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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树能走开 陈毓

 翘起脚跟看世界 2015-07-27
假若树能走开
陈毓

  说说我现在的工作,林场看林人。
  在林场还叫林区的时候,我就在这边工作。那时我是伐木工人,后来禁伐了,我的伙计们陆续去山外另谋生路,我实在舍不得林区才会有的这股子好闻味道,隐约觉得,若是我离开林区,我会死于肺病。我设法留下,我用两条贵烟换来林场看林人这份差事。
  我就像一条老狗,除了对故园的忠诚,几乎没有用处。打这比方的是我的场长上司,他说,林区要创收,要不你真就活成了一条可有可无的寂寞老狗。
  场长比我年轻二十二岁,他不喜欢寂寞是很自然的。他需要更多的钱也是自然的。好在他的点子比林子里的蘑菇多。他说,我们要趁市里开发旅游的好势头,让林子恢复禁伐前的热闹。靠山吃山,我们终归要在山字上动脑子。
  春天,这一带绵延百里的杜鹃花吸引很多城里人来看,一时间蜿蜒的山道挤满了不辞路远前来赏花的城里人。安静了小半年的农家乐也一时火爆起来。王场长眨动眼睛,想出了一个他认为绝好的创意。他找来林区仅存的一个画匠,帮他把创意实现在一张广告牌上。广告牌上画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巨树藤萝缠绕,仿佛天宫里的场景。但我知道这棵树在现实中有原型,它的直接灵感来自山林中那棵据说一千九百八十八岁的红豆杉。一群白颊噪鹛、灰喜鹊、黄臀鹎在红豆杉的枝杈间闹腾,真是生动极了,美好极了。看见的人都夸赞说,这真是个有想法的广告牌。
  我们在那个春天随之推出了一个旅游项目,项目的名称就叫:来吧,来认养一棵永不背弃你的树!王场长说,我们的项目就是要吸引那些有闲钱、有闲情、有闲时间的城里人来给我们送点钱花。当然,那棵被认养的树在名义上属于认养人,树的归属还归林场,归国家,认领树的人绝对不能砍伐。这不违背我们护林的职责。
  在森林里认养树?亏他想得出来,树又不是孤儿,无需谁来领养。但奇怪的是这个项目一推出,还真吸引人来。来认养树的,有恋爱中的年轻人,有鳏寡老人,有中年夫妇。这让我想到电视里那个年轻主持人爱说的一句话:世界真奇妙。
  第一对来认养树的老夫妇使我印象深刻。他们说要认养一棵三十八岁的树,还要那种长相英俊挺拔的树种。判断树的年龄,对我就像喝一杯包谷烧般容易,我立即给他们挑了棵三十八岁的梓树。那对夫妇听说梓树这名字两眼发光,他们说,好啊,梓树,太吉祥了,就梓树。他们还说,原来在古人的诗句里读到梓树,还以为是传说呢。
  为啥要三十八岁的树?老夫妇解释,他们有一个儿子,今年恰好三十八岁,但是他们的儿子去了加拿大,年前刚刚拿了一张什么卡,往后是不会回来住了。现在,他们要在林子里认养一棵不离开的树,任何时候,只要他们来,树总在老地方等他们。他们愿意给更多认养树的钱,只要求我们不要使那棵梓树的边上再长别的杂木。这要求被我断然拒绝,我说,你不能说这棵树是你们的儿子,就不准别的树继续生长,哪怕长在梓树边上的树是你们所说的杂木。在上帝眼里,没有杂木这名字。老夫妇还算讲理,妥协一步,我也妥协一步,我为他们在那棵梓树的旁边,立一块牌子,牌上写:李国衡的领地。李国衡是他们儿子的名字。
  杜鹃花快要开的那个时节,山道上开来了一辆红色跑车。跑车风一般刮来,停在林场大门边,从车上下来一个打扮得像皇后的年轻女人。能接待这样的女人我深感愉快。
  年轻女人一开口,我的快乐心情立即像炽热的火盆遭到冰块覆盖。我鼓起勇气问她,您想要完成哪样业务?同时把我们的项目单递给她。她摘下眼镜,傲慢地反问我,你们都有哪些业务能吸引我?我再次请她看我们的项目单,以及一系列认养条款对应的收费价目。她砰一声把那张纸拍到我面前的桌面上,吓我一跳,我摸摸我的脸,还好,冰冰凉的。.我猜,这个很美的女人准是被她的男人甩了,要不哪来这满脸的冷气?我第一次知道,如此美丽、看上去就富有的女人,也可能是不快乐的。不幸得很。“我能帮你什么,女士?我尽量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我们王场长说,要把每一个顾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当成自己更年期的女人,只能软,不能硬。我再次说,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她说,你们的广告牌子是真的么?我看是假的!假的你们就是糊弄人。我可以告你。我吓出一身汗,辩解说,广告牌子上的树肯定是真的,我知道它长在那里。
  我要认养牌子上那棵树。来人说。
  那棵树长在林子深处,根本没路通往那里,像您穿戴得这么讲究,是很难走到那里去的,光那些荆棘就够您受的。我为难地说。
  何况这林子里好看的树多了,您可以选一棵自己够得着的树,这更实际,更有意思吧?我的口气很真诚。
  女人想了想,决定让我帮她挑出这片树林中最高最粗的那棵树,属于她的树总通归是要与众不同的。我说好,这能做到,你这么不一般的女士,拥有棵与众不同的树,是应该的。
  女人冰冻三尺的脸总算进入了春天。
  女人后来挑了一棵高大的领春木。她说她的名字中有个春字,而她男人的名字中恰好有个领字。领与春,再也不能分开!能分开么?
  分不开,我肯定地说。尽管心里很不确定,但能使顾客满意是我的责任。半年业务做下来,我发现我再也不是半年前的那个人了,我有点得意,又有点惆怅。
  尽管树的名字里包含着领与春,但女人仍坚持要把一句话刻在树身上。我反对无效。她说人都能文身,树就不能刻字了?这让我心疼,是原来伐木时都没有过的心疼,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今生,领永远都不离开春”。这行字现在镌刻在那棵领春木身上,像一道符。
  树被文了身,白花花亮出芬芳的肉。看得我心惊。
  一年后,这种白花花在林子里直晃我的眼。
  我下决心离开林区,哪怕被那越来越强烈的死于肺病的忧虑终日笼罩。
  因为我确信,不离开,我会心绞痛死的,更难堪。
  尽管不知道能去哪里,我还是打好了铺盖卷。我现在就站在林区中间这条唯一通往外界的曲折小径上。
  2012年第3期《百花园》责任编辑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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