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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说，他最讨厌才子佳人小说里丫环们一说话就满口之乎者也，所以《红楼梦》里写了那么多丫环，绝无一个有此文艺病。 不去吟风弄月或者帮主子谈恋爱，那还有什么才是一个丫环的自我修养？ 贾府里最纯粹的丫环，怕是要属首席大丫环鸳鸯了。 贾母房中丫环们的名字，个个都是她老人家的审美，鸳鸯鹦哥珍珠琥珀，朴实顺嘴还有几分喜庆。这一房里绝不作兴文艺病的丫环，所以鸳鸯的文化水平也只是文盲而已。甚至说，比起后来叫了紫鹃的鹦哥和改名袭人的珍珠这俩常年熏陶在文艺男女身边的姐妹，她可能还要更俗一些。 《红楼梦》里一向是声如其人，鸳鸯说出的大多是市井俗话，歇后语一串接一串。宝钗说凤姐嘴里都是市井俗话，因为不识字，少了学问的提点，但其实俗有也俗的妙处，市井语言自有其泼辣辣的生命力。比如鸳鸯抗婚时赌的那个誓——“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真真是别开生面，放眼全书，只有贾宝玉对林妹妹的那个“驮碑”的誓言堪比，论起干净利落，鸳鸯还要胜一筹。 因此和那位“九国贩骆驼”的嫂子吵的那一架，必须得是鸳鸯吵起来才好看。同样处境，换了袭人，也许会被气哭然后说不出话；如果是晴雯，可能会暴跳如雷口不择言； 假如是麝月（怡红院最佳辩手），倒是会吵得更缜密些，不至于被情绪操控，给对方留下“当着矮人说短话”的把柄。只有鸳鸯，才能把这一架吵得一泻千里痛快淋漓。“一家子都成小老婆”骂得漂亮，删繁就简入木三分。同样是丫环吵架，芳官骂赵姨娘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的也够泼，但那是孩子气的闹，不比鸳鸯这一骂，骂出了身为大丫环的阅历和见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见识的高低，和识不识字是不是文盲，委实关系不大。 说鸳鸯市俗，一定有人举“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当反例。身为令官的她，那几句“酒令大如军令”说得颇具文采，但这个骨牌副在当时也不算太高雅的酒令。身为贾母的贴身秘书，安排好上司的日常娱乐是工作内容之一，所以打牌行令诸多游戏鸳鸯可能都是高手，却不等于她就点开了文艺的技能树。市俗不等于平庸，能在丫环队里拿到荣府第一高薪，摆平阖府那一干尖牙利爪的妈妈们，鸳鸯绝对有才干，只是她的才干是务实的而不是审美的。 也就是在大观园的这次酒筵上，鸳鸯、凤姐、刘姥姥即兴完成了一场包袱不断的即兴喜剧。提议拿刘姥姥当“篾片”的是鸳鸯，与她合谋的是凤姐，通透的刘姥姥未必不知自己被当成了取乐的对象，却也欣然配合。鸳鸯凤姐是在践踏刘姥姥的尊严吗？刘姥姥是为了打秋风胁肩谄笑吗？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确实如此，真相也的确就是这样。取悦贾母的这场表演，毫不风雅，也绝不高尚。但不妨把书往后翻几页，看看谢幕之后鸳鸯凤姐等人是怎么和刘姥姥相处的，你会发现，比起那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们施舍下来的高冷同情，她们这些人对待这位“母蝗虫”的体恤中，却可能包含了更多的平等。 因为她们和刘姥姥身上有着某种可以共通的气质——实际。那是在洞明世事之后，抛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矫情，只剩下为了生活而生活。同样的表现是在撞破司棋幽会的那一次。鸳鸯的道德观不会超前于那个时代，所以对司棋的行为，她不可能认同更不会支持，但她给予这位姐妹的却只有曲尽人情的体贴。她不是纠结在那些理念中的人，对她来说，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实实在在的生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但你如果以为一个实际的人就是没有底线不择手段，就没有志向没有风骨了，那未免把人看得太过简单了。为什么而活，与人格的高低其实是两码事。鸳鸯可以算是《红楼梦》里最出色的丫环之一了，但她身上却没有什么丫环气。当然晴雯也没有，那是因为她压根就把自己当成了副小姐；袭人倒是个当丫环尽善尽美的，但完美到把丫环活成了人生的全部。鸳鸯与她们的不同在于，她无可挑剔地完成了丫环的本职工作，但对她来说这只是份工作而已，自己的心从未被这个身份束缚。 邢夫人说鸳鸯“素日志大心高”，“金子终得金子换”，所以最后被贾赦看中。其实鸳鸯是心高志大不错，但她的志向还真不是当姨娘，别说不当贾赦的姨娘，贾琏宝玉的她都不想当。 一直不信鸳鸯会与宝玉或者贾琏有所暧昧的。贾府的丫环爱上宝玉很容易，但别人眼中凤凰似的宝二爷，在鸳鸯眼里就是一没长大的小孩。宝玉也曾“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这是什么爱好），鸳鸯的反应完全就是一个年长的大姐看着弟弟孩子气的胡闹哭笑不得，想比出区别，看看金钏是怎么吃香雪润津丹的就知道了。 鸳鸯与贾琏的关系是最容易被怀疑的，因为帮着贾琏凤姐两口子偷贾母东西的那场公案。这个举动与其说是有情于贾琏，不如说是为了王熙凤。鸳鸯与凤姐之间一直有种惺惺相惜的了解，对贾母的心理把握的也很准确，这件事其实是代表了贾母在体恤凤姐。平儿说这事鸳鸯其实是回过贾母的，因是老太太怕别的孙男弟女都来效仿因此装不知道，这个推测应该是比较接近真相了。 有情无情，最关键的一点还是，鸳鸯真没有想当姨娘的打算，她把当姨娘的下场看得很清楚，因此既不慕那份虚荣，也不愿受那份委屈。拒婚时赌咒发誓说别说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自己都绝无想头，这不只是被贾赦挤兑出来的，这是她的真心话。鸳鸯是职业的丫环，人家根本不屑潜规则这一套。 鸳鸯是贾府的“家生子”，如无意外，她的人生就是到年纪了由主子做主配个小厮。凭着老太太的看重，或能求个恩典在有限的可能中选个尽可能好些的姻缘。贾府的奴才，日子经营好了，也有像赖家一样的，那也许是最理想的未来了。鸳鸯对生活的期许一直是本分的，没有更高的奢望，但是无奈遇上个色鬼老爷贾赦，命运只能向着最差的方向走了。 “誓绝鸳鸯偶”是鸳鸯担当主角的一段情节，是她在全书最精彩的表现也是她命运的结局。那个时候你才发现平时这个周全大方温暖可亲的大丫环，竟然有如此绝然的坚持。面对这样的事情，软弱点虚荣些也便低头了，袭人平儿的建议操作性虽差，也尚可称作个办法。但当众抗婚，就是将自己的本已无多的退路也全堵死了，或者说，在做出这个举动时，鸳鸯根本没想过留下退路这回事。她虽然活得实际，但牛不吃水也别想强按头，虽然身为丫环命运不由自主，但宁死也不能任由你们搓扁揉圆。 这才是鸳鸯真正的心高志大，就是她不想做的事，谁也强迫不了。 鸳鸯的故事至此已是结局了。经过了抗婚这一桩，前方留给她的也只有死或出家两条路了。《红楼梦》里的女儿都是入了薄命司的，无论你清醒还是执迷，挣扎还是放弃。可惜了这么一个人，注定一生与婚姻无缘，与爱情无涉，却偏偏叫了鸳鸯这个名字。 文／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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