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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

 昵称535749 2015-07-24

2015-07-24 00:02 | 豆瓣:

算算时间,有好些年我都未曾见过大舅了。只记得小时候,夏季和冬季,大舅总会托表哥从西洞庭湖运几麻布袋的草鱼、鲫鱼、黄鸭叫和龙虾送到母亲家,一来是告诉母亲,今年的收成如何,二来是希望父亲多多照顾在长沙打工的表哥。

从小到大,在吃鱼方面,全家都托大舅的福。特别是表哥送鱼过来的时候,家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表哥和父亲在客厅里聊天,母亲则到阳台上去剖鱼,放着好几个水桶里,装满了各种鱼类,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用斧头和菜刀将几十斤的草鱼刮去鳞片,剖开鱼肚,剃干净内脏,然后均匀地切割成块,撒上盐巴,挂在窗外,让风吹干。余下的黄鸭叫和瓦子,则端到厨房里,趁着新鲜下锅烹饪。

大概是吃鱼吃怕了,嘴巴也逐渐刁起来了,瓦子和柴鱼,我不吃的。就连大湖里野生的黄鸭叫,我也不沾筷子。夜里全家人围着桌子边,吃着锅子里热气腾腾的鱼,父亲和表哥边喝着酒边聊着家乡的事情。

前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是大舅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要来长沙看病,要我早些回家做菜,招待客人。一进门,大舅就坐在沙发上,冲我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摇了摇手,意思是告诉我,他无法张嘴说话。我与大舅本就见面少,他又是我的长辈,自然没什么话可聊。

中午开餐时,家里都是客人,二舅和二舅妈从家里赶了过来,人一多,男人是必须要喝酒的。一家人谁也没怎么提大舅生病的事情,表哥抱着酒瓶给舅舅们倒酒,全家人聊着最近的生活,像是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似的。

只有母亲格外担心大舅,大舅端杯子,母亲就立刻骂道:“叫你莫喝,你非要喝,你就是酒瘾太大,把喉咙都烧坏了。”表哥劝了劝母亲,意思是大舅过几天就要去动手术了,他想喝就让他喝,今后估计是没得机会再喝了。表哥这么一说,母亲也没有再劝了。

住院安排都是哥哥亲手打点的,大舅推进手术室整整一天才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哥哥说情况不是很乐观,已经是恶性肿瘤了。母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放声痛哭,好一会又给外婆打电话,两个女人隔着手机相互哭诉着,这场面看着令人格外伤心难受。

说到底,我和大舅关系并不亲近,只是想到大舅如今身子这般不好,怕是再也不能回到渔船了,这也意味着家里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有吃不完的鱼和小龙虾。童年里也就有过一次去大舅的渔船上玩耍,都是自由自在,天真灿烂的画面。

小时候,我一直居住在养父母家,经常一个人去亲戚家串门子,今天在大舅家蹭饭,明天去二姑家讨吃的,记忆里,好像我的漂泊都与吃有关。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要是有好吃好喝的,恨不得把肚皮撑破不可。贫穷的生活环境意味着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在奔波中,大人为下一顿的吃喝在外谋生,小孩为解解馋,填填肚子而四处找食。

有次母亲带我一同去大舅的渔船上拿鱼,渔船慢慢悠悠地从河岸边划到大湖里,路过芦苇丛,经过野草堆,洪水退去,一些被淹没的土地在湖中央露出来,周边都是水蛇和螃蟹打的土洞。那些长得比人还高的野草地,到了夜里,满是虫鸣和蛙声。

天气热,母亲也不准我下河玩耍,连靠都不让靠近,要我乖乖地呆在渔舱内。小孩子哪有什么记性,过一会儿就忘了。母亲见我把双脚放进湖里玩水,二话没说把我拎进渔舱内就是一顿毒打,她边打边骂道:“喊你莫玩水,你还玩,你就不怕江猪子和水猴子要了你的命。”

母亲这么一说。我被吓住了,我这个人很怕神啊鬼的。在我年幼的时候,说神论鬼,母亲讲得特别多。她说小时候和外公驾船去岳阳打渔,半夜都还在湖面上划船,要赶在天明前到达岳阳的大湖里。母亲、大舅还有二舅站在渔船上,大舅和二舅望风看路,母亲则一人撑起双桨,母亲叫唤着大舅和二舅,说是看见了挂在天空上的月亮,上面有马车从月亮上飞过,马车上还坐着人。母亲告诉我,那马车上坐着的是仙人,可惜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没有立刻跪在渔船上许愿求福,说给外公听,反而被打得要死。乡下人,最忌讳在夜里说鬼神的事情,一怕触犯了神灵,二怕遭祸上身。

至于江猪子,是大湖里的一种杂食性的大鱼,只要没有被捕杀,可以一直这么生长下去,嘴巴里是密密麻麻的尖牙齿,一口就能小鱼和虾子撕咬个粉碎。这种鱼,攻击性强,如果有小孩喜欢玩水,它会在水里咬着小孩的腿,往水里拖。

听母亲这般说,我立刻老实了许多,在舅妈的渔船上,不敢在岸边拉屎屙尿,怕被水猴子和江猪子拖到水底。舅妈给我找了个小盆子,要我把屎尿屙在里面,然后倒进大湖里。

住在渔船上的那几日,吃的用的都是大湖里的水,舅妈倒屎尿的时候,我想着自己每天吃着沾有屎尿的湖水,心里直犯恶心。中午吃饭的时候,死活都不肯动筷子,舅妈问我怎么了,我生气地说:“这些菜都在河里洗过,好邋遢。”

舅妈奇怪地问道:“宝妹子,不洗更邋遢。”

我说:“我拉屎屙尿过了的河水用来烧水喝茶,煮饭炒菜,我不吃。”

舅妈哈哈大笑道:“不邋遢不邋遢呢,这水都是从上流冲下来的,我们在湖中间,水流自然跟着走动,你拉的屎屙的尿都冲到下面去了。”

我不确定地反问道:“真的吗?”

舅妈拍了拍胸脯说:“我们天天吃,难道舅妈还骗你不成。”

确实,舅妈舅舅在渔船上打了几十年的渔了,不照样吃得好好的。小孩子是最容易、也最轻易就相信了大人们说的话。

虽说屎尿问题解决了,可是我怕蛇,听舅妈说有次一条蛇从河里游到了渔船上,还呆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夜里睡觉前,舅妈会点着煤油灯把渔船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大人是不怕蛇的,蛇勒不死,可小孩就不同了。

有些被河水淹没过的土地露了出来,是发洪水的时候,整块地被淹没掉了。如果是夏天,这些土地会在河流不同的地点冒出来,上面长满了芦苇或者野草。晚上,表哥会穿上过膝盖的橡胶裤,戴上手套,拎着火钳到上面捉青蛙和蛇。等到第二天,就有龙虾和蛇肉吃,在渔船上,一日三餐吃得最多的就是鱼。舅妈怕我嘴馋,让我一个人在船尾钓龙虾和螃蟹,然后洗干净,就用细盐腌制一下,然后丢到油锅里炸熟,给我当零食。

撒网捕鱼不仅仅是劳作,更是一件神圣而严肃的事情。撒网前,要祭天,祈求龙王爷保佑不下雨,不起浪,更保佑自己运气好,能一网下去捕捞到鱼群。渔船的甲板下面是水槽,揭开板子,大舅将捕捞到的鱼一股脑地倒进水槽里,而我则蹲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捏起渔网内的小鱼小虾,装在早已准备好的脸盆里。

说到捕鱼,大舅总是会夸赞起母亲,说母亲还未嫁人时曾捕过一条中华鲟。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大舅亲近,我坐在甲板上听他说母亲的故事,他蹲在那里,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河风将他的脸庞摧残得十分沧桑,与同龄人相比,捕鱼为生的大舅看上去要老许多。

他告诉我,那条中华鲟有渔船这么长,被母亲撒下的渔网绞住了,鱼身不断地在河里翻滚着,渔网越绞越紧,而母亲和大舅两人的力气太小了,无法将中华鲟从河里捞上甲板。大舅跑到船尾冲着河面上狂喊,呼唤着附近捕鱼的同乡,不一会,四五条渔船就赶了过来,团团将中华鲟围住,鱼叉、刺网统统朝中华鲟的方向撒去。花费了近三个多小时,那条耗尽力气的中华鲟终于被五条渔船用渔网拖上了河岸。

我问大舅,那条中华鲟最后去了哪里。他抽了口烟,说道:“拖上岸,有政府部门的人出面了,这件事情还被上报到北京。鱼被没收了,你母亲得了两百块钱,算是卖给了政府吧。后来那条中华鲟运送到岳阳鱼厂加工,当年你母亲和你姑父都吃过那条中华鲟呢。”

我转过身又跑去问母亲,中华鲟是什么滋味?母亲想了想说道:“喷腥的,比瓦子还要腥。没什么肉,都是油,刺也没有,就一根主刺,不好吃。”

大舅的渔船从大湖里开回河岸边,挑菜的小贩在岸边叫喊着,大舅二话没说,从渔船上跳下去,从卖菜的小贩的手里买了两块白豆腐和一把青菜。回来的头一晚,我和母亲,还有大舅、舅妈、表哥围着煤火炉美滋滋地吃了一锅雄鱼炖豆腐,然而最先被吃完的却是那碟青菜。母亲说,以前捕鱼,要划船到岳阳,又没的发动机,全靠双手撑起双桨,干得是累死人的苦力活。一出湖就是大半个月,那时候每天的下饭菜就是几块风干的盐鱼块,还有家里的腌菜和几个果子。新鲜的蔬菜保存不了几天,新鲜的鱼舍不得吃,要拿到街道上卖钱。现在的人,生活条件好了,有发动机,几天就可以回来,比我们那个时候幸福多了。

我还记得和母亲回家前,我端着脸盆,屁颠屁颠地往河岸上走。大舅站在渔船上对着我的背影喊道:“鬼妹子啊,再拿几条鱼回去吃,那脸盆里的鱼仔子,肉又没肉,还不够你塞牙缝,你扔得河里让它长咯。”母亲急忙冲大舅摆摆手,回应道:“不要了,够了够了,你留着自己卖钱。”

而我呢,只想快些将脸盆端回去,好给那些鱼换换水,再喊表哥表弟们一起玩耍,好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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