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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在商於古道上的白居易

 圆角望 2015-07-28
    董发亮
    历史的年轮,把我们带回到了盛唐时的商於古道。
    这里是大唐帝国可与丝绸之路相媲美的商贾之道,诗歌之路。商於古道由长安蓝田,越秦岭,过商州、丹凤,商南入河南的一条交通要道,一条商於古道影响几乎达半个中国。在巨大的历史落差与戏剧性的朝代更替中,商於古道见证了历朝历代的兴衰更迭,见证并隐藏了数以千计万计的传奇故事。
    当历史穿越到盛唐,落脚在群山逶迤间的商於古道,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飞骑而过的驿站信使,往来穿梭的商贾马帮,心情沉重的南贬官吏,游兴意浓的文人骚客。李白、杜甫、韩愈、李商隐等名人志士,在游历这方山水,往来长安追求功名的同时,寄情山水,诗吟风物,抒怀心声,把唐诗推向了千古绝唱。
    白居易,就是这千古绝唱的一员虎将。他的诗歌,轻轻浅浅,明白如话,百姓喜爱他,皇帝怀念他,后人传唱他。他是中唐一声嘹亮的唢呐,富丽,高昂,婉转,尖刻,有时呐喊,有时呜咽。
    时光匆匆而过。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诬因母坠井有亏人之孝道,被贬江州。出长安,进蓝田踏入商山道。无尽的苦闷哀愁沉重地横亘于他的心头。面对秦岭的壮美,他不置一词,人生低谷的不满和失落让诗人感叹万分:“停骖问前路,路在秋云里。苍苍县南道,去途从此始。绝顶忽盘上,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顶如浪起。”(《初出蓝田路作》)还没到蓝关,还没踏入“崎岖古闻同”的六百商於古道,还没真正感受古道行进的艰辛与沧桑,诗人的语调中就平添了几分愁感。那下来的时光呢?白居易静立在山巅,回望长安,一丝依恋、一丝忧郁、一丝惆怅,“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归问路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一首《初贬官过望秦岭》简单的小诗,却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与纠结。他渴望朝廷,却也忌惮朝廷。他心中明白,那条如锦的仕途之路,始终是他到不了的远方,只能任无限的秋风吹动花白的胡须,让无尽的渴望散落在这贬官途中的商於古道上。
    从秦岭下来,路过四皓庙,诗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被贬的不平,一首《题四皓庙》愤然而从心底呼出:“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诗人对四皓隐居商山避秦乱,复出商山安汉室的景仰,对自己没干成事反被贬往江州的遗憾,成了他永生的困惑和解不开的精神枷锁。皇帝恩宠与贬谪,只在朝夕之间。如今,他这个被贬之人,恐怕是回朝无望,不归隐山林,又该走向何处呢?
    弯弯曲曲的古道两旁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草,开放着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小花们互相依偎着,互相安抚着,一阵山风吹来,微微点头,好像要告诉诗人白居易什么。蓝天、白云、小花、小草和山林连成一片,远处的驿站显得那么沧桑、古朴。这是一颗苍凉的心与苍凉物景的对话,一位悲切的人与另一种悲切的生灵的物语。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视觉,亦是不一样的心声,不一样的风采,不一样的生命图腾。
    山水自有禅机的,这个禅机就是当太阳告别晚霞时,新的一天就要到来了。山水自有灵性的,这个灵性就是月亮挂在天空时,思乡思家的情感就悄然地钻进了心房。
    月照林上,竹影婆娑,在摇曳的月光中,在沉郁无奈的叹息声中,诗人从古道有思想的山水花草中,走向了人生的一个转弯处:诗意的山水、山水的人生,诗意的人生、人生的诗意。
    诗词,是他诗意的人生的精神笔记。他所经历的那些美好的、悲痛的与悲壮的都被定格在他的诗词中,成了永恒。
    诗人敞开衣襟,坐在山间一块石头上,任由清风扑面而来,凝望湖西碧岭苍岑四面壁立如斧削的仙娥削壁,湖面上轻纱般的薄雾飘来荡去。前所未有的清爽,前所未有的无忧无虑,脑子一片空白,宁静得如湖面,这是他长久以来盼望的事情。宁静过后,一首过仙娥驿《仙娥峰下作》,让静如处子的湖面泛起阵阵波澜。
    “我为东南行,始登商山道,商山无数峰,最爱仙娥好。参差树若插,匼匝云如抱,渴望寒玉泉,香闻紫芝草。青岩屏削碧,白石床铺缟,向无如此物,安足留四皓。感彼私自问,归山何不早,可能尘土中,还随众人老”。
    远处的山上有一座寺庙,袅袅的青烟顺着山体慢慢地往高处蔓延。橙红色的屋顶好像与天空连接。伴着清风,白居易仰天长叹,吟出了《读史》《咏史》两首广为流传的诗句。
    “商山有黄绮,颍川有巢许,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山林少羁鞅,世路多艰阻,寄谢伐檀人,慎勿嗟穹处”。在诗人眼中,商山有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东园公四位隐士,颍川有巢父、许由两位高士,看看他们想想自己,世路多艰阻,但山林少羁鞅,自己为何不随他们那样去摆脱凡尘,逍之世外,云游四方,寄情山水呢?“草茫茫、土苍苍。苍苍茫茫在何处?”百姓疾苦,官场晦暗,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霸陵原。诗人想用诗的剑气,提升他内心强烈的呐喊。“秦磨利剑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山,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菹醢机上尽,此类鸾皇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读史》到《咏史》,诗人想告诉世人什么?他又在告诫自己一个什么?
    山在叩首,云在流泪,风在哭泣,就连在商洛古道上散步的山雀、山兔和山羊,也情不自禁停下脚,看着古道上诗人慢慢远去的身影。此时的诗人,行吟在商於古道上,已将名利抛于身外。淡然且泰然间,商於古道上留下了诗人两首在不同场景、不同物语下同标题的《商山路有感》和那首广为传唱的名篇《登商山最高顶》。“万里路长在,六年身始归,所经多旧馆,大半主人非。”诗人感叹六载岁月,商山路驿馆依旧然主人非,人间沧桑,自身被贬又被召,不知是祸是福。“忆昨征还日,三人归路同,此生都是梦,前事旋成空。杓直泉埋玉,虞平烛过风,唯残乐天在,头白向东流。”远方的苍穹,渐渐变得模糊,古道两旁的山林好像读懂了人类的情感,望着一脸茫然无奈的诗人。
    老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被召长安不到两年,白居易又一次踏上商山路。
    漫漫长路,再一次踏上商於古道,触景生情,白居易无端陷入了矛盾之中。一面是对仕途念念不忘的心,一面是平静生活的向往。长安,是心头挥之不去的魔咒,时时刻刻盘绕在白居易的脑海中。春去冬来,日积月累,变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挥之不去,难于解开,却也割舍不掉。登上商山顶,眼前无限风光,让诗人瞬间忘却了一切,满脑子只想着《登商山最高峰》。
    “高高此山顶,回望唯烟云,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或名诱其心,或利牵其身,乘者及负者,来去何云云。我亦斯人徒,未能出嚣尘,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西望长安,烟云缭绕,恍若隔世;东眺武关,在连接秦楚的商於古道上,行走的人,有的为名所诱,有的为利所牵,有的乘马坐轿,有的为生计挥汗奔波,想想自己七年间三过这里,一丝酸楚,一句自嘲,岂有资格嘲笑路人。
    “商州南十里,有水名寿泉,涌出石崖下,流经山店前。忆昔相送日,我去君言还,寒波与老泪,此地共潺湲。一去历万里,再来经六年,形容已变改,处所犹所然。他日君过此,殷勤吟此篇。”初春的商於古道,有一种独特的美。位于商州城南十里的周家尖角,有眼水质甘美的“寿泉”。泉边,他与杨九席地而坐的那方山石,已被路人歇脚时磨光,不见了当年拙朴的模样,唯有当年山石旁那棵弱不禁风的小树,经历了岁月的洗礼,长成了参天大树,微风吹过,树叶好像诉说着当年二人谈诗论道的情景。
    那个在棣花驿清风街漫步的晚上,白居易伴着无限的困惑和纠结入眠。梦中,想起了自己遭贬途经商州见到笼中鹦鹉,借题抒发而就的《商山路逢红鹦鹉》“文章慧辩皆如此,笼槛何年出得身”;他想起了在丹凤武关见到元稹《题山石榴花》后,自己和赋的《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往事同路不同时,榴花不见见君诗”;想起了贬任杭州刺史,夜宿商南富水阳城驿,面对皎月有感而发的《宿阳城驿对月》“凤凰池上月,送我过商山”。
    那晚,月亮特圆特圆,皎洁的月光将驿站洒得如梦如幻。白居易披衣出门,远处传来“秋天高高秋光情,秋风袅袅秋虫鸣,商岭老人自追逐,蓬丘逸士笑相迎”,这不是自己《秋日游龙门醉中狂歌》吗?诗人借着梦呓一挥而就了《棣水驿见杨八题梦兄弟诗》“遥闻旅宿梦兄弟,应为邮亭名棣花,名作棣花来早晚,自题诗后属杨家。”这一刻,天地为之动容。若白居易恍然大悟退隐棣花,采芝商山,那盛唐就没有了诗人“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开”的仰天长叹,就没有了诗人“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的心灵告白,就没有了诗人“一半相思牵山水,两袖清风报家国”的终身遗憾,那商於古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就多了几份传奇、几份辉煌,就有了月的吟歌、星的陪伴,那棣花驿也会在历史的空间多了几份璀璨、几分光环,那诗人的未来就多了天的庇佑、云的祝福。
    少年得志,青年入仕,中年贬谪,将老归隐。
    漫漫长路,这一生,白居易走得太过不易。命运斗转中,他看尽了仕途艰辛,看尽了人间冷暖。几十载的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有着他的梦想和希望,有着他的无奈与彷徨,有着他奋斗的脚印,也有着他失望的泪水。风雨过后,一切都成为过往,唯有淡然的安宁,才是永远的精神故乡。白居易七年三过商山路,漫漫古道不仅留下了诗人许多传奇,留下了诗人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而且散落在故道上的诗篇,成了诗人永远的精神家园。
    穿越所有时间和空间,诗人的脚步声还在商於古道上跫然扣响,诗人的笑容还在商於古道上不时闪现,诗人遗落在商於古道上的酒袋还静卧在某一个角落,静静地守望着主人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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