒。只道无人丑似我,谁知更有人中怪。大爷叫宜春出来那厢使用?”北平见了宜春,笑道:“走近身来与你说话,不要站在那边。”宜春道:“有话便讲,何必一定要走近身来?”“因做亲的事,从来不曾操演,我和你权当一权当,操演一操演。”宜春推开说道:“哎喏,我从来不替男子做这件事,故此怕见男子的面。这样的风流,只求恩免罢了。”北平怒道:“丫头不识抬举!好看成你,反是这样装模作样。你难道不怕家主么?”宜春道:“阿弥陀佛!这样的家主,谁人不怕?只为怕得紧,所以不敢近身。”

北平道:“你怕我那一件。”宜春道:“大爷身上无一件不害怕。这副嘴脸越发怕死人。”北平怒道:“唗唗!你是何等之人,也敢来憎嫌我,欺负我,没有家法么?你这贱丫头,贼贱泼,敢出恶言来欺我!气得我力绵手软,也要打你几下。”宜春便纫法跪送求打,说道:“宁可打我几下倒好,那桩罪犯,实当不起。”北平道:“你要我打,我却偏不打。明日卖了你去。”宜春道:“越发求之不得。便换一个新家主,那新家主九桩不全,也省了合欢时一桩不便。”北平又笑道:“也不打你,也不卖你,只要把你权当做新人,操演一操演。”宜春道:“你若放我不过,宁可到晚间上床,待我来服侍你罢了。俗说得好,眼不见为净。”北平道:“这等说,我就依你。”

既然妾面羞郎面,来时傍晚依成宪。

宜春又道:“你要我来,须要预先吹灭了灯,我方才来。

若灯不曾灭,我是决不来的。你休把灯光耽误了姻缘。”说完便走进去了。

北平叹一口大气,说道:“这等一个丑陋丫头,尚且不肯与我近身,都要等吹灭了灯,方才肯就我,何况邹家小姐是一个美貌佳人,还肯来近我的身。这一桩难事,叫我怎么样做。”

想了半晌,便道:“有了,有了。宜春方才这些说话,分明是一个成亲的法子了。明日新人进门,与我拜堂的时节,有银纱罩住了脸,料想看我不见,我等他走进洞房去了,就把灯火吹灭了,然后替他解带宽衣,颠鸾倒凤。只要当晚成了好事,到了第二日,就露出本相来,也不妨了。妙,妙,妙!这是丑男子成亲的秘诀,不可轻易就传授了与别人。若有丑男子不得成亲,来问我的时节,我便要他拜我为师,我才说这法子与他。”

正是:

色胆虽寒计未穷,肯令好事暂成空。

良宵莫把银银釭照,最喜相逢似梦中。

话分两头,却说邹长史知道女婿的貌丑,忧虑女儿过门,不遂其意,便想说道:“下官姓邹,名先民,字无怀,由乡贡出身,官拜中郎之职。荆妻早逝,侧室夭亡。常嗟伯道无儿,空抱蔡邕有女。下官只因宦途偃蹇,家计萧条,不以朱紫为荣,但觉素封可羡。所以生平正生得一女不愿他做诰命夫人,但求为富室院君。则于我做父亲的,心愿足已足。但:生男不愁多,生女不嫌少。

不幸作中郎,订婚休太早。

山鸡与凤凰,雏时难预晓。

一旦惑冰言,终身误窃窕。

传言择婿翁,莫仅图温饱。

只因当初在襁褓之中,田家央人来议亲,下官因他是个富室,只说是财主人家的儿子,生来定是有些福相,况且女儿是婢妾所生,恐怕长大之时,才貌未必出众,所以一说便许。不曾看得女婿长成,又是个非常的怪物,一字不识个也罢了,不知天公,为甚么原故,竟把天下人的奇形怪状,合来聚在他一个人身上,半件也不曾遗漏。那田不平的名号,莫说通国相传以为笑柄,就是下官家里,那一个男子不知,那一个妇人不晓?

刚刚瞒得我女儿一个人。

下官明晓得不是姻缘,只因受聘在先,不好翻悔。今晚就是遣嫁之期了,不免唤他出来,吩咐几句。虽然不好明明说出他丈夫的丑陋,只好把嫁鸡随鸡的常话,劝诲他一番便了。吩咐家僮叫养娘服侍小姐出来。”家僮随即传命,走入后堂与养姐说知。养娘随即对小姐说道:“老爷吩咐家僮进来请小姐上堂说话。”小姐听说父亲呼唤,随移莲步,步出堂来,见了父亲便道:“爹爹万福。”邹公道:“罢了,你且坐下,听我吩咐。我儿你的女职将终,妇道依始,那四德三从的道理,经传载明白,你平日都看过了。要晓得,妇德虽多,提纲挈领,只在一个顺字。妇人家的德行,重在无违夫命,勉励宜室宜家。

婚姻都是前生定,你的才称得妇魁,智可以解围。如今的女子,那里有与你双配的。你爹爹做了一生的贫士,半世的冷官,没有甚么妆奁嫁你。你平日最欢喜读书,凡是家中的书籍,尽行把与你带去,到那忧闷之际,也好拿来消遣。况你无兄弟,把与你当做妆奁。”小姐说道:“这些书籍,已经孩儿看过多次了,都记得的,不必带去,留下与爹爹消闷遣忧。我自然有笥腹,当做妆奁,又何必要这五车书在轿后。推旁人不知,只说我夸才。□爹爹你一向应酬的诗文,都是孩儿代作,自今以后,代作无人,俱要自构思了。况高年之人,精力有限,如何应酬得来。毕竟文人孝亏,才人德微,倒不如那木兰武弁将爷替。

劝你早知机会,把那笔砚封固了,省得费尽精神,把那寿命摧。

”邹公道:“良时已近,你可收拾起身。我先在中堂,候你上轿。养娘你可伏侍小姐收拾起身。田家花轿将近来到门了。”

邹公复叹道:“正是涕泪有如嫁齐女,欷?何异遣王嫱。”

却说养娘奉了邹公之命,催道:“小姐,轿子到得快了,请来更换衣服。”养娘替小姐换了衣服,便背着小姐,低声叹道:“可惜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嫁着一个田不全的丈夫。”小姐道:“养娘,你在那里自言自语,说些甚么?”养娘道:“我不曾说甚么。”小姐道:“我明明白白听见你唧唧哝哝的说出田不全三个字,还说不曾说甚么。”养娘道:“这等说来,小姐听错了。我说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正该配那田十全的丈夫。这是我替小姐欢喜的说话,小姐不要多疑。”小姐问道:“怎么叫做田十全。”养娘道:“只因田家官人有十全的相貌,故此人家替他取了一个美名叫做田十全。”小姐听了此话,因暗喜道:“这等说起来,奴家幸得所夫了。这两三句说话,好似画出了潘安的美貌相来。想想名不虚传,定无假话。”

养娘道:“那霸王的夫婿,正好配着虞姬。耳目官湖件都是出奇,那些文人逐件都题有像赞,何必猜疑。少刻间,亲自相逢,自然知道真假高低。”养娘暗地又说道:“两个字不曾说差,只有一个字是欺哄你的。”小姐道:“正是:十年私意祝乘龙,羞对旁人问婿容。”养娘听了,便回答两句道:“二人言名开笑面,愁看实际锁眉峰。”

却说此话方完,只听得鼓乐宣天,笙歌嘹亮。一霎时灯烛辉煌,银釭灿烂,从仆数十,拥护着一乘五彩花轿,迎入中堂。

邹公着家仆进来,说道:“叫养娘服侍小姐上轿。”养娘扶了小姐,轻移莲步,出到中堂,参拜了家先,辞别了邹公,父女二人哭泣分别了一会,傧相读罢词文,催扶小姐上了花轿,鼓乐迎出大门去了。且住说邹公之事。

却说田北平自打发花轿鼓手迎亲去后,说道:“我今晚的佳期与世上人的好事,有一半相同,也有一半相反。喜的是洞房,恼的是花烛。怕近的容颜,喜沾的皮肉。所最爱者,是倩兮巧笑;所最恶者,盼兮美目。美好人之所同,恶陋我之所独。

世上人的才貌,也尽有似区区一般,自己不知,反道是潘安宋玉。到成亲的时节,不肯遮盖,惹得新人痛哭,还要凌辱阿娇,逼他死于金屋。怎似区区,不昧良心,或者将来还有些厚福。

想起来又好笑,我田北平成亲的着数,都摆布停当了,只等进房之后,依计而行。不免吩咐丫环,教他帮衬帮衬,可不是好。

宜春在那里?”宜春听得呼唤,便道:“郎君件件奇恶,原只防他那一着。谁知本事又平常,空有牛形无力作。你今晚成亲,有替死的来了,又叫我做甚么?”北平道:“有桩机密事与你商量,你须要帮衬我。我与新人拜堂之后,恐怕他嫌我丑陋,不肯成亲,我要预先吹灭了灯,然后劝他脱衣服:“你须要会意,不可就点灯进来。”宜春道:“你这个计较,是极好的了。

我还替你愁一件,他的眼睛便被你瞒过了,只怕鼻子塞不祝你身上那许多气息,你有甚么法子遮掩得住么。”北平道:“我身上没有甚么气息。”宜春道:“原来你自己不觉得,这也怪不得你。你身上有三件臭气。”北平道:“那三件臭气?”

宜春道:“口臭,体臭,脚臭。”北平听了,痴呆了半晌,便说道:“原来如此,你若不说,我那里知道。这怎么好?”宜春道:“这也不妨,只要你晓得,就好作弊了。脚上那一种,做一头睡,自然闻不见,不消虑他。身上那一种,是从肋下出来的,你上床时节,把手夹着些,也还掩饰得过。只是口里那一种,最要谨慎,切不可与他亲嘴,就是话也少说。若有要紧事开口,须要背着他些。”北平道:“承教,承教。亲事将来到门了,快叫傧相进来。”宜春随唤田义叫了傧相伺候。不一时,鼓乐喧天,银釭照地。众家僮拥护新人的花轿,进了中堂。

有一首词调赞云:

鼓乐喧阗,仙女迎来自九天。人传遍,今宵神鬼缔良缘。赴华筵。明随贺客称恭喜,暗对新人叫可怜。

休欢忭。只怕他携云握雨,非情愿。少不得有洞房奇变。洞房奇变。

却说傧相唱了歌词,扶了邹小姐下轿,迎了田北平出堂,傧相照常赞礼参拜天地祖先,夫妇交拜礼毕,众人携灯,喜乐迎入洞房。北平吩咐田义:“你把喜钱,打发各行人去。”众说道:“引得他夫妻成对,我众人及早回避。莫待新人出声,大家要赔眼泪。”田义道:“休要取笑,请众位同到那厢来去吃杯喜酒。”众人大笑一顿,同田义去吃酒去了。北平见众人去了,遂把灯吹灭了道:“呀,起这样一阵大风,把两根花烛都吹灭了。宜春快点灯来。”宜春背他说道:“待我吓他一吓。

”高声应道:“就点来了。”北平听得,慌张失措,便笑道:“我闻得,成亲的花烛是点不得两次的,请睡了罢。”北平道:“这等说起来,只得要暗中摸索了。”便把着邹小姐的头罩除了。说道:“小姐请安置了罢。”又恐口臭,背转面说道:“天催我与你结良缘,使一阵风及早吹灭了花烛,我与你除去簪环,解去衣带,没了灯光,则索把罗裙解了,早上牙床,把那做新人的俗套一并抛脱罢了。”便把邹小姐搂抱上床去了。不知后来如何识出田北平的丑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美佳人智谋观音堂

却说田北平搂抱新人上床去后,邹小姐黑地里,不知新郎美丑,又是新来生疏,不便使个奴婢,任凭北平施为,心中只存了田十全三个字。你贪我欲,凤管鸾箫,云雨交欢,情投意合。不知宜春竟在壁背,探听动静,听得如此,便笑道:“遮瞒得好。躲闪过了这一关,全凭一番妙计,才保得这样平安。

只是一件,房内的花烛吹得灭,天上的银灯吹不灭,我愁他上床容易下床难。你看新人见温柔软款,只说他是一个美貌才郎,欢欢喜喜和他上床去了,少不得完账之后,就会觉察出来。看呀,你看如今在是冲锋的时节,钩响床遥小姐,你且莫怪郎君肆狂暴,他若是稍逡巡些儿,这一场欢乐恐怕难得到。我且不要睡,在这里听听梆声,有何不可!我且打侧耳朵听听。我且再听听,噫!不曾听见他怎么样,就早已云收雨散,呼呼的睡着了。”宜春便叹气道:“现世宝,现世宝,把你来看,又不中看,吃又不中吃。为甚么不早些儿死了,好去投过一个人身,活生的在世上作孽。好笑你爱这风流事,枉费了自己苦劳神,还亏得邹小姐是个处子,若遇着大方见识迂的,止堪贻笑而已,起先那些掩饰的法子,醒的时节还记得用,如今睡着了,只怕那臭口儿大了难包,经不得鼻息儿是一个透香气的孔窍。

我且再听一听。”便笑道:“何如新人披了衣服,要爬起来呕吐了。我且躲在一边,不要等他看见了。”

邹小姐披了衣,爬起来,下了床,呕吐了一会。便说道:“锦帐绣衾都是新色,□如何那席熏兰,到不见分毫好气息。

”又呕了一会,道:“奴家与田郎就寝,觉得枕席之间,有一阵难闻的气息,只说他床铺不洁净,以致如此。谁想细嗅起来,竟是他的体气。只此一件,已够熏人了,那里晓得余臭尚多,不止于此。口无鸡舌之香,既不可并头而寝;脚类鲍鱼之气,又不可抵足而眠。教奴家坐又不是,睡又不是,弄得个进退无门。”又叹一口气道:“天哪天,怎么把这苏合与蜣螂抱。且住,我虽则与他同睡,还不知他相貌如何。如若果然生得十全,就有这几种气息,我拚得用些刮洗的工夫把他收拾出来,也还就过得去了。万一相貌也只是平常,那也就懒得去修饰他了。

且喜天色将明,等他起来看他是怎生一个相貌。”言由未了,只听得连叫几声小姐。邹小姐知是新郎,故犹答应。北平听见答应,慌忙披衣,蓬头起来说道:“小姐为何这等勤谨,东方未白就起来了。”邹小姐一见,大惊道:“哎呀!为甚么洞房里面走出一个鬼来了。”北平道:“我是你的丈夫,不要看错了,并不是什么鬼。你记不得,昨晚上与你同头共枕,情投意合么。”小姐暗道:“哎呀!原来就是他。我嫁着这样一个怪物,如何是好。”遂放声大哭起来。北平忙劝道:“小姐你且耐烦些,不要哭罢了。你丈夫是穷人,纵然面貌齐整,却也当不得饭吃。劝你将就些儿过日子,吃不会少,穿不会缺,也就罢了。”正是:美夫看不得妻儿饱,有财也当得容颜好。

邹小姐又是掩面大哭,北平劝解不住,宜春便走进来,说道:“既逢催命鬼,须用解交人。”扯了北平,到背后说道:“你越劝他,他越要哭了,不如走开些,等他息息气罢。”北平道:“这等说,烦你去劝他一劝,我便去了。”正是:欲止娇娃哭,先藏丑陋形。

宜春道:“新郎去了,大娘不要哭罢。”小姐听见宜春劝说新郎去了,方才渐渐的止了哭声。宜春道:“大娘,你的心事,宜春是晓得的,怪不得你烦恼。只因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我且劝你,把皱眉舒,免心焦。美貌丈夫谁不欢喜,但是命里注定了,况身子已经他污,染得白丝成了皂色,料想这恶姻缘,一时不得开交,欲开交时,则除非是到老。不如把心事丢开去,勉强欢笑些儿罢了。大娘你且洗净了脸,梳好了头,我领你到书房里去,散一散闷罢。”小姐叹了一口气道:“嫁着这样的男人,梳甚么头,净甚么脸,倒不如蓬头垢面,也装做一个鬼魁形骸,只当在阴间过日子罢了。既有书房,待我去散步一会。”宜春道:“这便请行。”小姐道:“不是无膏沐,羞为俗子容。且将花醒眼,莫使恨填胸。”

宜春道:“这边就是书房。你看花草也有,树木也有,太湖石山也有,金鱼缸,红莲池,翠竹苍松,件件都有。这边还干净些,不像那边鸡屎满地,臭气熏人。大娘你以后若要散闷,只管过来走走就是了。”邹小姐道:“书房倒清净,只嫌他富丽些。你看梁上雕花,壁间绘彩,栏杆必须N字,堂画定用羽毛,但看他这些制作,就晓得不是雅人。这等看来,内才也有限了。这所书房,虽然僻静,只是景致太俗,又繁嚣过甚。只落得窗明几净,还好看看书,稍解闷怀。”心中暗想道:“想我嫁了这个怪物,料想不能出头,还喜得有这所书房做个避秦之地,不免塑一尊观音法像供奉在这边,等待满月之后,拒绝了他,竟过来这边看经念佛,祈保来生便了。只前生的孽障,今世方才消除,及早些把来世预先祈祷,但愿来世免得陷我红颜貌,凿我的聪明窍。宜春你可吩咐家人,替我塑一尊观音法像,供养在这边,待我来烧香礼拜。”宜春应道:“晓得。请大娘过去用早饭罢。”小姐道:“昨宵朦朦胧胧,不知不觉。

今朝见了,胆破心惊。快些吩咐厨下丫环烧了香汤,替他洁净沐浴,不得辞劳。虑只虑今宵知道了,将何以处,如何到明早。

”正是:

十全夫婿从来少,异状奇形俱备了。

可羡生养的爷娘,如何造就这般巧。

却说邹小姐,自从与宜春到书房散闷,心中立定了逃禅之意,便叫宜春,吩咐家人塑一尊观音圣像,供养在书房内,以求嗣为名,其实要拒绝丈夫,不曾说出口来。田北平听得邹小姐要塑观音求嗣,信以为实,随即吩咐田义料理。不上半月,塑起一尊观音大士,把书房打扫得洁洁净净,供奉观音在内。

那一日,邹小姐走到书房观看了一会,说道:“奴家自从来到田家,看不过那村夫的恶状,已曾认定这所书房,做一个逃禅之地。且喜观音神像已塑成了,今乃开光吉日,又是奴家漏月之期,本当要与他说过明白,然后过来。又怕他苦苦相留,反生缠绵。只得预先来到此间,把闭关养静的事要,安排妥当,等他来时,只消一两句话,就可以与他永诀了。宜春那里?宜春那里?”宜春听得邹小姐来唤,一边走,口里一边说道:新人才满月,菩萨又开光。

禅房与客座,两处唤梅香。

宜春走到小姐面前,问道:“大娘有何吩咐?”邹小姐道:“替我把经忏蒲团,木鱼钟盘,都摆起来。再把新制的衲衣、道冠都取出来,待我更换过了才好虔诚礼拜。”宜春应道:“晓得。”遂将经忏等项一一摆列得停停当当,然后取出一件新做衲衣,与小姐换了,又取了一顶新道冠,替小姐带了。邹小姐从从容容,走到观音座前,上了三炷香,礼拜了四拜。说道:“奴家邹氏,只因未嫁之先,翻书阅史,不知前生罪孽,未曾忏悔,每以才貌自爱。今日于归田门,匹配着这等粗蠢郎君,方知奴家红颜薄命。如今早自猛省,回头皈依大士。但愿来生,出此缺陷轮回之厄。”说完,又拜了四拜。

却说田北平,不知邹小姐的实情,便道:“我田北平,自从娶了邹小姐,一月之间十分快乐。今朝是满月的日子,他塑了一尊佛像,供养在书房里面,约我同去顶礼,无非是求子之心,须要过去走一遭。”正是:新妇进门才一月,祈子之心坚且决。

塑尊泥佛奉家堂,保佑生儿田不绝。

北平走到书房。见了神像,也参拜了四拜,说道:“阿弥陀佛,保佑弟子,一年之内,生他三个儿子。”宜春道:“怎么一年之内,就生得三个儿子?”北平道:“大娘生一胎,你也生一胎,或者两胎里面,一个双生,也不可知,不是三个儿子?”宜春道:“说道这等容易,若是你这等形貌,那得有喜来受?”北平道:“这丫头,他也来嫌我生得丑。”一见邹小姐,着一惊道:“呀!为何这等妆束起来?好好一个妇人,竟做女尼道姑打扮。这也觉得不像,快些换了。”小姐道:“田郎,我老实对你说了罢。这一尊大士,不是为求子而设,是塑来与我做伴的。求你大舍慈悲,把这书房,布施与我,等我改为静室。我从今日以起,就在这边独宿,终日持斋念佛,打坐参禅。你可另娶一房与他去生儿育女,不要来打搅我的清规。

我和你夫妇之情就在此时永诀了。田郎请上,受奴家一拜。”

北平大惊道:“这是甚么说话!快不要如此。”邹小姐遂跪拜行礼相毕。北平扯不住,只得一同拜下。说道:“听得娘子这等说话,心如刀割,竟把肝肠都剪碎了。为甚么好好的姻亲,忽然中变?任凭你长斋拜佛,只不要把夫妇百年之情,一时间断绝。缘本是前生注定,不要嗟怨。”说话未完,一个幸僮唤道:“宜春姐,有一位客人来在中堂,请大爷出去讲话。”北平道:“娘子求你耐烦些,决不要如此,我去了就来。宜春你也替我劝一劝。”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邓小姐说道:”宜春你也出去,待我好关门。”宜春道:“大娘在此独宿,他少不得要拿我当灾。这样男子,宜春也有些怕,也情愿随了大娘在佛前添香换水。”小姐道:“既然如此,替我把门窗户扇都封锁了,只当重关一般,省得他来缠扰。

”宜春道:“这也说得是,待我锁好了。小姐这下他有翅也飞不进了。”北平送了客,急忙向书房里面,跑走来,口里说道:“忙辞堂二客,来劝佛前人。”刚刚走到书房门首,只见门儿都紧紧封锁了,急忙连连叫几声:“宜春在那里?快些开门。”

宜春应道:“宜春宜春,怕当新人。只愿闭户,不愿开门。”

北平见如此作为,心慌意乱,说道:“这便把来怎处,没奈何了。只得跪在外面,求他开门。娘子我在这外面行礼了。”宜春击盘,小姐敲木鱼,只是念经,全然不理。北平在外面,连叫数次,不见答应,便发怒道:“我这里絮叨叨,一们哀求,谁知他狠心肠,且不可怜。我只听得三回九转,一味念经,击钟盘,敲木鱼,总不过是对菩萨伸诉嗟怨。休得要这等施骄态,故意不瞅不睬着我。任凭你愤气填胸,也跳我田家门不出。善劝他不转,只得要用恶劝了。待我发起性来。”指着书房里面骂道:“臭淫妇,真贱人,作这等臭怪,放这等肆。我做丈夫的人,跪在外面哀求,你全然不理,难道真个要修行么?你如今出来就罢了,若不出来,待我吩咐家人,不许送饭来与你吃,活活的就饿死你去。”小姐合掌道:“阿弥陀佛,若果然将奴饿死,倒算放了一条生路,免受了多少凄凉苦景,忧愁气恼。

莫说将奴饿死,就把刀来杀死我,也情愿。”北平听了这番言语,料难重鸾交。便骂道:“你这泼贱,休得恁般装魔作怪。

天下妇人,除了你们,难道断了种么。我偏要另娶一位如花似玉美人,与他结一世良缘。”宜春道:“那有第二个不怕鬼的新人来结缘。”正是:心中懊恨恶姻缘,幸喜避秦有此间。

但愿新人来结蒂,难星过度不相缠。

却说田北平,在书房门外,被邹小姐拒绝了,他心下十分恼怒,忙与田义商议,央托媒婆作伐,另娶一房回家,以消一肚恶气。不一时,媒婆张一妈来到,见了北平,道个万福道:“大官人呼唤老身,有何吩咐?”北平遂将邹小姐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如今我要另娶一个绝色的美人,财礼不拘多少,过了门时,谢你一个元宝。”张一妈道:“姻缘是你分定,待老身与你说合,明日再来。”回复别了北平,出门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荆州有一孀居,姓何,丈夫曾为执戟郎官,中年弃世,坚心守节。一日自己叹道:“老身年逼桑榆,门户萧条,又无子息,止生一女,貌颇倾城,还不曾许嫁。我想这等一个女儿,那怕没有佳婿?只是一件,老身止靠着半子终身,须要寻个财主人家,才好倚仗他过日。怎奈家赀与才貌,再不能够两全。有钱财者,定然愚蠢。具姿貌者,一定贫穷。所以蹉跎至今,未谐佳偶。唉!不知等到何年,才遇着个佳婿。我儿你如今已长成了,为娘的要与你择一个佳婿,方称心怀。谁知家赀才貌,总不能够两全,只恐怕你虚度年华。只为这穷村坊,没人知觉,因此上佳婿难招。谩说是呆郎婿,高骑骏马,何曾见轻裘子弟,貌似花容。”何小姐背面暗说道:“人家择婿,从不像他,只是问人家的家私,又要问人家的才品,如此择选,则除非东家吃饭西家睡,好教我哑子一般,有口难言。

不如把终身,付之东流。”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却说张一妈,在田家得了要娶一个美貌佳人,因说道:“田官人因为邹小姐住了静室,不肯与他近身,他许了我一个元宝谢媒,要娶个绝色的女子。我想何家小姐,是近来第一个佳人。况且他的母亲,又要选个富豪女婿,正好合着这个机关。

只是才郎十分丑陋,配那小姐不来。我只好把左话儿右说倒,要极赞他十分标致,何夫人才肯应允。要晓得从来的假话,都出在媒人口里。这瞒天说谎,不是我起的。走东走西,转弯抹角,不觉也就走到何家门首,不免进去。你看他母女两个,正在一处说话,待我进去见了他:何夫人万福!小姐安好!”何夫人道:“一妈,好几时不曾见你,你一向好么?今日光临,有何见教?”张一妈道:“做媒的谅无别话,不过是联姻结娅。

”何夫人道:“是那一个?家世何如?可养得亲眷起么?”张一妈道:“若论家私,只怕石崇也比他不得,门户也算得第一。

”何夫人道:“这等说,他的容貌何如?”一妈道:“若论他的面庞,实过潘安。”何夫人道:“他胸中才思,却怎么样?”

一妈道:“才学堪夸,虽不曾名登金榜,却也曾梦里生花。”

何夫人道:“既然如此,他姓恁名谁?住在那里?”一妈道:“这位郎君,叫做田北平,是天下有名的财主,就住在本地。”

何夫人道:“我也闻得荆州城里,有个姓田的,是豪富家。这等看起来,家资定是好的,不消查问得了。只是一件,”指着女儿道:“你看这等如花似玉的人,若不是俊雅郎君,如何配得他上。你方才的话,我还不十分信得,若是果然生得好,待我面看一看何如?虽然豪富大家,也须要仪容俊雅,免得俏鸾凰被凡禽跨。”一妈道:“夫人若还不信,放心不下,请去卜一卜就是了。”何夫人道:“亲眼见了,胜过占卦。”一妈背后暗想道:“这等说来,是一定要相的了。也罢,待我用个计儿,叫他央个标致男子,充做自己,与他相就是了。”转面对夫人说道:“夫人,相也不难。他的相貌,是十看九中意的。

任凭相就是了。”夫人对女儿说道:“如此极好。我儿,这等说,你明日也亲自相一相,省得后来埋怨母亲。”何小姐背后暗说道:“这也是终身的事,顾不得什么羞惭,到明日也要暗地里清清白白看明他也,还怕情人眼内易生花。”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娘儿两个,要到菩提寺去进香,你引他到寺中来,待我相一相,就是了。”张一妈道:“谨依尊命,如此告别了。

媒口从来是不骗,耳闻不如亲目见。

饶伊口内坠天花,难逃我双眸似电。

话说张一妈,别了何夫人,一直走到田家来回信。不想田北平,自从央托了张一妈,去寻一头美貌姻亲,终日在中堂等候回音。一见张一妈来了,连忙开言问道:“所托之事,可曾有影响么?”张一妈道:“有到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知与你可有缘法,我也曾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呢。”北平道:“这等难为了你。但不知是那一家?要多少财礼?”一妈道:“是本地何家。他父亲曾为执戟郎官。父亲中年弃世,母亲坚守孀居,并无子息,只生得这个女儿,许多人家去求亲,都不遂他母亲的意。他母亲又要家私豪富。”北平道:“我的家私,尽中得他的意。”一妈道:“他又要女婿才品兼优,方才配得他女儿过。”北平道:“我虽粗蠢些儿,你该与我包藏。”一妈道:“就是这上头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只是一件,他要亲自相一相,方才放心。我想大爷这等形貌,如何中得他的意。”北平道:“这便把来怎么处”。”一妈道:“我有一个妙计在此。

”北平道:“有何妙计?领教领教。”一妈道:“大爷可请一位标致男子,前去代相一相,可不是妙。”北平道:“妙妙妙!

明日烦你早些来,同去便了。”一妈告辞了北平,竟回去了。

北平自张一妈去回之后,独身一人,左思右想,要一个标致男子代替去看,竟想了一夜,不曾想一个妥当的人出来。你们说,他为何想这一夜,不得妥当?他的心思道:“这是一世要紧的事,一来恐怕那代看之人起没良之心,借此代看来,骗去了他的亲事。二来又怕娶亲过门的时节,女家要先相之人亲迎过门,丈母亲自送来,那时叫他如何敢出来拜堂。这不又被人弄假成真,占去了亲事。”因此二件事,就想一夜,不曾睡得。极早起来,便想道:“田义的面貌,尽看得过,不免叫他去,权充一充。田义那里?”田义闻得呼唤,急忙前来问道:“大爷唤田义,有何使令?”北平道:“不为别事,有句机密话和你商量。何夫人要相女婿,你晓得我的面庞,可是相得的,要央别人替代,又不好开口,只得想到你的身上。”田义摇头道:“岂有此理,不但有主仆之分,又且有嫌疑之别,莫说相不中,就是相中了,娶进门来,也还有许多不便之处。大爷不消费心,这个代相之人,田义已寻下了。”北平问道:“是那一个?”田义道:“双喜班戏子里面,有个正生,相貌极是齐整,现领大爷的行头在外面做戏,叫他去就是了。”北平喜欢道:“说得有理,快去叫他进来。”田义答应道:“是。”即去唤正生去了。北平道:“这等说起来,我第二次的新郎又定做得成了。”叫家僮吩咐里面的人,把值钱的衣服,取出几件来,好等他来穿着。不一时,田义引了正生,来见北平,北平道:“你就是双喜班的正生么?”正生道:“正是。”北平道:“好人物!又齐整,又体态,又风流,一定是相得中的。”随问田义道:“你对他讲过了么?”田义道:“讲过了。”北平对正生说道:“你须要听我说,想我生来福分却非差,只因这形骸丑陋,不知把何处的铁拐仙,移来在我身上。到如今选择新郎,要央请别人替代。敢烦你好生帮扶,却不要使福反成祸。

”正生道:“大爷的相貌,原是绝好的。只怕肉眼相不出来,所以要央个替身。如今包管相中了来,问大爷讨赏就是。”北平道:“但愿如此。田义取我的唐中晋服,与他穿戴起来。这唐中晋服,不是新做的,是我做新郎的旧货。只可惜衣上有些余香气,开时颇难得过,见了美人的时节,只好往下风站站,不要把气味被他闻了会呕,那时便惹出祸来。□切记切记。田义,你随他同去,我在家里专听好消息。”田义道:“依我说起来,大爷还该同去才是。”北平道:“我去做甚么?”田义道:“一来看看新人,省得后来懊悔;二来娶进门的时节,新人若还埋怨,还有一句巧话对他。”北平道:“甚么巧话?”

田义道:“大爷只说,自己原是正身,那同行的人,不过是陪客,你自己错认了,与我何干?他就说媒婆指定的,你也好把诓骗之罪,坐在媒婆的身上,不怕他埋怨到底了。”北平大笑道:“这也说得甚是。如此待我也妆扮起来,一同前去就是了。”正是:

旧计翻为新计,假郎伴着真郎。

巧妇不敌痴男,清官难逃滑吏。

但不知,田北平同去好与不好,何夫人中意不中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丑媳妇隐妒侍夫

词曰:

功名捉鼻谁争竞,无端一与徼天幸。所志在风流,天翻吝阙俦。从有天府妾,勉聚同心结。还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个丑男子,娶得来的媳妇,却又是美丽的佳人。若是俊雅才华的丈夫,偏娶着一房丑陋的夫人。俗语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这都是命里注定,非后人力所能为。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谩说田北平求亲之事,却说湖广江陵府,有一个学士,姓唐,名滢,字子才。

自幼年读书,眼空四极,名塞□间,出赴科场,早登甲第。先从学士出选临民,每多德政。一日公务已清,退居内署,叹道:“目下便要告休,暂图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举边才,那些当道诸公,交章擢荐,不日就有重任相加,还喜得简诏未到,且图几日安闲。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余,貌亦未尝不足。少年的时节,只道天不生无对之人,定有个绝色女子与我联姻。谁想娶着的夫人,竟是当今的嫫姆,劣状多般,秽形毕集。只有一件还感激他,世间的丑妇,没有一个不妒的,世间的妒妇,没有一个不悍的,他于妒之一字,虽然不免,还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长。下官新娶两房姬妾,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周氏的才貌虽不叫做一全,却能主持家务。下官得了他,可免内顾之忧。吴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饶道韫之才,自是当今第一个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还在贤妒之间,实惠虽然吝惜,虚名却肯均施。每到饮酒宴行的时节,任我倚翠偎红,随他献娇逞媚,不露一点妒容。只到酒残歌阕之后,寻衾问枕之时,方才露出本相来,不许下官胡行乱走。嗳,我想男女行乐,何必定在衽席之间,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尽有一种不即不离之趣。只是难为了姬妾些儿。这也是红颜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罢了。下官今日拜客回来,则索与三位夫人,宴乐一回。”正是:培养精神亏丑妇,维持风月赖佳人。

却说唐夫人在内堂玩耍,说道:“身才七尺,腰仅两围,窄窄金莲,横量尚无三寸;纤纤玉指,秤来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个有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思闭,果然是闭月之容。

想我这付嘴脸,生得这般丑陋,就该偃蹇一生了。谁想嫁着唐郎,竟是当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后,我又做了夫人。这就叫做:前生不作红颜孽,今世应无薄命嗟。只是一件,他近来娶了两个妖精,一分碍眼。我心上其实容不得,要下毒手摆布他。只是仔细想来,唐郎近日举了边才,诏书一到,就要去赴新任。

料想多事之秋,带不得家小,等唐郎赴任之后,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就是了。这也有限的日子,何须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许他看看,若要时常到手,却是不能够的。只好在新婚的时节,赏赏滋味罢了。叫丫环整备家常筵席,好待老爷回来。”

丫环道:“晓得。”唐子才御了公服,步人后堂,说道:“苟免应酬烦,且效于飞乐。”见了夫人道:“夫人我为应接纷纷,忙了半日,此时稍暇,只该饮酒,可曾备有家宴么?”夫人道:“备下了。叫梅香唤出两位姨娘来。”梅香应道:“晓得。二位姨娘有请。”周氏、吴氏一同步出后堂,见过了老爷夫人。

夫人道:“梅香,看酒来。”周氏、吴氏二人,送过了酒,一同入席,大家欢饮一顿。子才道:“夫人宽饮一杯,二位,来来来,大家饮两杯。”对周氏道:“我已经改升边缺,不日就要起身。与你交杯之日尚少,不知何年,重复交杯。”搂抱周氏,共饮了一巨觞。复搂抱吴氏,又饮了一巨觞。夫人看见这等行乐,心下甚是不耐烦,便说道:“相公,你醉便醉了,也还要稳重些儿。”子才仍复回席,畅饮一会。只见老院子,持京报从外而入。跪禀道:“老爷,京报人到了。报老爷高升经略使,巡视南边。”子才道:“知道了。叫他在外面候赏。”

老院答应而出。子才道:“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之事,都要付托与你了。这两个姬妾,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又且德性幽闲,我去之后,全仗你看顾他。”夫人道:“你自放心,都在身上,决不奚落他就是了。”子才道:“家宴筵开,简命忽至,令人从起别离情。且饮尽杯中酒,沉醉交欢,止今宵,到明朝早起相送行。”夫人道:“丫环掌灯进房。”扯住子才的手,一面走,一面说道:

今宵还与君共枕,明早夫君便登程。

莫把良宵耽误过,同我上床好饯行。

子才便回顾周氏、吴氏,被夫人扯进房里去了,不得与二人交欢行乐。周氏对吴氏道:“他二人闹闹热热进房去饯行去了,丢你我二人在外,冷冷淡淡,如何是好。”吴氏道:“不要怪他,我们有了这种姿容,原该受苦,若还也像那副嘴脸,自然有好日子过了。”周氏道:“也说得是。”吴氏道:“姐姐,今晚不如到我房里来去睡,还有闹热之处。”周氏道:“你也是个女子,有何闹热之处。”吴氏道:“我有一件东西,同那话儿差不多。大家来去闹热。”周氏道:“如此我又来分惠了。”二人也相搂入房去了。

且休题唐子才分别上任之事。却说何夫人,与张一妈约定到菩提寺进香,兼相女婿。寺内和尚,急早起来,拜佛上香。

便道:“寺院门前鹊噪,知是舍财吉兆。若无信女烧香,定有善男设醮。茶汤及早安排,果品预先理料。献斋的攒盒一收,募缘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有医不好的贪嗔,须知和尚们,有脱不去的常套。自家菩提寺中,一个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气晴明,怕有人来烧香还愿,则索打扫禅房伺候便了。”

田北平携着正生说道:“莫笑世间花貌丑,戏场里面不能无。”正生道:“大爷,你说我们两个来到这边做甚么?”北平道:“特来相亲。”正生道:“大爷便是相亲,据在下看来,只当还是做戏。”北平道:“做的是什么戏?”正生道:“今日做的戏文是演西厢,要与那俏鸳鸯奇逢在大雄殿上。恁要在画中求宠爱,教我在影里做情郎。”

北平道:“你来做张生,我追陪你游玩的,倒是个法聪和尚了。”正生道:“只怕这美号也难当,那有倒秃不全的法聪和尚。大爷且往这边来去。”

却说张一妈随着何夫人与小姐,一直竟向寺中而来。何夫人说道:“十幅长幡,绣着个佛像,眼是光明藏。捧来奉献梵王。但愿祈保亡者超升天界,生人福寿安康,赐一位好东床。

得女儿于归,早把做娘的心宽放。”一妈道:“来此是了。请夫人小姐一同进殿上去。”住持和尚带了两个徒弟来挂长幡,敲钟□□夫人小姐□□□□□佛□献菩萨□八□□□一边□□□□□也随后行了礼,住持请夫人小姐到里面去吃茶。一妈道:“众位师父请便。待我请夫人小姐随喜,一会进来吃茶说是了。

”众和尚都退开了。一妈道:“远远望见个官人们来了,夫人小姐请辨了眼睛细看一看。”一正生道:“方才进得寺里回廊,□参了韦驮,谒罢金刚。只闻得宝殿上风,来降檀香,内带着兰幽香。”北平道:“我和你同到殿上走去。”

夫人与小姐留神细看着正生,北平与正生偷眼去看小姐。

正生暗道:“看着那俊俏的面庞,好教我心痒,险些把跳东墙的脚儿高张。怎当他前有夫人,后有红娘。只道是做张生,全要风流。怎奈这个郑恒,就在对面当常”夫人道:“一妈,方才这两位,那一位是田郎?”一妈道:“那一位绝标致的就是了。”夫人道:“果然好个人物,我儿,你道怎么样?”小姐道:“姿容便好,只可惜轻浮了些,竟像个梨园子弟的模样。

”一妈道:“那不要怪他,只为近来的文人,都喜欢串戏,他也曾串过正生来,所以觉得如此。”夫人道:“这等说,我女儿的眼力其实不差。”小姐道:“超外初无脱,清中自有狂。

为甚的读书人,忽入优人阵。终不然登科及第的人,定是这等风尘样。”一妈道:“请问小姐,这头亲事还是许他不许他?”

小姐道:“且慢,待我仔细再看他神情,静听他的声响。”一妈道:“既然如此,他进禅堂去了,我们也随进去看来。”却说正生对北平道:“这一位小姐,真是天资国色,绝世无双。

大爷你一定是中意的了。”北平道:“不瞒你说,我这双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一分明白。求你细讲一讲,他面上的颜色何如。”正生道:“他的风姿,光如月色;他的颜色,鲜艳如花。”北平道:“眉眼何如?”正生道:“看他展春山,兴欲狂,转秋波,魂欲散。”北乎道:“体态何如?”正生道:“他的腰,好似风前柳,态似浮云物外翔。”北平道:“这等说,容颜体态俱好。那双小脚,约有几寸?”正生道:“要量他的小脚么?那西厢记上,有个现成的法子,来去看他踏软径的新鞋样。”指着地下说道:“大爷,你将那验芳尘的旧法量。”北平道:“这等说起来,竟是一个十全的了。你看,那夫人小姐,也进来了。”心中暗暗的思道:“待我也做些风流态度,与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遂偷眼看着小姐,装出许多数不尽的丑状,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总而言之,自丑不觉就是了。

却说一妈引了夫人小姐,步人禅堂。一妈道:“他们立在左厢,我和你走到右厢,去细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妈背后,问道:“一妈,那旁边站的是个甚么人,就丑到这般地步。”

一妈道:“那是陪他来玩耍的。”小姐见他这般容貌,又装出许多丑态,遂掩口而笑。北平见小姐喜笑,痴心想道:“你看他满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这等的喜笑,转令恐惧徨。似这等当嗔反喜的面庞,休说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请男儿自量。劝你把装作模样,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单看那人,不曾看见这个厌物,所以求全责备,不觉得苛刻起来。如今看了这副嘴脸,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觉恕了许多。真个是两物相形,好丑自见。”夫人道:“我儿,这位郎君,也看得过,就许了他罢。”小姐道:“但凭母亲作主。若论仪容,须再商量。当不得那丑郎君,将他帮衬。”

对着一妈道:“你对他说,全亏了那同行魍魉,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轻慢相忘。”一妈对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亲口许了,快血日,送聘礼过去。”北平一闻此话,便满心欢喜,不觉作狂大笑。正生见他如此欢喜,背地里替他忖想道:“贺喜他新婚的话,一张他听了佳音,便欢喜欲狂,那时把花烛安排迎入洞房的时候,我还替他愁哩。第一愁,进门的时候惊风骇浪。第二愁,拜堂的时候,肚膨气胀。第三愁,上床的时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欢的时候,牛舂马撞。到那时才得个心降意降。甚么来由,造下了这般孽。”对北平道:“大爷,这下来去回打点。”北平道:“田义替我到先生那里去,捡择过好日期,送聘过去。”正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一妈见田北平三人去了,来对何夫人说道:“夫人,我对他讲过了,就血日,送聘过来。”何夫人道:“你对他讲过了么?如此,我们回去了罢。”正是:信步游僧院,随人入讲堂。

亲亲俊雅士,方许作东床。

且说田义一日早起,梳洗已毕,说道:“自家田义,虽是赋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为仆,以致青衣世袭,使豪杰无致身之日。犹幸紫陌相连,俾纪纲有见才之地。前日曾以助边一事,从惠家主,做个尚义之民。且喜得言听计从,竟着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为兵饷不足,特差宣抚使一员到此搜括钱粮,已曾写下呈词,则索往衙门走一遭。我思这一万赀财,也非通小可,既劝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主要实实在在替朝廷做些事业才好。万一官侵吏匿,作了纸上的开销,使家主徒受虚名,边军不占实惠,这注钱财就只当委之沟壑了,如何使得。来此,也是宣抚衙门,不免在廊下站立一会,伺候他升堂便了。”候不多时,只听得内衙发点,三声头门鼓吹。不一时,那宣抚使坐了大堂,说道:“下官受事未久,临莅方新。蒙圣恩,于兵马钱粮之外。另加一道敕书,着我搜括军饷,接济诸边。我想这水旱交?J之后,三空四匮之时,本等的钱粮,尚且催征不起,额外的军饷,如何措置得来。已曾偏差员役,往各郡催提,并没有分毫解到,好生烦闷。叫左右,有催粮的官吏转来,速速教他进来回话。”左右都应诺了。只见两个差官,各捧令箭说道:“赤手回钧旨,空拳缴令旗。钱粮无着落,常例不曾亏。”二人一直走进大堂缴令。宣抚见了,连忙问道:“你们转来了么?所催的钱粮,解得多少来了?”

差官禀道:“大老爷,那地方官说,年岁凶荒,民穷财尽,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无解。小的们空拳白手,不敢回来。

带了一员地方官,教他自来回话。”宣抚道:“着他进来。”

差官传话出来道:“大老爷教地方官亲自进去回话。”只见一员乌纱表衿的官长应道:“晓得了。”便道:抚字在心劳,催科计未高。

自来书下考,参罚岂能逃。

这员官长,听得呼唤,不慌不忙,从从容容,从角门入丹墀,走上堂上,见了宣抚,行了停参礼,站立在一旁。宣抚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该干朝廷之事,为何把皇家的功令,视若髦弁?”地方官禀道:“当这水旱交?J之际,三空四匮之时,卑职每自催征,怎奈捱家叹苦,比户嗟呀。”宣抚道:“本院现奉新旨,还要在本等钱粮之外,另加搜括。何况分内之粮。”

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职说,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举,祸发萌芽,朝廷算小忧更大。”宣抚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间借贷,可行得去么?”地方官摇头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来借贷,又何不把正粮完了公家。”

宣抚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辞了宣抚,出衙从容去了。宣抚道:“这事把来怎处。”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见一人持了状,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状,即上堂去了。

宣抚看状,便惊呀道:“原来有个尚义之民,做汉朝卜式故事,要来输财助边。怎么有这等奇事?叫他进来。”左右唤他进去,见了宣抚。宣抚问道:“你就是田万钟么?”田义道:“田万钟是家主,小的是抱状家属,叫做田义。”宣抚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为何有此义举?”田义道:“小的家主,虽是一个编户民家,意念深忧。见边庭空乏,军士呼饥,主帅无法。

怕的是饥军溃败,敌贼扰乱中华,那时节独木难支,与其把膏腴变做沧桑,倒不如割资财输助皇家。”宣抚道:“编氓之中,竟有这等义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这里就要草疏上闻了。你那家主,日后不要懊悔。”田义道:“家主出于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强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这一万赀财,家主也费数年蓄积,既然助与朝廷,但使贫弁不能染指,好吏不得侵渔,使家主一点忠君爱国之心,施于有用之地,这就死而无悔了。”宣抚起身说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但那家主尚义,可称草野之忠臣;就是这仆从能言,也可谓风尘之杰士。

本院一面草疏上闻,一面发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烦你主人亲解便了。你家主的义气,实可夸奖,就是你仆从能言更可嘉。这筹边伟略,经国谋猷亦非假。你起来站了讲话,我岂敢把你仆来看待。你将来未必居人之下。”田义道:“请问老爷,万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抚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对家主说,倘若边疆报捷,海宇承平,一定要叙功请赏。不但家主身荣,就你也有好处。少不得仿前徽与文子同升故事。”田义叩谢而出。宣抚道:“吩咐封关门。今日竟有这等奇事。”正是:节钺筹边力不胜,岂知尚义出编氓。

从来礼失求诸野,到此方知我辈轻。

却说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亲回来,选了吉期,送聘迎亲。

吉期将至,便自己踌蹰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头亲事,今日迎娶过门,眼见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骗上手了。只是一件,他进门的时节,看见新郎掉了包,一定要发极。那以前吹灭花烛,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试,须要另生一计才好。如今亲事将到,并没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

正在忧疑不决,左思右想之时。只见田义欢欢喜喜走得进来,说道:“义举初成,佳期又到。回复东君,一齐欢笑。大爷,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来了么。助边的呈子,准与不准?”田义道:“岂有不准之理。宣抚老爷看了呈词,不胜之喜。

说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叙功行赏。大爷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万金。将来没好处,我只埋怨你这退财星。”田义道:“还有一件,那宣抚老爷,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给了批文,烦大爷自己送去。田义说,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将来是田义替解了。”北平道:“这桩事,是你寻出来的,你自去承当,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烦闷的时节,不要来添我的愁肠。”田义道:“做亲是好事,有甚么烦闷。”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难道见了正身,没有一场做作。”

田义道:“原来如此。大爷你莫怪我说,前面那一次成亲,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坏了规矩,所以有许多气啕。自古道,夫乃妇之天。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强到那里去。那吹灯掩饰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讲来,该怎么样?”田义道:“大爷的夫纲,就该从进门的时节整起。他若还装模做样,不肯成亲,大爷就该发起恼来,或是寻事打丫环,或是生端骂奴仆,做个打草惊蛇的法。妇人家都是胆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北平听了这些说话,于是大喜,说道:“有理,有理。少刻进门,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田义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轿子将来到了,待我预先发起威来,省得临时整顿不起。”便装威作势,叫丫环小使,“替我收拾洞房,点起花烛,门前挂了彩,炉内烧了香。少刻新人进了门,若有一毫不到之处,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饶的。”众丫环小使都应道:“晓得。”说话之间,只听得笙歌嘹亮,鼓乐喧天。一个小使来请道:“花轿到门了,请大爷到厅上来拜堂。”北平装威作势,摇摇摆摆,步出大厅。嫔相赞礼,大吹大擂,夫妇双双,同拜天地祖先毕。吹吹打打,掌灯送入洞房。

北平与何小姐对面坐了,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出去罢。”众人答应而去。丫环揭去了纱罩,何小姐一见,遂吃大惊。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个?这是他的陪客。为何那人不见,倒与暗客做起亲来。我知道了,这都是巧计儿装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镜台前的老猢狲,不知把谁家刘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润。到如今把村郎换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头清看道:“世上的丑人也有,何曾丑到这般地步?仔细看来,竟是个鬼怪了。难道我好好一个妇人,竟与鬼怪做亲不成。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环斟起合卺杯来,待我劝新人饮酒。”丫环斟了酒,北平举杯劝道:“娘子,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了。劝你不要愁烦,饮几杯酒好睡,休愁闷,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结定。非无缘分,但想起足上红丝已系定,把满面妍媸,都休要论。若是没有缘法,纵然是潘安对面,也难相认。”何小姐听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发怒,说道:“怎么,夫乃妇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劝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来,难道走进大门,就要与我反目不成?

我有道理,叫丫环!”丫环应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劝劝,他吃干了就罢,若还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军令,移来合卺。”丫环斟酒去劝,何小姐不饮。北平对丫环道:“委你去验杯,看吃干了不曾。”丫环验道:“禀大爷,原是满满一杯,并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无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纲的严令。”

这一个梅香,扯了这个丫环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劝,若还不饮,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劝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经不得打,劝你吃了罢。”何小姐暗想道:“他那里打丫环,分明是吓我。我想,走进了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脸,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说得有理。”还转过面来说道:“你且起来。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了一个醉死,也强如别寻短计。”梅香方才起来,何小姐举杯道:“借这酒来权消闷,要那魂不附体,全靠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干,道:“我还要吃,快些斟来。”梅香连斟,小姐连饮,道:“但愿我的命,随这杯尽何妨。”连覆数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欢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阵虎威,弄得他伏伏贴贴。如今慢橹摇船捉醉鱼,何等像意。比当初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环,“擎灯高照,待我扶新人上床。”新人醉了,把手扶着新郎走。说道:“风流降服闺中俊,红鸾喜事今番闻。腮紧?h时,?T缓褪,鸳鸯被里异香喷。”北平这番做亲,新人已知他的陋脸,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好家人潜心奉主

话说贫贱皆人命中注定,一丝一毫强求不得。有许多人不知,每每费尽心机,营谋算计。命里无时,何曾得了一点。那命里有的,不要费一点心机。还有人帮衬做事,掌大大的家门,得大大的爵位。就是奴仆之中,也有歪的,却也有好的。有一等歪的,每每算计家主的钱财,贪谋家主的妻妾,到了终身的时节,依然是个家奴。算计得钱财去,依然是个穷汉;贪图得妻妾到手,依然是个单身。却是那一等好的,一片心肠,全在家主身上。或是家主年幼,他便将老家主所置的田园房屋,租的租,税的税,耕的耕,种的种,等待家主长成,一丝不毫,清清白白,交还家主掌管,并无丝毫染指。或是家主贫的,他便终日奔波,劳其筋骨,挑柴负米,奉养家主,还要费心经营,左商右议,替家主峥嵘一个大大的家私,到后来他也有一个好结果。闲话休题,却说田义,那日急早起来,梳洗已完,因说道:“我田义,自往宣抚衙门递了领解的呈子,蒙宣抚老爷一面题疏,一面给批,着我解饷赴边,给散军士。且喜银子俱已上鞘,夫马俱已点齐,已曾告退主人,把一应帐目文券,交与兄弟田信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赀,已过百万,也富到极处了,还要钱财何用?我们做纪纲的,只该与他施恩,不可替他结怨,只该与他积福,不可替他生灾。我昨日查点帐目,见有许多文券,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之没得还,要讨没处讨的,留在家中,都是敛怨生灾的,具不如做那冯谖市义的故事,瞒了主人,尽行烧毁,留一个禀帖在家,待我去后,报与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来,与他商议便了。”

不一时,田义的兄弟,名唤田信,走出来。口里说道:“兄作远行人,弟摄家臣位,勉力代萧何,一概遵前例。”见了田义,作揖说道:“哥哥今日远行,愚弟备了一杯水酒,与哥哥饯行。”田义道:“这□不消。贤弟,你为兄的今日起身,把主人的租簿帐目,尽行交付与你,你须要用心掌管,不可负主人之托,凡在佃户、债户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

一来替主人积德,二来当自己修行。那刻薄二字,断然是去不得的。”田信道:“兄弟知道了。总是不改成规悉遵旧例就是。

”田义遂取出经管的对象,交与兄弟道:“这是租簿,这是文券,这是收兑的天平,出入俱是一样,并没有第二副法码。”

田信一一收下,道:“请问大哥,那一卷是甚么文书,为甚么不交与兄弟?”田义道:“你且听我道来。这是狠心的,就是地煞降灾的符水;为善的,就是天官赐福的旌旗。主人的前程得失相关系,全靠着这件东西。”田信拿来,打开一看,道:“原来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债的人偿还不起,大哥要烧毁的意思么?”田义道:“然也。”田信道:“你的主意极是,但要告过主人才好。”田义道:“若是告过,就烧毁不成了。

我有个禀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后,递与主人说明就是。”田信道:“万一主人不信,倒说你侵匿起来,却怎么处?”田义摇头道:“不妨,不妨。只要我的心不亏,行权市义何妨碍?怕甚么踪迹,使人疑惑。”遂把火将那些借券,尽行烧毁了。说道:“合将残券火中焚。我真心爱主,毫发不欺心。”田信道:“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赤胆忠心,能有几个?不过是怀惭抱怨听呼使而已。谁像你田义,昼夜奔波,劳神费力,与人补亏缺。我怕你助边焚券般般好,与那节用生财的事事违。”

说话未完,只见那些人夫一拥而来,说道:“我们抬鞘的都到了,请起身罢。”田义道:“待我装束起来。”只见田义取了弓箭、撒袋、腰刀等项,一齐佩带起来,俨然一员差官。骑上了马,对田信道:“贤弟在家,须要小心,愚兄去了。”田信道:“大哥,途路之上,须要谨慎提防,待兄弟远送一程。”

田义道:“不消。就在此分别罢。”兄弟两相分别。只见田义催促人夫抬鞘登程,一路昂昂而去。正是:金钱满万通神力,财帛盈千动鬼疑。

边军盼到无饥色,多少穷兵痒肚皮。

田义将助边的饷鞘,押解去了,不必叙说。却说何小姐,自从进门之时,见了北平的嘴脸丑陋,思量脱身不得,借劝酒之势,吃个烂醉,任凭北平蹂躏。及到第三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自说道:“奴家何氏,不幸遇了好谋,失身非偶。进门的时节,看见那副鬼魁形骸,急欲求死,怎奈丫环侍婢罗列满前,无从下手。又兼他装威使势,鞭挞丫环,不由不心惊胆慑。

只得借他酒杯,消我儡块,醉中理乱不闻。赖有中山千日酒,醒后骊珠已失,空余白壁一身瑕。仔细想来,好不令人切齿。

想我前生作孽已重,实难轻赦。因此上罚来,今生伴这猿猴,就把猿猴比他,这也还形容不荆岂不闻古语有云'沐猿而冠’。那沐猴,兀自解风流,预知湔洗毛中垢。谁似这猴儿不沐,要傍着温柔,把腥臊引得人儿呕。当初许他的时节,并不曾查访根由,只说他是头婚正娶,及至嫁过门来,听见有木鱼钟盘之声,细问丫环,才晓得娶过一房,是邹家小姐,只为嫌他丑陋,过了一月,就往静室参禅,不肯过来同宿。所以设一诡计,又来骗我。我如今思想起来,难道那所书房,别人住得,我就住不得的。少不得也想个法子出来,过去依傍他便了。假若我明对他说,就过去不成了。须要想个妙法,骗得脱身才好。避秦翻恐被秦收,那焚坑内,法网难轻漏。”说话之间,只听咳嗽之声,又听得吩咐丫环取茶。“那个厌物来了,待我装个欢喜的模样,才好骗他。”只见北平走进房来,说道:“娘子,我和你成亲两夜,辜了多少风流。今日是三朝,那些贺客纷纷缠个不了,一连作上许多揖,不觉有些腰疼起来。快替我槌他几拳,捏他几下。”何小姐笑道:“你原来这等不济。”遂替他槌腰,捏背一会。北平道:“为你疼痛仗你揉,这叫做妻肥能使郎君瘦。腰到不曾槌得好,被你这笋尖样的指头,一连捏了几下,又捏上火来了。没有人在这里,和你做他一龄句。”向前去搂何小姐,被何小姐推开,说道:“现在要成痨病了,还要来没正经。”北平道:“便做道痨乎其病,我还要风而且流。

”又去抱何小姐亲嘴。何小姐闻见臭气,遂呕唾起来。北平道:“你那里呕乎其吐,我这里涎而尚流。哎,可惜可惜。还不曾解带宽衣,我这裤裆里面,又早已春风一度了。这叫做,花心未点春先透。”何小姐道:“请坐了,我对你说话。”北平道:“有何话说,请见而教之。”“我闻得丫环们说,你当初曾娶过一房,叫做甚么邹小姐,现在静室里面看经念佛。可是真的么?”北平道:“是真的。你问他作甚么?”何小姐道:“此人可谓无情之极。古语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你只得两夜夫妻,何等恩爱?闻得他成亲一月,也可谓恩深义重了,就舍得抛弃你过去。这样不贤之妇,为甚么不休掉了他。”北平道:“他既不情,我也不义。一世不与他见面。弃了几碗闲饭他吃,只当喂猪喂狗罢了。”何小姐道:“我替你气愤不过,几时走将过去,讥诮他一番才好。”北平道:“妙妙妙!若肯如此,我感激不荆”何小姐道:“亏了你的度量宽宏,能受他这般讥诮,把我如此设身处地,委实难留。”北平道:“不曾娶你的时节,我对他夸过了人口,说定要娶个绝世的佳人,如今应了口了。你若肯过去,他看你这副尊容,也就要惭愧死了。如花娇的面貌,他一见自羞,再加你如刀样的狠话,听了更闷。”何小姐道:“是便是了。我闻得那边有一尊佛像,须要备些香烛,先去礼拜了,然后与他讲话才好。”北平道:“这也是少不得的。我明日亲自送你过去。”田北平那里晓得何小姐心中之事?被何小姐一番诈伪之言,说得他天花乱坠,满心欢喜。有诗为证:从来新妇到三朝,苦尽甜来兴始高。

今日对君开笑口,只愁乐尽变号陶。

却说邹小姐,自从拒绝了田北平,与宜春二人在静室里念佛看经,不理外事。一日在静室内叹道,“奴家邹氏,自从那日逃禅之后,且喜俗子另觅婚姻,不来缠扰,终朝打坐参禅,渐觉六根清静。闻得他聘了一位何小姐,也是宦家之女。未曾过门的时节,我替那女子十分担忧,又与这村郎再三害怕,不知进门的时节,可曾吵闹,须要设出什么法子调停,方才能够上床就寝,故此吩咐几个丫环,就像摆塘报的一般,轮流探听,谁想所见所闻,甚是奇怪。头一报来说,新人的面貌标致异常,比我更强一倍。第二报来说,新妇合卺的时节,豪呼畅饮,不但不懊恼,且没有一毫羞涩之容。第三报更奇,竟说新人吃得烂醉,欢欢喜喜地上床安眠,稳睡直到天明,并不见一毫响动。

你说这桩事,奇也不奇?种种新闻,都迥出奴心意料之外。恣容此人甚美,因甚的性格这等温存,襟怀如此宽宏?还亏他一副肚肠皮,善藏臭气。”自己叹未完,只见宜春一面走一面说道:旧客出走迎新客,新亲进来访旧亲。

你个欲知山下路,须要问我过来人。

只见宜春走到邹小姐面前,说道:“大娘,方才大爷吩咐,叫一面去料理香烛,一面去打扫神堂,要送新人来拜佛。”邹小姐道:“如此甚好。等他过来,看是怎么样一个人儿,就有这般的度量。”你说那田北平不知何小姐的就里,叫了丫环捧了香烛,他自己携着何小姐的手,摇摇摆摆,兴兴头头,走过西廊,痴心想:“那邹小姐曾学微生之直,有意乞怜酰。他即使要同归,我也不收一盆之水。”二人走到静室,便吩咐宜春道:“点起香烛来,等这位簇簇新新的大娘拜佛。”又对邹小姐说道:“请你睁开眼来,把这新人看一看,这副尊容,可比你强几倍么?”邹小姐背面暗道:“果然好一位新人,怪不的他夸嘴。”何小姐向前参拜大士,说道:“阿弥陀佛,弟子今日忏悔,伏乞把前生孽障消灭。”拜完了菩萨,遂对宜春问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宜春道:“正是。”何小姐道:“师父在上,弟子稽首。”邹小姐道:“如今我虽在田家,已是逊位的闲人了,与你并无统属,不消行礼。”何小姐定然要拜,遂拜下去了。邹小姐扯他不住,遂一同拜了几拜。何小姐道:“我今莫把俗缘来说起,愿师父大发洪慈,受我来皈依。”北平大发怒道:“好没志气,他只因没福做家婆,所以叫我另娶。

你如今是一家之主,为甚么拜起他来?”何小姐道:“老实对你说,今日这番大礼,是徒弟拜师,不是做小的拜大,你不要错认了。”对邹小姐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只因前世不修,堕了好人之诈,嫁了个魑魅魍魉。料想不能出头,情愿皈依座下,做个传经听法之人。从今以后,朝夕不离。若有人来缠我”,随厉声道:“我就拚了这条性命结识他。”北平听了,便痴呆了半晌,说道:“怎么好好的一个妇人,走到这边就变过了。

这也好蹊跷,为甚的菩萨平空竖了眉,我劝你的声音休大厉,难道等闲发一怒,就摄得往时威。你昨日在我的面前,还数着他许多的不是,劝我休了他,如今见了面,倒要做起徒弟来了。”

对邹小姐说道:“他那张嘴是翻来覆去,没有定准的。你切不要听他。”又向邹小姐作揖道:“还仗你劝他转去,若还项缺无新吏,就是你这卸事的官儿,也离不得樱”邹小姐笑道:“我笑你难争气,泼天大话绕离嘴,就要来求仗我,我替你惭愧,替你好生惭愧。”遂对何小姐说道:“奴家只因生有善愿,故此立意修行,况且又与田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与他相得甚欢,正是新婚宴尔的时节,为何出此不祥之语?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耳根清净。若还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快快不要如此,还是转去的是。”何小姐道:“弟子的念头已立定了,不是言语劝得回,威势逼得转的,不劳师父劝诲。”北平道:“这等说起来,你当真不肯转去么。”

何小姐道:“不是当真,难道是当假?”北平背面暗道:“他是怕凶的,待我发起性来,他自然会转去。”回转脸来骂道:“你这个泼妇,欺负我没有拳头么?”遂挪拳插掌,对邹小姐说道:“你们不要来拉劝,待我一顿毛拳打去,断送了这个泼妇。”邹小姐大笑,相劝道:“休要提起打字,料你这有限的毛拳,只好向空处去打。”何小姐道:“师父不要来劝,弟子不敢求生,只望速死,等他打就是了。”邹小姐道:“话虽说得是,当不得我见了犹可怜,怎忍得教你受这般摧折。”北平道:“也罢。看在他拉劝的面上,且把拳头收了转来。如今没得讲,快快同转去。”何小姐道:“若要我同回,不是你脱胎变做潘安美,就是我换骨翻成嫫姆媸。若还是各受原形,只恐怕今生断难成对。”北平道:“我且权避一避,待你好去劝他。

若还劝他不转,依旧要扯你过去,问你怕不怕。”正是:男子汉心肠易测,妇人家诡谲难防。

有绳索系他不住,这两次走去一双。

邹小姐道:“新娘你这逃禅的意思,决为不决,可明白对我讲来。”何小姐道:“师父是过来人,何须问得弟子。师父若耐得过,当初定不过来。弟子若耐不过,如今也定不肯转去了。”邹小姐道:“讲便讲得是,只怕日子长久,你熬不过这般寂寞。”何小姐道:“这个中之情,你知我知,又何须说出口来。论甚么是非恶姻缘,悔恨已今迟了。这个迷途怎肯久滞,徒然伴孤灯,偕单影,闭长门,捱永日,也甘心受。况且有明师高道,可以倚靠,少不得莲台狮象共坐同骑。”邹小姐道:“这等说来,你是立意不去的了。我在此间,正少一个侣伴,得你同伴,彼此都不寂寞。只是一件,我们参禅原是虚名,避秦乃是实意。这师弟之称,也可以不必,竟是姊妹相呼便了。”

何小姐道:“谨依遵命。”邹小姐道:“我和你,照凄凉有这禅灯。少不得话相投了,也变愁成喜伴孤单。有这禅床,少不得梦相同了,也当鱼有水。强过似,对村郎,偕俗偶,嗅奇腥,观恶状,把得命来催。到今夜权收苦泪,且舒皱眉,把香肌熨贴,较瘦论肥。我和你把这门儿紧闭,须防中夜有人推。从今后,就听见了他的声音,也叫人皱眉。宜春你把门窗仍旧紧紧的闭锁,不要使那村郎又来缠。”

话分两头,却说唐子才,得了京报,收拾行囊赴任,把家中事务,一概付与唐夫人管理。想那唐夫人心事,不在家务上计较,一心总是两个姬妾身上做工夫,立意要寻两个受主,打发他两个出去。也曾把这段心事,吩咐了家中一个老院子。一日,院子叹道:“妇人诸病可治,只有妒字难医。人使妇人不妒,除非阉尽男儿。自家唐老爷府中一个院子便是。我方才为何说这几句话?只因我家老爷,是个风流才子,娶着一位夫人,十分丑陋,心上气愤不过,只得另娶两位细君。一来遣情怀,二来图子嗣。娶来不上半年,就出门赴任去了。谁想夫人心怀妒忌,要乘老爷不在家中,遣他这两位爱姬。叫我遍谕媒婆,快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出门,完了这桩心事。唉,夫人哪,夫人。

你的心事到完了,日后老爷知道,叫我这助纣为虐的人,如何受得罪起。”说话之间,只听得内堂唤道:“院公在那里?”

院子道:“在这边。有甚么话讲。”内堂道:“夫人问你说,前日吩咐的话,为何不见音回信。若再过三日,没有人来说亲,就要和你算账哩。”院子道:“知道了。替我回复一声说,再过几日,自有分晓。唉,夫人夫人,我闻得这两个女子,娶便娶将来,不过是镜里的鲜花,水中的明月,你又不曾有实在便宜,被他占去。就留在家中,做两匹□(看)马也好,为甚么定要遣他出去。我笑你假人情也不放些儿空,却好似画饼也将来把饥充。镜内花,因何不相容。水中明月寻人送。直待把巫山,卖到十三峰,才好使襄王断绝游仙梦。我思,如今从了夫人,就要得罪家主。为了家主,又怕得罪夫人。叫我怎么处!?

左思右想,好叫我踌蹰莫定。”又想了半晌,方才道:“说不得了,俗话讲得好,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得罪老爷,将来还有可原之罪,得罪主母,眼前就有不赦之条。况且夫人的性子,是老爷知道的。就是老爷在家,他要打发,也只得由他打发,料想不敢强留。这蹈尾批鳞之事,做丈夫的尚且不能行于妻子,叫我做奴仆的,怎么好行于主人。竟去吩咐媒婆便了。我想那两个姨娘,他的虚名空有鸾凤,却真似参商,夜夜不相逢。倒不如早分开,省得眼波浓。须知道,零星积痒,也能成痛。夫人,你如今遣了出去,不知紧要。明日老爷回来,岂不切齿。

就做官的人,要惜体面,不好怎么样。只怕你比往常恩爱,也要略减几分。便做道:顾纲常,不致夺封诰。只怕你挂虚衔,也人略减些儿俸。到那时悔之晚矣。”正是:背夫遣妾理难容,叛主寻媒罚与同。

若使原情都可恕,只将罢软罪家翁。

——罢音皮

却说田北平自从那日携何小姐的手,同到静室,只望何小姐去争口气,不想何小姐一去又不肯回来同宿,于是气上添气。

说道:“洞房花烛,处处起风波。命犯孤鸾,却怎奈何。年纪二十多,依然没老婆。叫我这双手,如何权当得过。我田北平,取了一双新人,弄出两番把戏。一个方才满月,一个只得三朝,都生出法来骗走了。如今合起来一算,共做了三十三天新郎。

在我看起来,我竟做了三十三天的活神仙。在他两个说起来,堕了一十八重的苦地狱。你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叫我如何受得起。他们在静室之中,好不绸缪缱绻。两个没有卵的,倒做了一对好夫妻。叫我这有卵的,反替他们守寡。你说从古及今,何曾有这般诧事。难道我一个万贯财主,为这两个妇人不服,就绝了后代不成,少不得还要另娶。俗语说得好,三道为定。

料想这等狡而且恶的妇人,世间也没有第三个了。只是一件,当初娶这两房,原是我自家不是。这等的一副嘴脸,只该寻个将就些的,过过日子,也就罢了,为甚么定要有才有貌。都是才出来的烦恼,貌出来的灾殃。如今须要悔过自新,再不可心高志大,娶一个老老实实的,只求他当家生子,连寻欢取乐四个字,也不敢说起了。已曾叫人去唤媒婆,为甚么还不见来。”

不一时,张一妈自言自语,走得来田家。你说他讲些甚么,他说道:“媒人主顾不须多,但愿夫妻两不和。旧人换了案,新人往后挪。让出房来作成了我。来此已是,不免进去。你看大爷正在中堂坐着。大爷万福,闻得你与第二位新人,又不十分相睦,今日唤我,还是要劝解他,还是要出脱他,还是要我另访佳人?”北平道:“他们主意立定了,料想劝解不来。我这样的人家,也没有卖老婆的道理,被你第三句到说着了,我还要另娶一房。”一妈道:“这等不难,现有两个凑口的馒头在那里,任凭你吃那一个。我羡你良缘忒多,未曾思娶,早有娇娥。只是一件,怕你不中意。”北平道:“那一件?”一妈道:“这两位佳人,都不是原来头了,虽然是白壁微经玷,还喜得蝇头迹少易消磨。”北平道:“我这个新郎,也做过两次了,就是再醮的也不妨。但不知可肯嫁我。”一妈道:“说那里话来。这样才郎,也嫁得过。”北平道:“是那一分人家,为甚么就有两个?你且讲来。”一妈道:“经略唐老爷的偏房,一个是姓周,一个是姓吴,成亲不上几日,唐老爷就上任去了。

大夫人慈悲好善,见他是好人家儿女,不忍留做姬妾,所以都要打发出门。”北平道:“相貌何如,可会当家理事么?”一妈道:“周氏的才貌虽然不济些,却有治家之才。唐老爷的家事,都是他管。那一位姓吴的,竟有满肚文才,又标致不过。

不是我得罪讲你,以前那两位夫人,就拿来倾做一锭,还没有他的成色哩。”北平道:“罢罢罢,我被才貌两件,弄得七颠八倒,如今听见这两个字,也头疼起来。既然如此,那吴氏不必提起,单说了周氏罢。我年来活活受磨,都只为才生风波,貌起干戈。到如今只求免遭这风流的祸。情愿与嫫姆来结丝罗。

讲便这等讲,我还要亲自相一相,才肯做亲。不为别,还怕他忒标致了,娶将过来,又要生灾起祸。休怪我这病鸟伤弓顾忌多。”一妈道:“另有一位游客,是西川的解元,约定明日去相吴氏,你既要相也就是明日罢了。”北平道:“这等极好,是便是了。你为我一家亲事,做了三次媒人,也可谓有劳之极了。正是:我求婚屡次相劳,你耳边莫怪嘈。”一妈道:“田大爷怎好说这等话来。正是:你既是定门主客,我何妨下顾十遭。”

田北平既与张一妈约定了,亲自去相亲,不知这周氏成与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唐夫人背夫遣妾

诗曰:

抑武崇文国势偏,英雄饮恨死穷边。

报雠免掘平王冢,好佞遗尸尽可鞭。

这四句诗,是说九边内一员叛将,自号黑天王。因他父亲久屯塞北,世掌兵权,竭尽一生心力,募有十万精兵,分作男女二队,教他兄妹二人,朝夕训练,真个人人似虎,个个如彪,出去应敌没有一次不建奇功。他父亲在日,指望个封侯锡土,谁想权臣在朝,怪他父亲没有进献,掩了克敌之功,反说他擅开边衅。虽不曾以斧钺相加,也可惜一御寇之臣,竟是以忧危虑祸而死。后来兄妹二人,气愤不过,叛了朝廷,竟把男女二队分作两营,一同举事。黑天王统的是男军,他妹子领的是女将。都把面颜做了国号,称孤道寡。他自己号黑天王,妹子号为白天王。分兵合力,进取中原。

一日黑天王说道:“孤家约定了妹子,今日黄道吉日,起兵攻打中原,夺取花花世界,以报父亲在日之仇。如今还不见到来,须索在此等候。”言话未了,只见一员女将,头戴一顶赤亮金盔,身披一件白银铠甲,腰间带了一张玉版铁胎貂弓,五枝玉面兰芽宝箭。手执钢枪,带领一班女将而来。口里说道:“雪面琼肤,偏多英武,胸藏韬略法孙吴。闺中猛虎杀庸夫,众女杰争来归附。奴家白天王是也。大哥昨日约定,今日起兵。

须索前去。”黑天王见了说道:“贤妹,起兵之事,约定今日长驱而进,劣兄的人马俱已点齐,专候贤妹到来,一齐发令。”

白天王道:“妹子的队伍,也整齐了,少刻到来。请大哥登坛发令就是。”黑天王道:“妹子我和你,背主起兵,分明是桩逆事,那假仁假义的话,索性不要说他,竟要单凭将力,全仗兵威,以图必胜才好。请问攻城略地,当用何法以胜之?”白天王道:“大哥必有妙见,请先讲来,待妹子参些末议便了。”

黑天王道:“攻城宜速,三军一到便张弧,不问他城中虚实,不顾我地理生疏。他若是开门迎敌,我这里不按那兵书,任凭我的猛战。他那里若是闭城自守,我这里安排血刃把城屠。都是那贪官惹祸良害民,致使这昆冈失火难留玉。杀得他世无人影,才使我气泄胸平。”白天王道:“照你这等讲,从来的兵法,都可以不必设了。依妹子说来,还该智勇兼行,刚柔并用,方是个万全之策。”黑天王道:“既然如此,你就把攻城的着数,细细讲来。”白天王道:“第一着,按军声,衔枚寂静。

第二着,扼险阻,审视方隅,第三着,察水草,提防下毒。第四着,瞅反间,逆料虚诬。第五着,结云梯,遥窥动静。第六着,备锄锹,近捣空虚。第七着,奋火攻,使他三军化蝶。第八着,引水灌,使他百姓成鱼。第九着,开城席卷。第十着,夺路长驱。”

兄妹二人商议方完,只见旌旗蔽日,男女两队,整整齐齐。

头目禀道:“人马俱齐,请二位天王发令。”他兄妹二人,各登将台。黑天王道:“吩咐各队男军,摆齐队伍,听俺号令。

俺和你共弃生,舍却头颅。看见那刀山剑海,须认作袄席毺。

若是阵亡的,只当做军前大睡。若是得胜了的,确便是死后重苏。遇着刀,还他绝命。撞着俺,有死无生。却不要尊唐虞,总施揖让。定然要法汤武,一味征诛。这都是体天道,把眉间的肃杀;行秋令,夺干刚,把掌上的风雷。起壮图,整顿规模。”

白天王吩咐各队女军,摆齐队伍,听俺的号令。说道:“须要侧听声,莫要乱呼。令出如山,切不可玩忽。只是这临阵数句言语,却要当作兵符。冲锋的只要争先对敌,不可回顾。接应的,须要见机观变,努力把前军拥护。若是稍折挫,切不可失了军威。纵然略有惶仓,也不要乱了队伍。倘若遇着了坚固城池,逢着了劲力敌将,要把那雌雄审视。这不是你们三军事,自有我为主帅的,运用机谟。”对黑天王道:“大哥咱闻得,海内连年荒歉,朝廷缺少军需,咱们此番前去,料他不怕无兵,只愁乏饷。攻城之法,利在缓而不在速。每到一处,只消围住城池,困他几月,自然出来投降,切不可与他交战。”黑天王厉声应道:“贤妹你说甚么话来,毕竟是女子行兵不丈夫,要在这马背上学当垆,慢腾腾的,问他沽也不沽,全不怕那莽儿郎,视俺如粪土。为你这习武的喜用文。引得那习文的偏好武。

他还有两件东西送你哩。”白天王道:“甚么东西?”黑天王道:“是你用得着的衣冠,叫做巾与帼。”白天王道:“咱所说的,是兵家虚实之法,你那里知道。若还一到便攻,一攻就战,他那里士饱马腾,咱这里人疲马倦,只怕没有甚么好处哩。

你这不下马就擎刀弄斧,他那里也就上马鸣罗擂鼓。便做道为客的力能胜主,当不得速来军,十个当不得五个。你若不肯信我,与你拍个掌儿,看屈着指头去数,看是剩下得几颗头颅。”

黑天王道:“这等说来,咱两个人的主意,大不相同,合在一处,不好行兵。倒不如分作两队,你去骚扰东边,咱去骚扰西边。各人自用兵机,且看谁人得胜。先入京师者,就做皇帝。

你心上如何?”白天王道:“就依你讲。”黑天王道:“各自去建着雄威,休得要误了工夫。两下里分头逐鹿,各仗韩卢,并倚着昆吾。俺只怕力拔山冈,还要让着楚。怕甚么乌江自刎,不返东吴。”白天王道:“咱两个人,分兵前去,不但各显神机,共图大事,又可以骚动中原,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天机人力,不约而同,此行定可得志。也只才是无意之中,合了兵机,却有志膺承天数。直待把那锦绣江山,破裂做单条幅。眼见得我这小花奴,僭做了中原之主。漫学那武则天,实践了唐家祚。

少不得也把美男子遍选些来作嫔妃。那时节佳人忽然享了这齐天的福。”黑天王说道:“咱两个吩咐将校们,把近来演习的阵势,摆列一番,壮一壮行色,然后起兵,有何不可。”白天王道:“正该如此。”黑天王吩咐各队男军,把新学的阵势,随便摆了一个来,小心操演,不得有违。各队男军听了号令,齐集鸣金擂鼓,摆下一阵,随即收了,各回队伍。白天王道:“这是什么阵?”黑天王道:“这叫做众虎攒羊阵。”白天王也吩咐女军,照依兵法,摆一个阵势来。众女军听了,也呜金鼓,随即摆一阵势,也随即收了各回队伍。黑天王问道:“这是甚么阵?”白天王道:“这叫做百鸟朝凤阵。”黑白二天王,一齐吩咐众将校,摆齐队伍。就此放炮起马,不得有违。

话分两头,却说唐子才自从到了边庭,赴了任所,每日以王事为怀。一日叹道:“我唐滢,自从擢举边才,蒙圣恩授以经略之职,募兵措饷,援剿南陲。自任事以来,探卒时时报警,饥军日日呼庚。点缺既少奇谋,和戎又非上策。正在焦心高日之时,又闻得叛贼黑天王,领了乌合之师,前来骚扰。虽有羽书告急,还不知他虚实如何。已曾拨哨马,前去探听,为甚么还不见转来。”正是:冬月河水未泮时,遥思花发故园枝。

少年岂惜沙场老,所愧无功表出师。

正在叹息之间,只听得头门传了报鼓。中军进来禀到:“哨马探听边报回来了。”子才道:“叫他进来。”中军出去,随即引了探子进来。子才见了问道:“你转来了么,把边情的虚实,细细说来。”探子禀道:“打探得敌势凶勇,他那杀气冲天,说也惊人。”子才道:“他有多少人马?”探子道:“不敢胡乱答应,又不曾亲到沙场看点兵,只见他罗噪军声,就是那雷鸣,百里也能穷听,不像他响震千山无限程,都是犭枭獍。

把那官军杀尽无遗剩,如入了无人之境。”子才道:“这等说来,你再去探听。看他日行多少路,夜宿几更天,饮酒不饮酒,喜眠不喜眠,何处安营下寨,几人断后争先,探实了中途回话,急急前去,不可迟延。”吩咐了探子去后,随即传谕各营将领,一齐披挂,就此起兵。众将领道:“禀老爷,雪大难行。”子才道:“正借这一天大雪,正好建立奇功。若待天晴,大事去矣。速速启行,违令者斩。快取戎服过来。”即忙换了戎装,上了马,说道:“尔等快把军威骤整,计日兼程,破釜焚舟,击鞭?m镫,休怕风寒雪冷。雪夜鸣鹅,不是仗寒威,怎能得操全胜。冰冻则弓弯愈增奇劲,风引则箭更加奇应。须要把君恩尊重,将命非轻。欲扫靖烽烟,才得万方宁静。”众兵禀道:“探子回话。”子才道:“快讲来。”探子道:“探得叛军消息,日行二百程途,不眠不醉,不呼卢,昼夜趱行在路。近始安营下寨,三军痛饮豪呼。非关变节恋欢娱,正为纷纷雪阻。”

子才道:“我料他遇了大雪不辨程途,一定安营下寨。他的人马,既然昼夜兼行,到了住马的时节,自精疲力竭,好酒贪眠,与死人无异了。乘此时去劫寨,可以一鼓就擒。若待雪消路现之后,又是他精还力复之时。彼势方张,我军告退,误了事,不可为矣。只是一件,我的人马,须要悄然而去,使他不知不觉才好。我有道理,吩咐大小三军,一齐换了白旗白帜,白甲白盔,务使与雪色相同,雪光相映,衔枚夜走,不露军声。近了贼寨,一齐隐在雪中,单听炮声为号。炮声一响,齐入贼营,斩将擒王,就此一举。大家都要勉力建功,不得委靡取巧。趱行数里,到了宽敞地方,好换衣甲。”众军齐应道:“得令。”

话分两头。却说黑天王,身披羊裘,引了众卒,趱行而来。

说道:“昼夜兼行驰来,有了半万程途,再拚几日,就杀到了京城。咱黑天王是也,自与妹子分兵之后,要抢头功。只得兼程而进,不上半个月,赶了一二千里程途,且喜得入关以来,攻州州破,打郡郡降。杀戮的人民,够有几斗芝麻的数目。如今来到此处,不知是甚么地方,忽然下起大雪来,迷失路途,不便行走,只得在此下寨。如今天色晚了,且到帐房里面去,稳睡一宵。众蝼罗,你们须要小心巡逻,恐怕有偷营劫寨的来。”众将道:“这等大雪纷纷,把来路去路,都遮杀了,咱们去不得,料想他也来不得。偷营劫寨的事,今晚定是没有的。”

黑天王道:“也说得是。这等把掳来的女子,都带过来,待我选一眩”众卒带出数十女子,黑天王逐一选看了一会。指着一个,说道:“这一个标致些的,待咱家上用,其余选不中的,都赏了你们。大家都去打老鼠,不可辜负了这场大雪。这是天老爷,总成你们的。”众卒道:“还是大王爷的天恩。”众人磕头叩谢,带了众女子去后,黑天王搂抱这个女子说道:“我的娇娇,你的时运到了,眼前就来做皇帝娘娘了。今晚这等大雪,甚是寒冷,那无情无趣的酒,也不要吃他,不如脱了衣服,到床上去暖活暖活。”二人脱了衣服,一同上床。那女子带着羞惭,半推半就。黑天王那管羞耻,紧紧抱着,即便恣意风流。

一个荒男子初尝滋味,一个是娇女人乍得甜头。一个说,不用花烛,成就了今宵姻缘。一个说,何须月老,便试了百岁夫妇。

一个说,前生有分,恰遇今夕良宵,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且图目下欢娱。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云雨已毕,紧紧猥抱而睡。

却说众卒带了众女子出来,说道:“是便是了,咱们男子多,妇人少,怎么样一个睡法。也罢,两个同一个去睡。咱和你前后来攻,使他腹背受敌。这也是兵家的妙着。快去热起酒来,吃醉了好睡。”商议定了,大家都是两个搂着一个女子,各自快乐去了。是晚一寨兵将俱已酒醉快活,个个人疲力倦,鼾呼而睡。

且说唐子才,带领人马,换了白盔白甲,白旗白帜,夤夜奔驰,将到贼营,只见有一座山坡在前,便说道:“就借他做个将台。”急带众将走上山坡看时,只听得贼营鼾吸之声。子才笑道:“不出下官所料,你听他鼾声似豹,鼻息如雷,一毫准备也没有。此时不击,更待何时。吩咐军中,快些举炮。”

众军应道:“得令。”于是众军一齐杀入贼营,杀得黑天王,赤身露体,荒忙逃窜,东撞西奔。说道:“夜半三更,谁来劫我的营寨?寻衣不见,只得赤体快逃生。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地寞天杀进营来,吓得我梦魂频倒,刀枪也摸不着。这也还是小事,连裤子也摸不着一条。莫说走不脱,就走脱了,也要冻出阴证病来。这怎么处?”众喽罗应道:“要害阴证的,不止你一个,我们都有几分。有件羊皮袄子,掉在地下,等我穿好起来。”众卒听见,向前争夺。黑天王道:“你们都不要抢,拿来入了官。”言语之间,只听得呜锣擂鼓,呐喊不绝。

黑天王道:“料想走不脱,不如穿好了皮袄,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杀了,也还做个暖鬼。”众卒说道:“你看他的兵马,密密层层,都赶得来了,正合了大王的阵势,叫做众虎攒羊。”说还未了,黑天王被众兵马拿住,去见唐经略。说道:“禀老爷,拿获了贼头,三军告捷。”子才说道:“把俘贼上了囚车,解到京城治罪。你看天色将明,就此班师转去。潜形匿影而来,脚步轻快,拿获了俘贼,劫破了贼营,杀尽了余卒。到今日,风也停,雪也消,山也现,地也平。这都是天助成功。笑只笑,这班蠢贼,被我杀得他好似:枕边杀尽风流景,断送多少鸳鸯命。

头颅颗颗足成双,肢体般般皆兼并。

倒使他们,做了个梦不转的襄王。不知要到何时何世,方才得醒。”

话分两头,且说西川来的一个客人,姓韩名照,字孟阳,也是一位黄榜中人。带了一仆,宦游至楚。一日,韩孟阳说道:“想我孟阳,自幼攻书,三朝骏伐,五伐巍科,谬称国士无双,明举乡闱第一。只因有个同年兄弟,在这荆楚为官,故此匣剑囊琴,远来相访。地主虽嗟鸡肋,游人却饱猪肝。偶余润笔之资,忽动买花之兴。昨日媒婆来讲说,一位仕宦人家,有两房姬妾要遣。内中有一个才貌兼全,约小生今日去相,只得乘兴而来。却是一件,相便去相,只怕我这久旷之人,容易许可。

把那七分的姿色,就要看做十分,相不出那真正的佳人出来。

我如今须要预先慎重,把那贪花好色的念头,按捺定了,然后去相佳人,才有真正眼力。”自言自语,过街穿巷。家人说道:“相公这就是唐乡宦的门户了。门上有人么?”只见一个老院走得出来,□□说道:“唤门无别事,知为相亲来。你们就是韩解元相公么?”家人应道:“正是。媒婆来了么。”老院道:“来了多时了,请相公厅上少坐。待我唤他出来。张一妈,韩相公到了。”一妈听了答道:“就来了。”随即往里催道:“吴奶奶,韩相公等久了,请出来罢。”吴氏道:“来了。预先丢了针线,早已整扮花容,非是我好把风姿炫,惹得人见怜。

都只为积怨深,夺人腼腆。”一妈道:“你请隔着帘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唐老爷的面貌,还标致几分哩。若不是逼抱琵琶过别船,怎能够别刘复遇阮。”吴氏隔着帘子,相了一会,说道:“果然好一位郎君。质如琼玉,貌似莲花。且莫把他胸中文章来考试,就是这相貌先中了。原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爱少年。”一妈道:“待我卷起帘来。韩相公,新人出来了,请来相。”韩孟阳向前仔细看了一会,心中暗喜,背后说道:“果然是天姿国色,一毫假借也是没有。”一妈道:“相得中意么?”孟阳道:“容貌却好,但不知才思何如。”一妈道:“这等说,就当面考一考,或是琴棋书画,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吹弹歌舞,任意出个题目来。不是我得罪讲,只怕你这解元相公,还考他不过哩。”孟阳道:“小生有一柄扇子,上面画的是半身美人图,求小娘子题诗一首,以见妙才。”递将扇送与张一妈,一妈转递与吴氏。吴氏接扇到手,说道:“拈韵做来的诗,不足取信。教他限个韵来。”一妈传了吴氏之言。

孟阳道:“小生之举,原为求婚,就限个婚字韵罢。”吴氏得韵,不须思索,拈起笔来,一挥而就。一妈见他写完,拿了扇子,送还孟阳道:“相公,扇子已题在此,请看就是了。”孟阳接了扇子,遂展开来,念道:西子当年未范婚,芳姿传向苎萝村。

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

念完便道:“妙绝妙绝,真正是女中才子。”对吴氏作别了道:“小生即刻送聘过来。”吴氏遂进去了。孟阳乃问一妈道:“请问聘金要多少。”一妈道:“三百两聘金,媒钱加二算。”孟阳道:“莫说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得的。照数送来,婚期就是明日。”一妈遂问孟阳讨赏。孟阳遂叫家人取三两银子赏他,与一妈作别道:千两黄金容易得,天姿国色最难求。

孟阳带了家人,回寓所去了。自然料理聘金,不必说了。

却说田北平,也带了家人,前去相亲。说道:“莫羡倾城美,将钱去买愁。”主仆两人,转弯抹角,来到唐家门,正撞着张一妈,送韩解元去。回见了田北平,遂迎接进去。说道:“一个出门,一个进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好热闹的生意。大爷请在厅上坐住,待我去请第二位出来。”一妈进去说道:“周奶奶,田家官人到了,快请出来。”周氏听了,随走出来。

一妈见了道:“好一位脱套的新人,我且卷起帘来。”便对北平说道:“这就是周奶奶,请相。”北平向前细细看了一会。

周氏一见北平,着一大惊,随走进去了。一妈道:“何如,相得中么?”北平道:“我便相中了他,只怕他相不中我。他与我才见一面,就连忙走进去了。多因是我面貌未必中得他的意。”一妈道:“妇人家见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难道好走将过来,同你讲话不成。”北平道:“既然如此,替我当面断过,嫁到我家,须要安心乐意,不许憎嫌丈夫的。要依我顺我,随深逐浅,从呼听遣。却不道嫁犬随犬,切莫看样画葫芦,又来装模作样,把那做新人的铺盖卷起。问他肯不肯,快些讲来。”

一妈道:“你在外面讲,他里面听,没有别话回复,就是肯了。

难道写个死字与你不成。”北平道:“这等说来,他要多少聘礼。”一妈道:“方才韩解元相的,要三百两。如今这一个,只要三分之一。”北平道:“这也不多。我且问你,那解元相的,可曾中意么。”一妈道:“相中了。今日过聘,明日过门。”北平道:“解元拣的日子,一定不差。这等我也依他,即刻送聘过来,明日做亲就是。”随叫家人取一两银子,送与门公。

我们回去罢。”随又说道:“乡宦教成的美妾,解元选定的佳期,毕竟是我财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欢欢喜喜,别了一妈,一直竟回去了。

一妈送了田北平,复转身走入内堂,见了周氏,便问道:“周奶奶,新郎中你的意么?”周氏大怒说道:“有你这样死媒人,说这样鬼亲事。难道阳世间,就没有男子,定要到阴司里面去,领个鬼来相。”一妈道:“这话从那里说起。”周氏道:“我只道,你做媒人结姻亲,又谁知你是个女道土,惯把魑魅遣。这等青天白日,把一个鬼魍魉现。若不是我惊魂易转,险些儿隔断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绝了。他若还送聘过来,就是逼我上路了。”一妈道:“既然如此,为甚么不当面回他。”

周氏道:“一见他走到面前,魂灵都吓去了,那里还讲得话出来。”一妈见说,遂背面哝叽道:“当面应承,背后又这番做作,那一个来理你。”周氏高声骂道:“老淫妇贼骨头,我老实对你说,就拚了一死,决不到他家去的。若要与这魔鬼并肩同宿,倒不如到死城中,更得些自在。”一妈见他这等说话,痴呆了半晌。说道:“怎么做成的亲事,到手的媒钱,难道被这几句刁话就弄脱了不成。待我请夫人出来。加上几句是非,硬逼他上轿便了。夫人快来。”唐夫人正在房中睡午觉,听得叫喊,连忙起床,走出来问道:“做甚么事。”只见张一妈气忿忿的不做声。唐夫人道:“为甚的,为姻缘变了媒人面。莫不是蠢郎君,憎嫌容貌,退还聘礼,赖却媒钱?”一妈道:“郎君倒相中了,当不得你家姨娘,装模作样,不肯应承。想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气。”唐夫人道:“是那一个,你只讲来。”一妈道:“两个男人,都相中了,约定今日下聘,明日来娶。就是那位吴奶奶,也欢欢喜喜的走进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过如此,偏会拣精拣肥,说男子相貌欠好,配他不过,把我百般咒骂。口里还夹七夹八,连夫人也见教了几声。还说等老爷回来,要同你算帐哩。”夫人道:“不要理他,自然有我做主,怕他强到那里去。老实对他说,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来娶,也不愁他不去。”一妈道:“这等说,才像个大的。是便是了,这样会使性的姬妾,也亏你留到了如今。若然把别人家,打得他半死半活,皮破肉裂哩。”夫人道:“若遣这作怪的姬妾,什么打紧?拚着一顿,才丁作饯行的酒就是了。”一妈道:“只怕你口便说得,便到了当场,手又软了。老身且回去了来。”夫人道:“明日须要早些来。”一妈道:“这个自然。”

却说张一妈,到了次早起来,连忙走到唐经略家去,伺候两家来迎亲不题。且说韩解元家一个家人,奉了家主之命,口中说道:“才子佳人扭不来,呆郎巧妇拆难开。世事万般都可料,合婚哑谜最难猜。你说我为何道这几句?只因我家相公是个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个绝代的佳人,这一男一女,若还配合起来,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对好夫妻了。

谁想姻缘不偶,又有变卦出来。送过聘礼之后,我家相公把缙绅一看,履历一查,看那姓唐的乡宦,是那一科举人,那一科进士,谁想不前不后,刚刚是太老爷的同年,我家相公竟是他的年侄。这样干名犯义的事,如何做得?所以把花灯彩轿傧相吹手一概都回复了。特地叫我前来退那一宗聘礼转去。你说这段姻缘,可惜不可惜。一路行来,已到了唐家门首,不知媒人可在,且待我唤他一声:张一妈在么?”一妈答道:“呼媒声急切,想是为催妆。原来是韩大叔。新人收拾完了,为甚么花灯彩轿,还不见过来?”韩管家道:“花灯彩轿来不成了,叫新人不要打点。”一妈道:“为甚么缘故?”韩管家道:“这位唐老爷,就是相公的年伯,没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所以亲事做不成,叫我来退财礼。”一妈道:“有这等奇事。既然如此,你且立一立,等我去见夫人。”一妈向内堂道:“夫人快来。”夫人道:“提起绝命刀,斩断情根在这遭。怕他临去弄蹊跷,准备着毛拳叫他吃顿饱。”一妈道:“夫人,两头亲事,弄脱一头了。”夫人道:“为甚么缘故?”一妈道:“那韩相公说,唐老爷是他的年伯,不便做亲。故此叫了管家来退财礼。”

夫人道:“若还果是年侄,自然没有做亲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礼还他。”夫人遂进房去,把他的聘礼,原封不动,取得出来。说道:“一妈就烦你送出去与他。”一妈接了聘礼,送出来交还与韩管家。管家道:“婚姻两手撒开,聘礼原封不动。只愁恼杀佳人,空做一场好梦。”家人接了银子,竟即去了。

一妈转身进来,听得唐夫人叹道:“这两个里面极作怪的,就是吴氏。我第一要打发他,偏有这般凑巧的事。哎,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为甚么这等狠心,偏要与我作对,使我这绝命刀拔出来了,又归回鞘。方便事没有半毫,纵容男子宠阿娇,扶助奸党,恶智偏狂。”一妈道:“夫人不须烦恼,终久在我身上,替你出脱了他。休要烦闷,不必心焦。那天公枉费使乖弄巧,我自然有移山撮海的手段。这件缺货人人要,迟些儿卖价钱更高。”

说话之间,只听得鼓乐喧天,花爆震地。一妈道:“田家的轿子来了,快请新人出来。”唐夫人道:“做你不着去催他上轿。”一妈遂走进他卧房门首,唤道:“周奶奶,轿子来了,请出来罢。”不听见答应,连叫几声,也不听见答应,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进去,房门又是拴的。”“我有道理,”遂转身对夫人说道:“夫人,我昨日同他闹了一场,心上自然不快,见我去叫,预先把门关了,须要夫人走得去,好好的唤了他来,看银子面上,吃些气罢了。”夫人自己走去,唤道:“周家姨娘,你的轿子到了,出来罢。”连叫几声,不见答应,遂发怒大声说道:“怎么别人叫你不应,连我做大的叫你,你也装模作样起来。难道你关上房门,就罢了不成。叫丫环快来。”

丫环听见夫人呼唤,急忙走向前来。夫人道:“有这等奇事,我就不信了。替我撬开门来。”丫环与一妈,一同把门撬开,走得进房,吓了一跳,齐说道:“夫人不好了,周家姨娘吊死了。”唐夫人听见周氏吊死,便痴呆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处,怪得眼睛跳,老鸦叫。这场事如何了。虽是他寿数定,无常到了,逃不脱区区的罪账也难消。若是打发出了门,老爷回来,不过淘一场小气。如今逼出人命,将来就有大气淘了,怎么了得。”一妈道:“老爷回来,只说是病死的就是了。难道怕他捡尸不成。休要疑虑,且莫啼嘈。本家的人命,谁来证你?

便成疑狱,终久是阴销的。况且又无原告,蛇不露足,谁人知道。”夫人道:“一妈,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别人的口嘴,都掩得祝吴氏那个妖精,往常没有是非,他还要生出话来,在老爷面前调唇弄舌,难道有了这样歹事,他还肯替我掩饰不成。”一妈道,“这我倒不曾想到,也说得有理,他是不肯隐瞒的。”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夫人,我有个绝妙的计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堵了他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甚么东西谢我。”夫人道:“若得如此,凭你要甚么谢仪,我都肯出。请问是什么计较?”一妈道:“方才韩解元来退聘礼,吴家姨娘还不曾知道,他见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田家的轿子只说是韩家的,哄他锁了进去,打发这冤家出了门,田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来退还你不成。就是新人受些惊吓,也只好在肚子里面,咒我们几声罢了。料想不能够回来同我们讲话。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后来学嘴。岂不想个万全之策。”夫人大喜道:“好计好计。真个是神仙料不出的,比那陈平六出计还高。就要新人,上了花轿,这两件祸事一齐消。谢天谢地,忙把纸钱来烧。事不宜迟,你就哄他上轿。

若迟一会就要走漏消息了。”一妈道:“不须夫人嘱咐,花轿将近来到门了,我去哄他上轿,就是了。”不知吴氏可曾听他哄上轿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田家仆为国筹饷

堪笑佳人枉自磨,捉生替死计还多。

富翁惯做便宜事,买得鸡儿换了鹅。

却说张一妈与夫人商议停当,走到吴氏卧房,来催吴氏梳妆。原来吴氏,自与韩解元相会,满心欢喜,又知道吉期甚速,独自一个收收拾拾,就听得周氏吊死,他也不管。等得一妈来到房时,他已梳妆停当了。一妈见了说道:“吴奶奶果然贤惠,知道吉期到了,早已梳妆停当。”言话之间,只听得鼓乐喧天,花灯灿宝。田家仆从,拥着一乘彩轿,来到中堂。一妈扶了吴氏,欢欢喜喜上了彩轿。田家仆从,一班来人抬了新人,吹吹打打,抬到田家。笙歌嘹亮,宝烛辉煌。田北平依然照常行礼。

两人一面交拜,一面偷看,各自惊呀。行礼已毕,北平道:“你们众人都出去。”只有一个丫环伴着新人,余众俱已出去了。

北平背地说道:“好奇怪?昨日相的时节,没有这样齐整,怎么过得一夜,就艳丽了许多。难道我命里,该娶标致的老婆,竟把丑的都变好了不成。昨日相的,是黑淄淄,寻常的阿妾,今日竟变了个白皎皎可人的娇丽。且莫说这态度嫣然,不像昨日那般老实,就是脸上的皮肉,也细嫩了许多。为甚么肌肤颜色,一切光而且腻。哎!天那,我田北平,前生前世造了甚么孽,只管把这些美貌的妇人来磨难。我似这等越风流受折磨,遭云障,竟要到何时,方才消得孽障。且住,我昨日去相的时节,当面与他说过的,他情愿跟随我,今日才嫁过来,为甚么又从头虑起来了?不要怕他,放开胆来,去同他对坐。”吴氏心里暗想道:“好奇怪的事,昨日来相我的,是那韩解元,好不生得风流俊雅,为甚么换了这个怪物。哦,我知道了,这分明是媒婆与大娘串通了这的鬼计,见周氏死了,没人还他,故此捉我来替周氏嫁他了。这个机谋设得果然奇,遣死妾硬将生的来替。我只道是入绣帏,做百年的佳偶,谁知道盼神仙,忽然遇了魃魅。既然自不小心,落了人的圈套,料想这个身子,不能够回去了。就与这俗子吵闹,也是枉然。须要想个妙计出来,保全了身子,依旧回去跟着唐郎,方才是个女中豪杰。不须皱眉,不必垂泪,且欢欢喜喜,做个才人辩解围。有个妙计,在这里了,不但保全身子,还可以骗得脱身。”坐转来冷笑,对北平说道:“我且问你,你就是田北平么。”北平道:“正是。难道别一个好同你对坐不成。”吴氏道:“这等我再问你,昨日那个媒人与府上有甚么冤仇?切齿不过,就下这样毒手摆布你。”北平道:“没有甚么冤仇。他替我做媒,是一片好意。

怎么叫做摆布我?”吴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北平听了,着一惊道:“甚么祸事,快请说来。”吴氏道:“你昨日相的,是那一个,可记得他的面貌么?”

北平道:“我昨日相的没有娘子这样标致,正有些疑心,难道另是一个不成?”吴氏道:“却原来你相的是姓周,我自姓吴,那个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我是来替他讨命的。”北平大惊道:“这这这,是甚么原故?”吴氏道:“老实对你讲罢,我们两个都是唐老爷的爱宠,只因夫人妒忌,乘老爷不在家,要打发我们出门。你昨日去相他,又有个解元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我两个私自约定,要替老爷守节,只等轿子一到,双双寻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了些,轿子还不曾到,竟预先吊死了。不知被那一个漏了消息,也是那韩解元的造化,知道我也要死,预先把财礼退了回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人叫我来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婆来劝道:你既要死,死在家里,也是没用。田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里面,等得老爷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头人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了来。一则替丈夫守节,二则代周氏伸冤,三来问你讨一口好棺木,省得死了在他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要抛尸露骨。我的话已说完了,求你早些备我的后事。”北平听了,垂头丧气,连叫几声:“哎呀!竟有这等的事。”吴氏道:“既把真情告诉了,求你快把善念,早施衣衾,定要新鲜做殉身,勿把金珠来可惜。尸体切莫葬在你家地里,且向庵场内寄住,少不得要扶梓还家,与那未死的唐老爷同穴。”说完遂解腰间的带子,紧在颈上自勒。

北平与丫环见了,连忙向前解救道:“新娘耐烦些,快不要如此。”吴氏做个不听,又勒。北平道:“不好,大家都来救命。”对宜春说道:“你去静室里,把那看经念佛的,都请过来,好一齐扯劝。”宜春答应去了。北平道:“吴奶奶,唐夫人,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做定圈套,上门来害我。

如今没得说,轿子还在厅上,送你转去就是了。”吴氏道:“你就送我转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也是一死,不如死在这边,还有些受用。”北平下跪求道:“吴奶奶,唐夫人,是我姓田的不是,不该把轿子抬你过来。如今千求万求,只求你开条生路。”吴氏道:“你若要我开生路,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子,把我养在里面,切不可来近身,等唐老爷回来,把我送上门去,我自有好话为你,或者连那场人命,都解散了,也不可知。”北平磕头道:“若得如此,万代沾恩。

既然这等说,不消另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现在家中,送你过去,还有两位佳人替你做伴,少不得也就会过来。”话犹未了,只见邹小姐与何小姐二人,一同走进房来,说道:“新闻诧异,一样文章,做法各奇。”北平指着两个小姐,对吴氏说道:“他们两个就是静室的主人,你同他过去就是。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去压惊了。只说三遭为定,谁知依旧成空。不如割去此道,拚做一世公公。”

吴氏见北平出房去,遂与二位小姐相见,问道:“请问二位仙姑,是他甚么亲眷?”邹小姐道:“新娘不消问得,你是今日的我,我是前日的你。三个合来,凑成一个品字,大家不言而喻罢了。”吴氏笑道:“原来二位姐姐也是过来人。这等说起来,我们三个原该在一处的了。那所静室在那里,何不一同过去?”邹小姐遂起身先走,说道:“浮生共多故。”何小姐道:“聚散喜君同。”吴氏道:“也愿持如意,长来事远公。”三人一同走到静室,吴氏礼拜佛菩萨毕,遂转身举目,四围一看,说道:“好一所静室。有了二位雅人在此,为何不命一个斋名,题一个匾式。”两个小姐说道:“匾额倒做了,只是想不出这几个字来,就借重新娘罢。”宜春研好了墨,取得匾额过来。吴氏道:“我们三位佳人一同受此奇厄,天意真不可解,总是无可奈何之事。就把奈何天三个字,做了静室之名罢。”邹何二小姐道:“妙绝,妙绝。只消三个字,把我们满肚的牢骚,发舒殆荆就烦妙笔写起来。”吴氏举笔,一挥而就。

邹氏背后对何氏说道:“我与你一个有才,一个有貌,总不及他才貌兼全,况且才貌两桩,又都在你我之上。这等的佳人,尚且落在村夫之手,我们两个一发是该当的了。”何氏道:“正是。”吴氏道:“我们三个不约而同,都陷在此处,虽是孽障,也有夙缘。不但该同病相怜,还要同舟共济才是。等得唐郎到家,他送我回去的时节,待我说与唐郎知道,或者连你二位,也弄得上去,不致久沉地狱,也不可知。”邹何二小姐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今宵又作同心会,禅床上再添一被。竟把普天下的奇冤,凑作一堆。”

说分两头。却说田义,自从离了主人,别了兄弟,押着银鞘前往边疆处所,犒劳穷兵。一日催促人夫上进,路途之中,说道:“这西北路上响马最多,这银子不比别样东西,时时要防盗贼。俗语道得好,耽迟不耽错。宁可早宿晏行,多走几个日子。故此来了几月,才赶得一半程途。哎!我一路行走,只见有报警的南来,不见有解粮的北走。那边庭的虚实,不问可知了。须要急急的催趱人夫,赶去才是。正是:军前兵将叹绝粮,途中行人恨路长。来到此间,乃是打中伙的所在。大家买些酒饭吃饱了再走。店主人在么?”店小二听得呼唤,即忙出来道:“原来是解边饷的,请问长官,还是用酒,还是用饭?”

田义道:“酒饭都要快些取来。”小二对众人夫说道:“你们另有下房,到里面去坐。”只见两个边军,一个背了黄袱,一个插了令旗,一同驰马而来。一个说:“背封告急,报边城丧。”一个说:“趱军粮,我这里力尽筋疲,舌敝唇焦,并不见些儿饷。我们一路行来,人也倦了,马也饥了。有个酒饭店在此,和你打个中伙再走。”二人一同下了马,走入店中,解下令旗包袱,同田义三人见了礼,一同坐下,小二送了酒饭,三人一座饭食。田义问道:“请问二位,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奉的甚么公差,去甚么公干?”这个说道:“咱是巡边御史的差官,赍表进京的。这一位是同衙的朋友,差往各路催军饷的。”田义道:“既从边上来,自然知道军情虚实,不知近日官兵打仗,胜败如何,请见教一番。”差官道:“边庭虚实,官兵情状说来易使张皇。那女兵雌寇比男军十倍嚣张。”田义道:“这等说来。竟是女寇了。难道这些官兵就敌他不过。”差官道:“南边寇定,北寇势雄。俺这里的兵将,俱将来折荆”田义道:“既然如此,足下所资的文表,想来就是告急的么。”差官道:“正是。不能够从容细说流民状,只好在马上封题急就章。所悲的是丧乱,所求的是安壤。念军民都把云霓望,怎能乞得天兵早降。”田义又对这个差官问道:“足下一路催粮,可曾有几处解去么?”这个差官摇头道:“那些官儿也没奈何,只得吞声无措,皱眉相向。这文牒尽是空的,只有这个民间虚实,何须更说封疆。”田义道:“这等说,请问边上的米价,贵贱何如?若有银子给与边军,他还买得出么。”差官摇头道:“钱如灰土,米似黄金。就解了银钱去,也难充饥。”田义背地暗想道:“万一这些银子,解到那边济不得军需,却怎么处。”

转身又问道:“还要借问一声,譬如有银子的人,在这里买了粮米,载到边上去卖,可有些利息么。”差官道:“多便不许,三倍利息,是拿的稳的。”二差官说道:“咱们有军务事,比不得他们,先起身去罢。叫店家快来拿钱。店小二走过来,我清了账。”两个差官别了田义,一同上马去了。田义道:“照他讲来,边上的米价是极贵的了。我十万银子,竟该换买粮米载去。只是一件,这批文上面写的是饷银,不是粮米,万一边上的官府,见与批文不合,不肯收起来,却怎么处。”想了一想道:“不妨,就是他不收,要变做银子也容易,卖与边上的百姓还多出两倍利银,又与朝廷做得许多事业。这有益无损的事,为甚么不做。我如今趱行前去,到了米贱的地方,竟买了装载前去就是。主意已定。店家走来,店小二将内外的酒饭钱,一一找清。田义催趱人夫,抬了饷鞘,自己上马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唐经略奉旨征南,已经报捷。朝廷又遣他北征,不日就回往家中。经过唐家,一个老院说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行到水穷时,依然山色现,我家老爷自从奉了圣旨,往边疆赴任,杀败男军,建了许多功业。正想内召回京,不料北方界上,又有女寇侵扰,朝廷加了品级,又命他经略北边。今日便道还家,好生得意。只是一件,他心上最爱的,是那两房姬妾,一个被夫人逼死,一个卖与田家。此番回来,不但夫人受气,连我这知情的管家,只怕也难逃罪谴。还亏我预先识窍,瞒了夫人,密密的写了个禀帖,寄与老爷,辨明了心迹。或者自首免罪,也不可知。我如今不等到家来,在这驿前等候,少刻上船,定有一番问答。趁夫人不在面前,好讲他些不是。一来卸干系,二来献殷勤。有理有理。”

且说田北平,自从娶了吴氏,吴氏要死,他再三求个生路,吴氏说等唐老爷回来,送他回去,除此再无别路。故此终日打听唐老爷消息。听得唐老爷便道回家,犹如得了恩赦,连忙备了十两银子,去寻唐家老院,直寻到驿前。老院见了田北平,便道:“你是田大爷为何也到这里来?新夫人好么。”北平道:“不要说起,今日此来,正是送还原物。要你做个通事的人。”

老院道:“为甚么缘故?”北平道:“说起话长,少刻同你细讲。闻得唐老爷将到,我急急走来寻你,说你到驿前来了,只得又赶到这边。少刻送他上门,全要仗你帮衬。只要收得进去,就是一桩好事了。有十两银子在此,你权且收下。等收了之后,还有重重的谢仪。”老院道:“多谢。只是一件,老爷到家之后,你送他进来,少不得他说一句,夫人也说一句,老爷又是惧内的,未必肯依他讲话。不如叫一只小船,先送到驿前。等候老爷的座船一到,就跳将过去。只有他讲话,没有别人应嘴。

这个原告,就要让他做了,何等不妙。”北平大喜道:“既然如此,妙绝妙绝,你在此等候,我就去接了他来。快走快走。”

一直回家去了。老院笑道:“妙妙妙。又得了别人的钱,又讨了家主的好。这件便宜事,是落得做的。我且在驿里坐一会,等他的小船来,一同接上大船去便了。”不一时,只见北平接了吴氏,坐在小船里面,撑驾到驿上来了。老院公也上了船,对北平道:“我和你慢慢接上前去,免得在此坐等。”北平道:“这个极妙。”行不上数里,只见一班官船,吹吹打打,顺流而来。

却说唐子才,在船内叹道:“我唐滢,自从在边陲奏捷以来,蒙圣思加衔进职,宠眷非常。只是不容我骤解兵权,稍图休息。近日又因北方告警,特赐上方之剑,假以便宜,命我星驰赴剿。一路行来,已是家乡地面,少不得要暂驻旌旗,略停车马。这是一件。前日家人有禀帖寄来,说周、吴两妾,不为妒妇所容,一个嫁在民间,一个死于非命。我今日回家,倒也有些难处。若还置之不问,又无此理。若还争闹起来,势必至于夫妻反目。使外人谈论起来,甚是不雅。这件事,还该怎么样?”心下思想了半晌道:“也罢,古人为国忘家,曾有过门不入之事。不若竟以边报紧急为辞,一个亲人也不见,扬帆而去,有何不可。叫左右吩咐头舵,说近日边报紧急,不便羁留,就到了自家门首,也不许湾船,竟扬帆而过便了。”众船家领命不题。

却说田北平同了老院,驾橹相迎。正是单橹不如双橹快,大船怎似小船轻。近了官船,老院道:“吴奶奶,我先上船去,你随后过来。”老院跳过船来,见了主人道:“家人磕头。”

子才作色道:“你想是来辩罪么?家中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消再讲,你回去罢。”老院道:“禀老爷,吴奶奶在小船上,要求见老爷。”子才道:“他是嫁出去的人了,为甚么又来见我?

回他说,不消。”老院出来,对吴氏说道:“老爷不肯相见,你自己过来。”吴氏过船,见了子才,大哭道:“我的老爷阿,你便去做官,害得奴家好苦也。无限别离情,甘受牢笼。怎奈大娘势不相容,命短的做了离魂倩女,命苦的做了琵琶别弄。

还亏我完全赵璧,不愧蔺家功。”子才冷笑不理。吴氏背面想道:“呀,他是极爱我的。怎么今日见了,忽然冷落起来。哦,是了,他在众人面前,不好亲热我,故此假装这个模样,待我走进后船去,他是然跟了进来。”遂往后舱走去。子才道:“住了,你是个知书识字之人,难道'覆水难收’四个字,也不知道么?我且问你,你当初既要守节,为甚么不死?岂有嫁到别家,替我守节之理。请问这贞节坊,还是朝西朝东。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不过因那男子丑恶,走错了路头。故此转来寻我。

若还嫁了韩解元,只怕到此时,就拿银子来赎你,你也未必肯转来了。多亏得村郎相丑,今日才与你再相逢。田家有人在这里么?叫他快来领去。”老院道:“娶他的男子,现在小船上。”子才道:“着他进来。”老院出舱相唤。北平道:“他要难为我,我不敢进去。”老院道:“一团好意,快些过来。”北平走过船来说道:“唐老爷在上,当初。”子才止住他说道:“那些原委,下官都明白了,不消说得。虽然是妒妇不好,也因只两个女子,各怀二心,所以才有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限,与你无干。至于此妇之嫁,实出奸媒的诡计,也是你们两个前世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下官并不怪你,你可速速领他回去。”北平道:“多蒙唐老爷大量,不怪小人,也就感恩不尽了,怎么还敢要他。就是领了回去,也是不肯成亲,少不得又要寻死。这场祸事,是逃不脱的。倒求唐老爷开恩,饶了小人罢。仇将恩报,是难得的。怕的是恩泽里面变出仇来。擅取老爷的爱妾,逼死老爷的宠妾,这两件大罪,也够得紧了。

既蒙包容了两件,就是皇恩,也赦不到第三重。”子才道:“如今的局面,与前番不同了。有下官做主,还怕他做甚么。”

对吴氏道:“你走过来,听我说几句话。俗话道得好,红颜女子多薄命。你这样女子,正该配这样男子。若在我家过,是这句旧话就不验了。你如今好好的跟他回去,安心贴意做人,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与周氏一般,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是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我劝你,莫怨他人莫怨我,且要怨你的命该如此。不是我男儿薄幸,皆是你红颜命里。老院,是你引他进来,就着你送他回去。”对北平道:“恕不送了,吩咐船家,快些赶路。”

北平与吴氏老院三人,一回过了小船。只见唐老爷船上鸣锣吹打,开船去了。老院道:“吴奶奶,老爷说的其实是好话,你句句都要依他。从此以后,安心乐意结成亲。若是失意的时节,就要想着老爷的话。吵闹有何用处?”说话之间,不觉就到门首,三人一同上岸。老院道:“你们好好的做亲,我回去了。”

北平与吴氏进到厅堂。吴氏向静室走。北平扯住问道:“你往那里去。”吴氏道:“到静室里去。”北平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初不敢成亲,一来被人命吓倒,要保守身家。二来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啕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讲过,只当批下执照来了,还怕甚么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对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吩咐过了,美妻原该配丑夫,是天公做下的例了。没有甚么气啕,请依直些成了亲罢。”吴氏背自说道:“这怎么处。我还要弄些圈套出来,当不得唐郎那几句话,把我的路头都塞断了,没奈何只从他。”对北平道:“做亲便替你做,要依我三件事。第一件,一房要铺两张床,你睡你的床,我自睡我的床,不许过界。第二件,房内将好香烧上一炉,免得我闻臭气。第三件,做亲须要正经,不可糊涂无礼。”北平道:“房内烧香,大家闻些香味,这到使得。若这两件,又是难题目了。呀,我如今还怕甚么。叫丫环把成亲的花烛要点亮些,合卺的酒要浅斟些,我如今是光明正大的新郎,比不得前番两次在那暗里偷鸡,醉中拿贼的了。小心伺候。”丫环应道:“晓得。”北平搂着吴氏入房。丫环送酒进来,两人吃了几杯。

北平叫丫环退了,闭了门,去扯吴氏上床。吴氏道:“我还要吃酒。”北平道:“不要吃醉,没趣。”吴氏道:“吹灭了灯也罢。”北平道:“吹灭了灯,越发没趣。”两人调情兴动。

吴氏也是久未见水,涸辙之鱼,被唐子才说冷了心,不觉兴头,又说道:“方才说过了。你睡你的床,不许过界。如今又来没正经。”推开北平。北平道:“若是如此,怎么叫做成亲。依直些,不要作难。”吴氏道:“我也经不得你歪缠,只许此一次,下次切不可来缠了。”二人搂抱上床,半推半就,兵起戈兴,云雨已毕,交头而睡。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唐子才智定鸳鸯内应外合奏功捷

使尽机关是女聪,提兵遣卒逞威风。

若还遇着中原将,走至阵头一扫空。

却说女寇白天王,与哥子黑天王,男女两下分兵,黑天王在南边搅扰,被唐经略生擒囚解朝廷奏捷。这白天王,分在北边。一日自己夸道:“咱白天王,自起兵以来,攻破无限城池,杀伤许多官吏。起先只说南方有人,不可轻敌。及至到了这边才知道,偌大中原,竟没有一个能干的男子。做文官的,但知道赋诗草檄。做武将的,只晓得喂马支粮。一到守城上阵的时节,连那赋诗草檄的文官,喂马支粮的武官,都不知那里去了。

刚刚剩下些百姓来祭咱家的刀头。你说好笑不好笑。如今直捣长驱,势如破竹,咱不怕不做中原女主。只是一件,咱闻得内陆的男子,美貌者多,要掳一个俊雅郎君,带在身边受用。再不见有好的,想是被手下之人隐藏过了,须要申饬一番。众将近前,听咱号令。”众女卒一齐近前说道:“王爷有何号令?”

白天王道:“孤家年过二八,未有东床,要选一个俊俏男子,做压寨官人。以后掳着的少年,都要带见孤家自行选择,选中者上用,选不中者,分赏各军。如有未经上选,擅肆奸淫者,枭首示众。”众女卒得令,摆队前进。行不数里,众女卒拿住少年男子数十人,带来见白天王道:“禀王爷,拿着了几十个后生男子,听候选用。”白天王逐个看了一次,道:“都选不中。赏了你们。”众女卒叩谢了,说道:“咱们人多马少,这些男子,没有马骑,却怎么处?也罢,一人抱着一个,对面骑了。就把鞍辔当了床铺,做一个走马看花,何等不妙。”每一女卒搂一男子,同了马。说道:“这样快活的事,刚刚凑巧。”

各对男子说道:“你快活不快活?刀尖入了鞘,不须你费力,马走自动遥这场兴头,比那梦里,可不更高。方才快活,不觉城池又到。大家收拾箭和刀,到晚来再使壮力,战到鸡儿叫。”各男子道:“放了我们回去,我们家中有父母。”各女卒道:“你们好呆,不日得了大功,你们少不得也有个官做。出门做甚么生理。有这样发财。那也还是后日的快活,今晚上待我脱了衣服,解了带子,同你在被窝里,肉粘肉做些快活事情,岂不是眼前的风流。”众女卒相对说道:“我们与你大家携得酒来,一齐吃个交杯盏儿,乘些酒兴,比在马上更快活。”说得有理,就去行为。且住女卒行乐不题。

却说唐子才,自从行兵已建功劳。今日来到北边,军需缺少,粮米告急的表章,催饷的文批,都出了几次。他自叹道:“临危不作愀然色,赴义偏多慷慨容。我唐滢自行兵以来,屡奏肤功,数平大难。谁想来到此间,忽遭奇变。那女寇的猖獗,虽是可爱,若肯竭力支撑,也还抵当得祝当不得这库帑罄悬,有兵无食。莫说狡寇临城,雄兵不能枵腹而战,还怕饥军不战,主帅将有焚之忧。自从到任以来,也曾遍差员役,往各路催征,并不见有军粮解到。况且敌势颇猖,一日近一日,战既不可,守亦不能,教下官怎生区处。”

正在踌蹰,只听得外面呐喊:“青天爷爷救命!”唐子才问道:“外面叫喊的,是些甚么人?”手下禀道:“都是没饭吃的穷民,饥饿不过,要来求老爷赈济的。”子才叹道:“非无济困之心,奈少救荒之策,只得要装聋做哑了。叫中军军官出去吩咐,说赈济饥民,是有司衙门的事,本院只管军务,那有钱粮给散他们。”中军出去吩咐了,众应道:“这等说起来,只好饿死了。可怜可怜。”不一时,只听得外面,又在高声齐喊:“各营将校带了兵士来求见老爷。”

中军传禀,子才问道:“问他有甚么话讲。”中军传了命,出去问了底理,进来禀道:“各营兵丁,有四五个月,没有钱粮吃了,求老爷给饷。”子才道:“对他说,催饷的官吏,还不曾转来,一到自然给发。”中军传令,说与众兵,众兵鼓噪道:“朝廷不使饿兵,目下边报警急,若要打仗,我们是不去的。再过几日没饷,我们各寻头路去,讨饭吃了,休怪休怪。”

中军将众兵所说之言,一一禀明,子才道:“怎么处?这样没钱粮,致使军骄将怯。又不是我做主帅侵渔了不肯给发,都只为民间困乏钱粮,处处求宽,叫我如何区处。只好学家翁做痴聋,徒然仰屋咨嗟而已。”正在踌蹰之间,只听得外面高声报道:“湖广宣抚使衙门,有公文投进。”子才道:“收进来。”

中军将文书收进来,子才折开一看,遂大惊道:“怎么正项钱粮,倒不见解到,竟有个尚义的百姓,助起边饷来。这田素封的名字,我有些记得。”想了一想道:“哦,就是我同乡之人,前日娶吴氏去的。咳,人不可以貌相。那样一个蠢人,倒做出这等一件奇事。只可惜是银子,若还是十万金的粮米,不但可以给散众军,使我边功立建,还可以赈饥活莩,保全得无限生灵。”对中军道:“唤那解人进来。”中军传令:“老爷吩咐,唤解人进去。”田义随了中军,走进后堂,见了唐经略。子才道:“你就是田义么?”田义道:“小人正是。”子才道:“难为你那主人,有这番好意。只是一件,这边米价腾贵,一时办不出粮来。本院若还差官去籴,又要差官去散。经过两番侵克,就要少了一分军粮。你主人尚义,你是义仆了。本院并不开鞘就委你籴米,籴完之后,就委你去散军。”田义道:“不消大人费心,小人在途路之中,闻得这边米贵,已将十万银子,都籴了粮米载来,可以立刻散军,登时赴敌,不须耽搁师期了。”子才道:“这等有多少担数。”田义道:“三万担粮米,还有几千马料在外。只是一件,小人一路行来,看见一壑之中,尽填饿莩;闾阎之内,总是饿民。求老爷把散军之外,剩下的余粮,拿来赈济一赈济,使军民一齐受福,也是老爷的天恩,免教百姓遭饥饿。”子才道:“奇哉,奇哉!你做来的事,你说的话,没有一件不合着本院的心事。若还用你行兵,再无不胜之理。本院这边,先授你做军前赞画。勉力建功,待边疆宁静之日,连你主人的功绩,一同具疏上闻。”叫左右:“快给冠带与他。”田义受了冠带,穿戴已毕,叩谢唐经略道:“多谢老爷提拔。”子才道:“不须谢得。这散饷赈饥两件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了。还有一件机密事情,要用着你,不知肯去不肯去?”田义道:“只怕做不来,若做得来,就粉身碎骨,也不敢推辞。”子才道:“中军官、左右等,你们都回避了。”

中军、左右一齐退出。子才细声说道:“我闻女寇入境以来,遍掳美貌的男子,日赞机谋,夜同枕席。本院心上,要选个俊雅少年,投入他军中,做个内应。足下既有张巡、许远之心,又有宋玉、潘安之貌,何不做了这桩美事,使下官早立边功。”

 田义道:“恩主既然信用,卑职怎敢推辞,依命前去便了。”

子才道:“善行兵者,倒要示人以弱。他若问我的虚实,你须要留心对他。”田义道:“晓得。卑职给完兵饷即去。”正是:愁饥得饱士民欢,虑辱偏荣法令宽。

只道筹边效卜式,谁知克敌用潘安。

却说白天王,带领女卒,一路而来。众女卒留心掳掠少年男子,沿路又捉住了十几个男子,带去见白天王。白天王又逐一细看,只看一个美貌男子,飘巾艳服,便指着说道:“这个果然生得好,就是潘安、卫,不过如此。似这等容貌才堪上用。留这一个,其余尽赏与你们罢。”众女卒叩谢了,就带了选不中的男子,各自分散去了。白天王对那美貌男子说道:“咱家要抬举你,做个压寨官人,你可情愿么?”那男子道:“只怕容貌丑陋,不堪亲近玉体。”白天王道:“不必太谦。”

一把扯了,挽颈而坐,道:“我且问你,闻得朝廷里面,差个经略官儿,领兵前来,与咱对敌,可是真的么。”那男子道:“是真。如今领了兵马,现在前途扎营。”白天王道:”你可知道他本事如何,军中可有些准备么。”男子道:“本事的好歹,臣不知道。只晓得他没有军饷,那些兵丁,忍饿不过,鼓噪了一番,如今都要散了。”白天王大喜道:“咱原知道他空虚,这等说起来,一发不消虑了。吩咐女将们,今已晚了,就在此处安营下寨,明日再走。快暖杯酒来,咱与官人交杯。”

不一时,美酒佳肴,两个女卒端将进来。白天王道:“我与官人,虽是偶然遇合,却也是终身大事。须要拜个花烛才好。”

二人一同拜了四拜,方举杯饮酒。酒过三巡,白天王道:“官人我与你,既拜了天地,须要亲热些。”遂走前来,共椅而坐,共杯而饮。又问男子道:“我虽不是中原之女,可中得你的意否。”男子道:“既蒙王爷宠爱,那有不中意之理。”白天王道:“既然中意,就该放些情趣。哦,是了,你们中原的脸皮薄些,吩咐众女卒,今晚须要小心巡逻,谨防劫寨。你们都出去,不要你们伺候了。”众女各自遵命去了。白天王道:“官人,我与你在阵上恩爱,和衣而卧罢。”这白天王,是个情开兴动的女子,今夜初得美貌男儿,那里忍耐得祝酒至半酣,情欲已动,竟把那男子,抱搂上床去了。一夜恩情,如胶似膝。

二人恣意,你贪我欲。交战半晚,云收雨散,两人交头而睡。

到了次早起来,吩咐女将们道:“快选一匹好马,与官人骑了,同咱家并辔而行。”那男子上马,同白天王一直向前。不题。

且说唐子才嘱附了田义,往贼营内去,到次日,是个吉日。

点齐人马,即便兴师。众将官领了军令,整饬队伍,长驱而进。

子才道:“幸喜今日粮充米足,人雄马壮。一路饥民尽皆充饱,欢语盈盈,壶浆箪食迎王师,喜孜孜把手招。一路行来,都是平阳地面,不好屯兵。此处倒有一座高山,不知叫甚名。唤左右将官,前去问来。”众军前去。问那乡民。乡民应道:“是凤凰山。”子才听了喜道:“好一个山名。凤为百鸟之王,又是祥瑞之物。即此就是吉兆了。竟上去屯兵就是。”众后将一齐踊跃而上。子才上到山上,扎了营盘,四面观看一会,说道:“树林儿丛脞,水沟儿环抱。一层一层渐渐高。盼望星辰天空月皎。凤凰名,真吉兆。还是圣上洪福齐天。”

话分两头,却说白天王,同男子并辔而行,一路上眉来眼去,说不尽许多爱。众女卒禀道:“王爷前面,有一座高山,山上有旗帜摆列,想是他扎营的去处了,还是攻打不攻打?”

白天王道:“须要差个的当的人去,侦探一侦探,然后用兵才好。”对男子道:“你是个南人,他决不疑你,替咱家走一遭何如?”男子道:“倘若被他拿住,做了奸细,却怎么好。”

白天王道:“只到就近之处,看一看动静,即便转来。”男子道:“这还使得。”男子欲行又止,道:“我舍不得王爷,恐怕被他拿住了,就不能够再来相会。”白天王道:“少去几里就是,不妨。”那男子左回右顾而去。白天王道:“好个有情的男子。吩咐女将们,摆起阵势来,好和他厮杀。”众女将道:“请问王爷摆甚么阵势?”白天王:“就摆那个百鸟朝凤阵。”

众女将领命,随即摆阵,不题。

话说唐经略到了凤凰山,四面瞻望了一回,转到中军帐坐着。只见田义从山下走入中军帐来。子才道:“你回来了,可曾投得进去,贼营的虚实何如,快些讲来。”田义道:“卑职已进贼营,贼头甚是利害。现在山下扎营,着我上来侦探的。

人马最多,又且猛悍,料难力取,只可智擒。少刻与之对垒,须要假输一阵,挡住要路,不可使他上山。卑职劝他解衣就寝,到三更时节,须以炮声为号,一齐杀进寨来。待卑职从被窝里面,取了他的首级,与我军相会便了。只是一件,卑职此番转去,须要着人追赶下山,使他看见,方才信任不疑。事不宜迟,卑职去了。”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田义辞了唐经略,出了营门,急跑下山。子才叫几个兵土,假意追赶下山,一面摆齐队伍,杀将下去,只可佯输,不可取胜,却说白天王,自打发男子上山去探听之后,问众女将们道:“可知他屯兵的所在,叫做甚么地名。”众女将道:“叫做凤凰山。”白天王道:“这等说起来,咱的阵势摆错了。他住的是凤凰山,咱摆的是百鸟朝凤阵,倒替他散了吉兆,莫非有些天意么。”话犹未了,只听得呐喊道:“快拿奸细。”白天王着了一惊道:“他那里喊拿奸细,地动山摇,咱这里替伊着慌,魄散魂消。”又听得道:“奸细走了,赶不着了,大家杀下山去。”只见那个男子,慌慌张张,走到面前。白天王道:“你转来了么。他那里虚实何如?”那男子气喘喘的说道:“他那边全无准备,扎的都是空营。如今假装威势,杀下来了。我们倒要认真杀上去。”白天王吩咐众女卒,就此起兵杀上山去。

唐子才的兵马,对杀一阵,假败上山了。白天王道:“乘他杀败,不可回头,一齐追赶上山。”众女将道:“禀王爷,天色晚了,被他挡住要路,一时爬不上山。”白天王道:“既然如此,且扎住营头,睡了一夜,明日搜山便了。”那男子道:“何如?我说他虚张声势,没有几个人马,落得脱了衣服,睡他一夜倒是稳的。”白天王道:“说便是这等说,也要防备。”

他叫女将们,吩咐小役,一面打更,一面巡逻。若有响动,就传报进帐房里来。不是军情,不许乱报。吩咐过了,便对那男子道:“我和你就同昨晚一样和衣而睡也罢。”那男子道:“既蒙不弃,则索解带脱衣,使我得亲玉体。”白天王道:“如此说,昨晚只献一半,到今晚就要全体献上了。可见得愈熟愈亲了。”二人宽衣解带,一同搂抱上床。此夜恩情愈加深厚,云雨之事,自不必说。及至三更,只听得一声炮响,众兵呐喊而来。众女卒大惊,忙来报道:“不好了,禀王爷:山上放炮呐喊,怕有举动,快请出来。”田义应道:“王爷有令,他不过假弄军声,使我不能安睡。料想决不下来,即使下来,也没有几多人马。不消御驾亲征,你们杀他几阵便了。”

却说唐子才,带领人马,杀入贼营而来。正与女卒对杀之际,只见田义忽持人头,上挂灯笼一盏,站立高处,大声叫道:“贼头已经枭首,余众速降。不降者快走,休得在此送命。”

众女卒一见人头,遂大惊,各自走散去了。田义持了贼头首级来见,唐经略见了田义,道:“多亏了你,渠魁既已灭除,余寇可以不追,就此班师转去。”对田义道:“本院回到衙门,就要草疏奏捷,少不得差官赍捧,不如就差你去罢。”田义道:“如此甚好。做主人的功绩,也求恩主叙在疏中。”子才道:“转败为功,全亏他这些军饷,岂有不叙之理。他的功劳,不是一官半职可以酬得来的,定有极大的赏赐。”田义道:“这等敝主人有三位主母,总求开列姓氏,以便给赏封浩。”子才道:“知道了。若要皇恩普给,只把封章立草、锡封诰不分大校”三千红粉作黄巾,十万青蜓助紫宸。

百计星罗擒乳虎,一宵云雨奏麒麟。

且住唐经略回衙草疏,叙功奏绩之事不题。却说三官大帝,乃人间赐福消灾赦罪之神。凡人间有善者,都是各处城隍,将本人所行之善,奏闻大帝,缘人善之大小,当赐福的赐福,赦罪的赦罪,解厄的解厄。一日,三官大帝临殿。那天官说道:“天上历司,人间冢宰,一般握鉴司衡。吾乃上元一品,赐福天官,紫微大帝。”那地官说道:“溥仁宣化,解纲恤天刑。

吾乃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那水官说道:“遇劫难逃天谴,霁霜威,掣返雷霆。吾乃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阴大帝。”紫微大帝道:“我们三位,都是上帝宣化之臣,生灵造福之主。锡下民当锡之庆,有权虽似无权。弄上天未霁之威,无力终为有力。近日为朝天公务,职事稍荒。今日清闲,须当料理。叫判官把各处申到的文疏折开来,待我一同批阅。”

判官应道:“是。”遂将疏文开拆,天官大帝念道:“湖广荆州府城隍司,为申报善良事:本境富民田万锺,屡世善良,一生愚懦,近复有义仆田义,代主焚券一事,加惠贫民,实为长厚,理合申报,乞赐祥福等因。”大帝道:“这件事也难为他,叫判官记在阴阳簿上。”判官遂将他记了上簿。又开折一封,大帝念道:“西北境边,各路城隍司,联名具疏,为申报异常功德,乞赐破格旌扬以彰果报事:西北屡遇灾浸,叠遭兵革。

饥民半填沟壑,穷兵待死疆常有荆楚富民田万锺,遣义仆田义,赍粮三万石,赈济穷边,立苏万姓,功高难泯,心善可嘉,理合疏闻,伏乞转达上聪,以彰善报。”大帝念完道:“呀,一个平民,竟做出这般大事。恰好两道文疏,都是为他起,一定要奏闻天帝了。我上元所掌的是赐福之事。叫判官,查他生平享过的是那几件福,不曾享的是那几件福,好待我奏过上帝给赐与他。”判官领命查簿禀道:“禀上大帝,他的财帛星、妻妾星、奴仆星都是极好的。儿女虽不曾生将来,也有几个。

他平生所少的,止是一个贵字。”天官道:“既然如此,就在助饷里面,成就他的功名便了。这真是功高禄厚,德润身荣,不比那财旺官生,虽则是姓名未向榜中登,出山不比终南径。”

地官大帝道:“我中元所掌的,是赦罪之事。叫判官,查他前世造何孽障,今生有何罪愆,一一开明,好求上帝赦免。”判官领命查簿,禀道:“禀上大帝,他前生既无孽障,今生也没有罪愆,只为相亲一事,惊死了一个妇人。又喜得无心的过犯,原在可赦之列。”地官道:“这等奏明上帝,竟行豁免罢了。

又不是奸淫致死,威逼成冤。不过?误伤生,善缘重,恶缘轻,就是将功折罪,也多余剩。”水官大帝道:“我下元所掌的,是解厄之事。叫判官,查他一生,有何灾厄,过了不曾,好待我奏明上帝,替他禳解。”判官查簿道:“禀上大帝,但他一生,水火之厄也没有,盗贼之厄也没有,官司口舌之厄也没有,只有两桩大厄,一桩过了,一桩是解不去的。”水官道:“是那两桩?”判官道:“一桩叫做奇形厄,一桩叫做美女厄。”

水官道:“奇形厄是怎的,美女厄是怎的?”判官道:“他身上五官四肢,没有一件不是阙的;又有三种恶气,聚在一身,这叫做奇形厄。他一生所娶的妇人,都是天姿国色,要他将就也将就不来;却是这些美女,个个要与他为难,这叫做美女厄。

如今三房妻妾都已娶过了,他的磨难,也都受过了。只有奇形一厄,是解不去的。”水官道:“原来如此。这也不难。待我奏明上帝,遣变形使者,把他身上的肢体,从新改做一番,变做个美男子便了。替他茸眉修眼,削体磨肤,浣秽除腥,转教美女恋奇形。我只愁他又落风流阱。”地官道:“这个解法,虽是极好,只是与赦罪的条款,略有些防碍,恐怕上帝不允。”

水官道:“怎见得?”地官道:“田万锺的罪可以赦得。那三个妇人的罪,却赦不得。若使男子变了形体,就难为那几个妇人了。上帝是好生的人,如何肯允。”天官与水官同道:“男子变了形体,是妇人之福了,怎么叫做难为他?请道其故。”

地官道:“红颜薄命四字,就是注解了。这四个字,也要看得明白。不是他有了红颜,方才薄命。只为应该薄命,所以罚他做红颜。妇人应该配丑陋男子。田家那几个妇人,若不是罪深孽重,如何生做红颜?若把丈夫变好了,他愈加得志,不想回头来生的果报,又不知如何惨刻,所以上帝未必肯允。”天官与水官道:“说得极是。只可惜这等一个善人,使他受了奇厄,终身不解,也是一桩屈事。也罢,他(我)们三个一齐具疏求上帝,推男子之爱,波及妇人,免他轮回一转,这叫做破格用情,以后不得为例便了。大家草起疏来,一同上奏。”于是三位大帝,各自拈起笔来,从头至尾,一一分晰,写了祈求上帝疏文各一道,随即差判官,赍捧上天去了。三官大帝说四句道:从来天网密如丝,祗为推恩把禁弛。

世上红颜应共诧,原何忽有运通时。

也不知田北平如何变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田北平虔诚沐浴变形换面受皇恩

绝技曾经擅古今,微权造化不能侵。

世人莫道形难变,欲变形骸先变心。

却说三官大帝,各自将田万??的功绩,应得赐福,及本身所行罪孽,合当赦免,其所受之奇厄,亦宜更变解除,一一详细声明,草成疏文,申闻上帝。玉帝见了疏文,心中大喜,道:“世间有这样一个平民,救济了无数饥民,自宜给与厚爵。其本身所受奇形,亦宜更变。”随即差殿前一个仙官,降下凡世间,与田北平变形换面。这仙官领了玉旨,随驾祥云,降下凡世。说道:“吾乃上帝殿前,一个变形使者,又叫做人匠的便是。世上的人,只晓得那五官四肢与规模举动,都是天地生成,父母养就。胞胎落地的时节,就定下好歹,以后再改不得的。

那里知道,冥冥之中,有我这个变形使者,能把蘧?Z戚施,变作潘安宋玉。又能把潘安宋玉,变做蘧?Z戚施。就如今日三官大帝,因为田北平行了善事,一齐奏过玉皇,玉皇差我下去,替他改形换面,变做一个美貌男人。你要晓得,不是我加厚于他,要奉承财主,帮衬贵人。这都是他自己积德,感劝神明,故此有这心广体胖的效验。也有富贵之人,做事不好,被我在他梦寐之中,用此斧鉴,把那绝好的形容,变做极丑的相貌,也不曾放过了。他话休絮,烦我且到田北平家里去走一遭来。”

正是:

奉劝世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

且说田北平,一日与吴氏闲坐说道:“娘子我和你,自从唐公做主,当面劝诲一番,回家成了亲事,光阴易过,不觉也是半年了。”吴氏道:“我想邹、何二位小姐与我三个,都是一样的人。偏是他们有福,弄脱了身子,独我一个命苦,罚在这边受罪。”北平道:“那些闲话,都不要提了。只是一件,我家的田义,解了十万银子,到边上去散军。为甚么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吴氏道:“想必也就来到了。”二人说话之间,只听得大门外鸣锣而进。吴氏着了一惊,道:“是甚么人,你出去看来。”北平走出厅堂,问道:“列位来做甚么,莫非是撮把戏的么?”报子道:“不是,我们是报喜的。”北平道:“我家没人读书,又没赴考,有甚么喜事报得。”报子道:“这桩喜事,若还是读书赴考出来的,就不奇了。妙在平地一声雷,方才诧异。快请田老爷出来。”北平道:“区区就姓田。”

报子道:“我们不信,你就是田老爷?”北平道:“你若不信,但看我身上脸上,那一件不是阙的。”报子道:“既是田老爷,取笔砚出来,写了赏帖,好看喜帖。”北平道:“要我多少?”

报子道:“只要一万。”北平道:“多大的喜事,要我这些。”

报子道:“还你值得就是,快写。”北平道:“也罢,写一千罢。若还不值,我是没有的。”报子道:“恭喜老爷,你为输饷助边的事,封了极大的官职,连盛价田义,也做了显宦了。

为输财,主人位列公侯伯,仆从为官又进阶。”北平道:“封我做甚么官?”报子道:“封你做尚义君。”北平道:“不曾见有这个官衔。”报子道:“这是古时的名号,近来没有。战国时节,齐有孟尝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

朝廷论你的功绩,说封侯又太重,授官又太轻,故此于五等诸侯之外,又想出这个名号来。以后人见了你,都要称千岁。”

遂取出报帖来说道:“这是报你的,这是报盛价的。朝廷的敕命,就是你盛价赍来,明日就到家了。”北平道:“这等,请在前厅少坐。待我央房下看了报帖出来,打发你们。”北平拿了报帖,欢喜道:“竟有这等奇事,娘子快来。”吴氏道:“有何奇怪,既没有人命干连,又不怕红颜厮害,何须这等惊骇。”

北平摇摇摆摆,笑道:“并无惊骇,还有奇快,这是我否多生泰。娘子你一向憎嫌我,如今不敢相欺,做了个小小的千岁,挚带你做一位大大的娘娘了。报单在这里,央你念一念。”吴氏念道:“捷报贵府老爷田,以助饷有功,蒙经略唐特本题叙,奉圣旨高封尚义君,位列公侯下。呀,果然封荫了。”北平道:“还有威风的事哩,连我那个雄,也做了命官。我如今是老爷的老爷,你如今是奶奶的奶奶了。”又付报单与吴氏,吴氏看了道:“呀,果然他做了官。”北平道:“拿来我贴在壁上。”

吴氏背喜道:“不想这痴人,竟有这般痴福。一般的桃柳三春,不在我熏获半载。如今这副封诰,少不得是我受了。”对北平道:“这等,命下了不曾?”北平道:“就是田义赍诏,明日就回来了。”吴氏道:“既然如此,朝廷的旨意,是亵渎不得的。须要斋戒沐浴一番,才好接诏。快叫丫环,烧一锅热汤,洗一个大澡,把身子弄洁净些,也好顶冠束带。”北平道:“说得有理。这等快些烧香汤,等我沐裕”吴氏道:“你在这里等候,我去叫丫环送来。”

安得瞿唐三峡水,浴去村郎满面尘。

北平道:“毕竟是宦家出来的,晓得这样礼数。若把我们,那里知道。待我预先脱了衣服来。”丫环持了浴盆,又携了汤桶水杓等物,一齐送得进来道:“汤在这里,盆在这里,请爬下去洗裕”北平道:“你要在这里伏事,我今日这个澡,比不得往常,要像那杀猪宰羊的一般,一边洗一边刮,就等我忍些疼痛,也说不得,总是要洁静为主。是便是了,我闻得人说,书上有句成语,叫做沐猴而冠,我如今要戴朝冠。这一沐也断不可少。先将头发里面洗起,快些动手。”变形使者站在北平背后,等丫环动手洗浴,方好与他改形。谁知那丫环略洗得一两把,便道:“这样臭身子,那里被他熏得过。不如走了开去,等他自己好洗。桶内香汤易倒,盆中臭气难闻。少停出卖肥水,只要一钱一斤。”悄地走得去了,变形使者暗地道:“他那丫环去了,我不如变做丫环,替他洗裕在水盆里面改造,又分外变得快些。且待我自家先变了丫环来好替改造。”正是:要变他人先变己,就将己法变他人。

变形使者变了丫环,先舀汤灌入口内。北平道:“为甚么原故,竟灌在口里来。哦,想是要替我洗肚肠了。便吃他些下去,濯濯肝肠,浇浇心腑,便吃口香汤也无碍。”使者又舀浴汤,浇在头发里面,又取物洒在眼内。”北平道:“呵呀,甚么东西,迷了眼,快替我揉一揉。”使者替他揉了眼睛,北平道:“脸上要紧,替我多打几下。不但洗去尘垢,遇疤好一处,都要用心沙汰。”使者将推刨,从头至尾浑身刨了一回。北平道:“刮洗这肌肤,用了猛力,我虽痛楚也甘捱。”使者用一手着胸,一手着背,用力按了一回。北平道:“若然把我背后胸前肉,推去得净更好。”使者又将他的脚扯了,伸缩一顿。

北平道:“任你摩筋按骨,缩去伸来。你弄了这半日,也辛苦了,让你去罢。待我自己揩干身子,好穿衣服。”使者背后道:“将他一身缺陷,都补完了,回复上帝去罢。”正是:心头若少崎岖事,世上应无缺陷人。

北平揩了身子,穿了衣服。看壁上道:“好奇怪,方才吃下些水去,竟像换了一副肚肠。这报单上的字,起先识不上几个,如今都念得出了,难道是我福至心灵,竟把聪明孔窍都洗开了不成。娘子快来。”吴氏带了丫环出来,见了北平,着一惊道:“这是甚么客人,大爷往那里去了。”北平道:“娘子又来取笑,我就是大爷,那里还有第二个。”吴氏道:“呀,好奇怪,声音是他,怎么形像竟变了。你且走几步看。”北平走了几步,吴氏道:“一发奇怪,连走也不跷,背也不驼了。”

丫环向北平身上嗅了一顿,又取手看了一看道:“大娘你看他身上的皮肉,白也白了许多,光也光了许多,连那三样臭气,都闻不出了。”北平道:“都是刮洗得到的原故。娘子也难为他,费了半日工夫,替我从头至脚,没有一件不洗到。”丫环道:“这等你见鬼了。我只洗得一两把,就跑了进去,何曾费甚么工夫。”北平大惊道:“呀,这等说起来,就果然奇怪了,快取镜子来,待我照一照看。”丫环取了镜子,北平接了一照,大惊道:“呀,这是甚么缘故。”吴氏道:“一定是神明之力了。或者该有这些造化,替你脱胎换骨,重做一副人身,也不可知。只是变得太骤,所以更奇。花面村郎,蛇皮俗子,眼睁睁立换胞胎。”北平道:“你们但知我形容改变,还不晓得我肚子里面,也明白了许多。竟不像以前骼突了。”吴氏道:“茅塞顿开,分明是奇福来了,相貌随心更改,莫道世界上无神明。亲眼见的,还有甚么疑猜。”宜春背后说道:“样样都变过了,只有那件要紧的东西,不知可曾变过,也要待我试他一试才好。”吴氏道:“我方才得了封荫之报,还只有三分欢喜,如今到有十分了。说不得我今晚先破私囊,备一席喜酒,一来拜谢天地,二来恭贺你的形海只是一件,恐怕那看经念佛的知道了,又要还起俗来,就有许多不便了。以前还尽那红颜债,到今宵才有一个笑容开。还愿你留住原形,等待那吃醋的来。”

北平道:“娘子,你到是个佳人,我却不是才子。今晚上我到是寻常欢喜,娘子是十分凑意了。”吴氏斜眼向北平头上指了一下,走入房里去了。北平大笑,也走进房而去。

却说邹小姐在静室里,对何小姐说道:“妹子,我和你避俗以来,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一载有余,后来的那一个,倒安然做了家婆,与他睡了半年,也不曾被臭气熏死。我们两个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为甚么不权忍一忍。或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也不可知。如今囚禁在此,几时才得出头。”

何小姐道:“闻得那个孽障,为助边的事,封了尚义君,眼见这位诰命夫人,要让与别人做了。请问姐姐,你还是让他不让他。”邹小姐道:“休提封诰,说将来教人醋倒。凤头冠送与人穿戴,顶头的钱财不见分毫。我心上气不过,要走过去与他争论一番。只是当初的话太说过头了,万一他问起嘴来,叫我如何答应。”何小姐道:“你就耐得过,我也耐不过。俗话说得好,一日不识羞,三日吃饱饭。管他问嘴不问嘴,定要过去吵闹一常出得他讥诮,少不得要忍些羞惭,将饥换饱。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餮饕,先来客反忍空枵。”说话之间,只见宜春走进来说道:“大娘、二娘,你们两个便在这里看经念佛,把一生一世的好事,都被别人占尽了”。邹、何二小姐道:“就是封诰的事么?”宜春道:“封诰的事,还不足为奇。如今又有新闻,若还说将来,只怕你们不信。”二小姐道:“又有甚么新闻,你快讲来。”宜春道;“大爷的相貌都变过了。”二位小姐道:“怎么人都会变起来?这个丫头又来胡说了。”宜春道:“何如?我说你们不信。”二小姐道:“这等是怎么样变法,你且讲来。”宜春道:“他也是才闻佳报,就把身躯向盆中盥澡。谁知那锦上添花,暗地里神鬼,把肌肤变得娇又娇。

浑身恶状尽风消!往日时容,没有半毫。”二小姐道:“不信有这等奇事。”宜春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他如今就来拜佛了,你们放出眼睛看。”他话犹未了,只见北平自外面来。

“神灵难报,这样嘉祥,何曾预先拜祷。”走至佛堂前,恭恭敬敬,拜了四拜。两个小姐偷眼看了,着一大惊。北平拜毕说道:“全仗佳人终朝咒诅,骂村郎变作时髦。”二小姐作笑容,相见说道:“田郎恭喜。”北平道:“何劳美人相呼唤,这便是后恭前倨的苏大嫂。”二小姐道:“田郎请坐一坐。”北平道:“多谢。”飘然不理而出。邹小姐道:“果然变过了,有这等奇事。”何小姐道:“他便不理我,我偏要去理他。说不得了,明日受封的时节,和你预先闯过去,各人拚了性命,死做一常就作夫人争不到手,也好借此为名,做个回头之计。”

邹小姐道:“说得有理。宜春,你到开诏的时节,预先过来知会一声。”宜春晓得。正是:收拾残经别法王,袈裟脱去换霓裳。

初来不为求超脱,临去何劳忏罪殃。

话分两头,却说田义,自在边庭凯旋,唐经略差他赍了奏绩的表疏,赍到京城,皇上大喜,随命吏部,照功升赏。吏部照疏叙功,升职的升了职。随将田北平的功绩,请旨给封,颁下诏书,仍着田义领赍还乡。田义赍诏将近到家,说道:“自蒙唐公委任以来,才建微功,即蒙优叙,由军前赞画之职,加升招讨使。就捧主人的封诏,驰驿还乡。下官出门之后,闻得又添了一房主母,与前共有三位。若论成规,只该正妻受封,没有旁及妾媵之理。只因这一位主母,都是不曾正过名分的。

大的又说是大,小的又说是大。若还只封一位,就有无限的争论。况且我那位主人,又不是会整纲常,能分嫡庶,弹压得妇人倒的。所以下官大费苦心,在皇上面前,讨了三副诰命,要使他各畅欢怀。是便是了,俗语道得好,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这三位主母,都是会憎嫌丈夫的,若还这几副封诰,安安稳稳的上身,不费一些气力,他只说夫荣妻贵,是道理之常;不怕奚落他,到那里以后还要憎嫌丈夫。须要急他一急,然后送去才好。我有道理,这诏书且慢些开读,只拿一顶凤冠,一件霞帔,与主人的冠服一齐送上前去。且等那没有的羡慕一番,然后上手,方才觉得稀奇。叫左右,先取田老爷的冠带,与正夫人的凤冠霞帔,预先送去。说请他穿戴起来,等诏书一到,就好开读。”随后领命送了冠带去了。田义叹道:欲安故国佳人意,费尽天涯客子心。

却说吴氏自己叹道:“奴家只道时运不济,做了四不全第三次的新人,谁知命运偏高,顶了尚义君不二色的原配,起初还怕他生得丑陋,身体享福,免不过耳目当灾。如今又喜他变得风流,洪福齐天,赦得过朱颜薄命。只是一件,那静室里面,现有两尊活佛,不肯容易升天。美食旁边,立了一对谗人,难免涎流至地。闻得诰命已到,少刻之间,就要开读了。只得这一时三刻,是要紧的关头。他两个不来争论,就是好事了。难道凤冠霞帔穿了上身,还由他来夺去不成。叫丫环,且把书房的总门,权锁一日,到明日再开。”丫环答应了,走到半路,忽倒回来,说道:“二位大娘都过来了。”吴氏着了一惊。只见邹何二位小姐,都不穿道袍,改了装,一步步走得过来。吴氏相见了说道:“呀,贵人不踏贱地。今日是甚么风儿,吹得你二位过来?”何小姐对吴氏道:“你这贵人二字,倒也说得不差,他今日要做诰命夫人,自然比往常不同了。只是奴家略贱些,也被丈夫挚带,替做第二位夫人了。”吴氏道:“这几句话颇有些难解。请问这诰命夫人,是从那里来的?”邹小姐道:“是皇帝敕封的诰命,就到了。你难道还不晓得?”吴氏变色道:“那副诰封是有主儿的了,休得要妄想。”邹小姐道:“是那一个?”吴氏指自己道:“就是区区。”何小姐道:“这等恭喜了,我们两个不知,不曾过来贺得。原来那唐经略的封诰也赍到了。请问姐姐,几时回府去受封。”吴氏怒道:“我如今姓田,不姓唐了。受的是尚义君的封诰,不要在这里假糊涂。”邹小姐道:“这就奇了,请问你是第几位?忽然要受起封来。”吴氏道:“我是第一位。”邹氏道:“我是第一位。”何氏道:“这等说起来,我也是第一位。”三人高声争闹。

北平听得道:“家室便初宜,咆哮方才息。”猛听得有人声沸,即忙走向前来,见了邹、何二小姐,惊道:“呀,几多年不见这女钟馗,为甚的白日里又来寻鬼。我这里是凡间俗地,容不得高人。不知二位仙姑,到此何干?”邹氏道:“恐怕诰命被人抢去了,特地过来受封的。”北平冷笑道:“这等说来迟了。”二小姐齐道:“也还不迟。”北平道:“不但来迟,也去早了。”二小姐又齐道:“我们去得早,他也不曾去得迟,都是一样的,你不要好了一个,歹了两个。”北平对邹氏道:“那时你不憎嫌我,不要去念佛,今日如何有他两个。”又对何氏道:“你若是不憎嫌我,不要跟他去念佛,那里又有他来。今日的封诰,独独是你的。”指吴氏道:“也没有他来争。”指邹氏道:“他也来争不得。虽然是泾正名分,同甘苦,应相随,全然不问是谁作主。若是乘乱暴逆,既宜分首从投诚,也要辨高低。你们若要先争夺正,为甚么不早竖降旗。到如今才知道停战鼓,息征鼙,睁着两个眼睛,皱着两道眉毛。俺便要把律例,删却那出妻的条款。当不得这覃恩,不赦你的休夫罪孽。

我这些话,就是那谢婚筵的两张辞帖,闭禅关的一张封皮。”

却说田义差了个跟役送冠服来,说道:“初承天使命,来激美人心。禀上千岁,奉招讨爷之命,送千岁与娘娘的命服在此,求预先穿戴起来,等诏书一到,就好开读。”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罢。”北平换了王冠蟒服,三位夫人争夺凤冠霞帔玉带。说道:“讲不得了,大家抢了一件,要穿大家穿,要戴大家戴。”邹氏抢了凤冠,何氏抢了霞帔,吴氏抢了玉带,各自穿戴了。北平看了大笑道:“这成个甚么体统,快不要如此,还是让与一个。”三人道:“这等你就讲来,该让与那一个。”北平扯吴氏背后说道:“夫人论起理来,自然该让与你。

只是一件,我如今是做君侯的人,比不得庶民之家了。岂有个嫡庶不分,以小做大之理。莫说乡党之间说来不雅,就是皇上知道了,也有许多不便。没奈何屈了你些,让与邹氏罢。”吴氏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巴不得皇上知道,好同他去面圣见君。世间可有做大的人,为僧嫌丈夫,不待同宿,出去做了道姑。如今见丈夫变了,又有诏封,又要还起俗来,思想做夫人的道理。”邹氏道:“你是天地之间第一个贤妇,再不憎嫌丈夫的。不要讨我开口,只怕那假命吓诈的罪,比背夫出家的罪,还略略的重些。”北平道:“你们不要胡吵,我如今这分人家,是有关系的了。闺门不谨,治家不严,都有人要弹劾的。”对吴氏道:“夫人做你不着,待我把实惠加你一位。这个虚名,让与他罢。”遂作揖求让。吴氏道:“这条玉带,宁可拿来击碎去,断然没得让他的。”遂解下来,欲击碎去,被北平抢住了,付与邹氏,道:“便宜了你,你是先进门的,拿去罢。”

何氏见了,说道:“这才是正理。我如今没得说了,也脱下来让他。”宜春道:“这等说起来,连大娘也不该受这个诰命夫人,该是我宜春受的。”北平道:“怎见得?”宜春道:“进门是我进起,新人是我做起,难道不是第一位。”北平道:“胡说。”邹氏穿戴了,说道:“这私心方才安,终须是荣贵。

任凭他恃宠专房,篡不得我的中宫位。我且笑你的气馁,徒费精神,不济前程。你说是实比虚名好,只怕我名高实也随。”

又见那个跟役,持了冠服而来,说道:“再承天使意,来激美人心。禀上千岁,奉招讨爷之命,说还有一副封诰,选一位贤慧夫人穿戴了,等开读之后,一齐谢恩。”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罢。”跟役去了,何氏与吴氏,两相争夺。何氏道:“大娘我起先帮你,你如今也该帮我,快来抢一抢。”邹氏向前来帮何氏抢夺,吴氏道:“田郎他有帮手,我就没有帮手,你还不快来。”北平扯住劝道:“你两个都不要抢,交与我中间人,自然有个调停之法。”北平取了冠服,背后说道:“取便取过来了,叫我把与那一个?”看了何氏,又复看吴氏,说道:“左顾东来右顾西,好叫我判时怎下笔,就是清官也难断是与非。

一个道,是挨班定了从前例。一个道,是顺情让了难为继。我这里要原情,又愁碍理。咳,皇上皇上,你既然要把花封锡,为甚的沛洪恩抵吝这涓滴。”对吴氏道:“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方才不该劝你让他。如今做下例儿来了,就像秀才让廪的一般,让了第一名,自然要让第二名了,难道又好跳过一位不成。”吴氏道:“呸!难道没有超增补廪的事不成。老实对你说,头一副便让了,这第二副,是断然不让的。快拿过来!”

吴氏向前去夺。何氏道:“决拿过来!”亦向前去夺。北平都不肯付。何氏对吴氏道:“我且问你,我们两个,都是不肯随他的,不该受封的了。你这位贤德夫人,是情愿跟他的么?”

对北平道:“他初来的时节,亲口对我们说道:我若回到唐家,不但自己升天,连你二位也不致久沉地狱。还亏得唐家不肯收留,若收留了,他还要来勾引别人去奉承前面的男子。你说他是个忠臣,竟要护蔽他么。”北平道:“你也不要说他。若怀二心的,不止一个。我未曾变形的时节,个个都是奸臣,及至变形之后,个个都是忠臣了。论起理来,今日的封诰,没有一个是该受的。如今没得讲,依着次序,也让与先来的。”对何氏道:“你拿去罢。”吴氏道:“两副封诰,都争不到手,还有何颜再生在世上。争第一既没有状元福气,争第二又失了榜眼便宜,再休想琼林特设探花位。宫花双朵插在帽檐边,刘贲下第心无愧,李广封侯不算奇。教人悔生了文场末号,吃尽了许多亏。他们出家的既然还了俗,我这还俗的,自然要出家了。

受尽千般苦,翻输一着先。奈何人不得,且去奈何天。”遂欲往静室里去。北乎把手扯住道:“且慢。”何氏穿戴完了,私与邹氏说道:“自后不愁他不理了。”二人觉有得心之意,又只见那个跟役,又持了冠服而来,说道:“三承天使意,来慰美人心。禀千岁,奉招讨爷之命,说另有一副封诰,与前面送来的,虽是一样品级,却分外做得花簇些。拣一位受过苦的夫人,等他穿戴了,好受用些华丽。”北平道:“怎么还有一副,又分外好些,这等说,倒被你等出利钱来了,快穿起来。”北平相帮吴氏,穿戴起来。邹氏扯何氏,在背后道:“早知道好的在后,我们不该抢夺,才是错了,错了。”北平道:“感激皇恩无遗漏,致使全家欢喜。封章不齐,你们自然悲怨。做状元的,不要骄奢;做榜眼的,不要欢喜;倒被做探花的,得了便宜。”宜春道:“这等看起来,毕竟还有一副,是封赠奴家的。”对跟役说道:“你去对颁诏的讲,若还再有封诰,叫他快些送来,省得第四位夫人又要吵闹。”不一时,只见鼓乐喧天,田义棒了诏书,说道:“口衔天宪,出身带御香来。不到无争处,皇恩未敢开。”北平领了三位夫人,一同接了诏书。

田义道:“圣旨!下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践极以来,匪躬有失。

饥馑荐臻,继以兵凶,愈增攘乱。边陲告急,司转运者,充耳不闻。赋役久逾,奉催征者,忍心不顾。嘉尔义民田万锺家,视朝廷,捐重赀而不惜身;观民命,任博济而无辞。转败成功,伊谁之力。回生起死,实尔之由。爰叙嘉献,合膺重奖。功既高于卜式,赏应重于汉朝。兹封尔为尚义君,位列诸侯王之下。妻邹氏、何氏、吴氏俱封一品夫人,各授冠裳,以旌忠义,钦哉!谢恩。

圣旨读罢,谢恩。北平与三位夫人叩头,一齐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拜完起来,北平对田义道:“这番功劳,全亏了你,竟该拜谢才是。”田义道:“田义蒙恩主委用,信任不疑,致有今日,真是天地父母之恩,粉骨碎身难报。请恩主与三位主母上坐,好待田义叩头。”北平道:“以后不要这等称呼,我叫你做侄儿,你叫我做叔叔,大家同拜便了。”于是田义朝上,北平居左,邹氏与何氏吴氏在右,大家一同拜了四拜。田义道:“积金千万,不是容易的。多蒙恩主任信不疑,输边的事况,又不是亲赍,焉知我不是偷天计策,到如今把连城垂手换将归。堪笑那个相如,没用归赵还原壁。既然恩主有命,只得改换称呼。叔叔,婶娘,请便,小侄告退了。”

同侪莫羡出头人,须识家臣国也至。

只恐位高来重责,荷君不似荷柴薪。

田义辞了叔叔婶娘退了出来,与兄弟相会。田信道:“恭喜哥哥高升官爵。这都是哥哥的才干所致,可喜可贺。”田义道:“这官儿不是愚兄的才干可以做得来的。皆是愚兄一点忠良,上图报国,下为主人,费尽多少经营筹画,所以致此。贤弟须要学愚兄这赤胆,日后自有出头。自古道:天眼恢恢,人心难昧。”田信道:“多蒙哥哥指教,愚弟备有酒筵,与哥哥接风洗尘。”田义道:“愚兄王命在身,就要覆旨致任的,不比往常,你在家须要小心尽职,凡事要尽日规。愚兄就此告别了。”田义弟兄相别而去。

却说唐子才自平寇班师,得胜还朝,龙心大悦。虽赖北平助饷,得获全胜,然运筹决胜,主将之谋,功宜并着。随晋封为威武公,特授总制三边,并赐锦袍玉带,黄金千镒,彩缎百端。奉旨还乡祭祖,赏假半年。假满之后即行来京供职。领旨出来,端正起程,百官护送,文武谒恭,何等威武。正是: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唐子才辞驾出京,地方文武沿途送接,各献土宜,一路风光显耀,将近家乡。再说唐夫人,闻说夫主还乡在即,因记从前遣妾逼嫁毙命之事,自耽不合,况又官高爵显,恩宠异常,心怀惧怯,恐怕回家,必有一番气恼。故而预先唤媒婆,不惜重价,买下一妾,费有千金,非但貌美无双,并诗词歌赋,件件精工。随差人打听,官船将到荆州,即命家人雇一号大船,带了小妾,一路迎上前去。两船相遇,夫人即过船进舱,赔礼请罪。然后命妾上前,叩见恭喜,并述衷肠。唐老爷初时见面,心怀愤恨,置之不理,及至看了新娶之妾,面目和顺,风韵异常,又见唐夫人顺情顺意,十分伏小,随回嗔作喜,重新见礼,各叙寒温,欢度如前。船到码头,早见文武官员,士宦乡绅,纷纷迎接,各投禀帖。分付一概辞谢,容日答拜。各官回衙不提。早已备大轿三乘,一同上轿归家。真个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子才夫妇回归府弟,先参天地,后拜祖宗,安排家宴,夫妇交杯。次日备帖,往各衙门,及里中绅绪,一切亲友同窗,连日拜望,天天赴宴,忙了一月,稍得安宁。后田北平亦备了盛礼,金珠古玩,海味山珍,绫缎等物,命人扛抬,亲自登堂,拜谢荐拔之恩。唐公接进高厅,北平纳头叩拜道:“深感荐举之恩,又承赐妾之德,寸心常感,报效无门,聊具礼物,稍申万一。”唐公连声:“不敢,此乃田兄慷慨捐饷以救兵民,下官平寇,全赖此以成功。此系朝廷特恩奖赏,与下官何涉。滥叨盛礼,心实难安。家人献茶。”唐公忽想起从前船中相遇,是丑陋不堪之人,如今的面貌口谈,竟变了个有才的美男子,甚为不解。便问道:“北平兄是尊驾令兄,还是令弟?”田公道:“晚弟贱字北平,并无弟兄。”唐公道:“前年舟中会遇是谁,因甚前后面目大相迥别。”田爷含笑道:“若问此事,非人力所能为。至今连晚弟,亦在模糊。”随将改貌之事,细说一番。唐公不觉哈哈大笑:“果然天理昭彰,毫发难泯。因兄助饷,得救万民,寇贼扫平,生灵不致涂炭。一郡之民皆兄全沾,自然神明感应。故能天赐改形换貌,得享后半世风光,妻贤夫美荣华也。”田公听罢,再三称谢。谈笑之间,开筵款待。酒过数巡,起身作别。自后常相往来,永成秦晋之交。后来假满入京,谢恩赴任,贵为极品,妻妾俱生一子一女,各登显爵。至今子孙番衍,代代簪缨。

再说田北平,因唐子才起程复命,又备了绝盛程仪,亲送登舟,携手相别。归家与邹氏等四人,朝欢暮乐,受享无穷。

一日对邹氏等说道:“我们今日身受皇恩,莫非神力,我和你须要转过佛堂,谢过菩萨才是。”邹氏道:“说得有理。”就此同行,夫妻四人一同走到门首,看见匾额。北平道:“如今不必奈何天了,定要改换。”邹氏对吴氏道:“先前这三个字是你择的,如今也要你改。”吴氏道:“这也不难,先前因田郎而择,如今当因田郎而改。田郎变形太骤,乃是奇事。今日得受皇恩,乃是福分报应,就改奇福报。”北平道:“改得极妙。叫丫环就取下来,待我来写。”北平拈笔,一挥而就。邹氏与吴氏见了道:“呀!这更奇了,先田郎一字不识,如今不但变形,连字也会写了,岂不是福至心灵,一发要拜谢菩萨。

叫宜春,快些点起香烛来。”夫妇四人,一齐拜了四拜,拜完起来。宜春道:“先前是大爷,如今是千岁。先前我嫌你丑,如今你嫌我贱。难道叫我宜春,又去嫁一个人不成。”邹氏道:“也罢,田郎就收上宜春,做个偏房罢。”北平道:“如此便宜了这丫头。”宜春道:“我才是一个真真的忠臣。”北平道:“幸喜痴人,福分与天齐。可笑乖人,枉自用心机。世上的人,贫贱富贵,都有一定的位。”邹氏与何氏吴氏三人齐道:“天生绝对佳人才子,有甚么相宜,天公特设参差配。心思虽然巧,智慧果实奇,不曾爬到上天梯。奇丑若相安,痴蠢才相乐,鬼神反有救人时节。”北平道:“作善的心肠来得猛,回天的手段却是奇,金银之力自然把形骸辟。恩幸周密,自然把腥臊洗涤。作善之心肠坚固,那些灾难定然消灭。试将我两般小像画做一幅,传与世上,看凡人变化的真奇迹。”邹氏三人道:“幸得男儿争气,把红颜命格,默默的换移。从今后妻子有病,不须自医。闺门无福,不消遍求。一人作善,挚带了全家荣贵。”后来田北平生下了四个儿子,俱登科第。田义田信俱各生子极贵。可见得作善之家,必有余庆云。

 NQJ0108 - 欢迎您的光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