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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色

 汉青的马甲 2015-07-31


男色 - 陈希我 - 陈希我

 

一直不明白梅兰芳美在哪里?据说他幼年相貌平平,小圆脸,眼皮下垂,无神,还常迎风流泪,秦老太太为他下过评语:“貌不惊人!”其实何止是幼年,他一辈子也没有漂亮过。作为男人,即便是留了胡子,也不够男人气;在舞台上扮女人,如果撇开演技,那模样也无论如何不算美女,既不水灵,也不轻盈,其妩媚也是怪怪的,也许艺术这东西,就是怪怪的吧?


当年梅兰芳到了日本,引起了轰动,当然日本人是爱艺术的民族。明确地说,日本人有着这种审美取向。从日本回来的鲁迅先生对这点是有点明白的,所以他说:“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谓“男人看见‘扮女人’”,其实就是男人把对方这个男人作为女人,类似于男同志中的“1号”对“0号”(非性别认同异常那类)。顺便说一下,我总觉得鲁迅更像是日本作家,而不是中国作家,所以他比中国作家高出一大截境界。


在日本,把男人当女人看这种事并不鲜见,随手拈来的就是若干年前火爆的大岛渚的《御法度》。大岛渚搞了“异色”的《感官世界》,多年后又搞了个“同色”,再一次震惊了世界。


现在能看到日本最早的这种事的描述,是成书于720年的《日本书纪》,其中第九卷就有神功皇后二月条小竹祝和天野祝的故事,是汉文写的:


皇后南诣纪伊国,会太子于日高,以议及群臣。遂欲攻忍熊王,更迁小竹宫。适是时也,昼暗如夜,已经多日。时人曰:“常夜之行也。”皇后问纪直祖丰耳曰:“是怪何由矣?”时有一老父曰:“传闻,如是怪谓阿豆那比之罪也。”问:“何谓也?”对曰:“二社祝者,共合葬欤。”因以令推问巷里。有一人曰:“小竹祝与天野祝,共为善友,小竹祝逢病而死之。”天野祝血泣曰:“吾也生为交友,何死之无宜同穴乎!”则伏尸侧而自死。仍合葬焉。盖是之乎。乃开墓视之,实也。故更改棺衬,各异处以埋之。则日晖炳爃,日夜有别。


其实世界各国也都有这种事,包括中国。在明代,甚至到了泛滥的地步,我的家乡,当年就男风盛行,至今在中国版图上仍然有名。日本的“男色”之风据说是来自于中国。公元九世纪,密宗大师空海入唐求法,将唐朝佛教寺院里的“男色”风气传入日本。空海还将此道传给了他的弟弟真雅僧正,真雅僧正于是又跟平城天皇皇孙有染,这个皇孙,就是那个美男在原业平。


中国历来有“男女之大防”,即便是开放的唐朝,至少在佛教界,对“女色”也是有所忌惮的。空海在大唐,其所受的煎熬可想而知。但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可禁的东西,人心是活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条条道路通罗马”。不能以“女”为“色”,就以“男”为“色”。“男色”往往产生于“色”禁森严的寺庙、军队,乃至道貌岸然的宫廷。朱元璋之前朝廷大多设有官妓,朱元璋认为官员狎妓破坏政事,遂下令禁止,于是渐渐的男色就盛行了。“男旦”也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其实,日本歌舞伎中的男扮女,也是源自于禁忌。阿国创建了歌舞伎,京都、大阪一带就出现了“游女歌舞伎”,除了演剧,还从事卖淫,于是当时的德川幕府就公布了禁止女人演戏的法律。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女人不让演,就男人来演,由年轻貌美的男子扮演女人的角色,叫“女形”,这就是“若众歌舞伎”,照样做那种事。当初是被禁没有办法的,后来竟乐于此道了,倒开辟了福柯所说的新领域,还时有殉情、私奔的事发生。


值得注意的是,这只是男人“色”男人,并不是“男色”的全部。其实,“男色”这概念一直很含混。按中国《汉语大词典》的释义:“谓男子以美色受宠”,又说:“后指出卖色相的男人。”这都没有说明白“宠”与“买”的主体。也许是因为没必要说清楚,中国是男权社会,女人是没有主动权的,这主体理所当然就应该是男人。就连鲁迅,也只看到了“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但其实也有例外的,比如当女人掌权的时候,比如武则天宠冯小宝们。当然这在传统中国是特例,但是渐渐也不是特例了,还可以变换着面目“宠”和“买”,比如女人们的看“男人扮”。这其实是个男人,男人扮成了女人,表面上看,我看的是女人,并不违反纲常,但其实心里想着的是这个男人。


随着时代的开放,后来就更大胆些了,比如女人看足球。体育是人类暴力欲的转移,也是情色欲的转移,足球更是。女人看足球,其实大多是看踢足球的男人。女球迷,“迷”的是“人”,而不是“球”。男球迷迷暴力,女球迷迷男色。


女人“色”男人,在日本早就有之,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女》里的“好色”,就是女“色”男。女主角天性好色,纵横色界,凭借天生丽质及幼时良好家教培养出来的好气质,无往而不获。但随着年龄日增,容颜日衰,就不得不降格以求了。中国的文学,是男人站在自己性别的立场,写男人“色”女人的事,其中对女人的情欲描写,多是臆测乃至于恶测。井原虽然也是男人写女人,但是却写得比较客观。当然这该归功于日本文学的传统,日本文学最初写作者往往是女人,写《源氏物语》的紫氏部是女人,写《枕草子》的清少纳言也是女人,女人写女人,就比较客观。当然当她们看男人,那目光也难说了。


男人要面临女人的目光,当然也面临同胞男性的目光。在这种种目光之下,不检点自己的形象是不行的,于是就得化妆。按一般的印象,武士是粗犷的,但是日本的武士也是化妆的。三岛由纪夫喜欢的《叶隐》是讲男色的,作者山本常朝认为,为了容貌的适宜,武士“最好要不断地照镜子”,“胭脂之粉,还是经常装入怀里的比较好,倘若遭遇万一,于醉醒或睡醒之时,脸色有时会一塌糊涂。”他描绘道:五、六十年前的武士,每天早晨起来,首先做的事就是沐浴,然后剃净月代,梳理好发型,往头发上喷香,修剪手足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为了使它艳若光鲜,再用金色草涂抹,时刻谨慎自己的起居坐卧举止。他自己也花费了很多时间这么做,因为“武士的工作,就是些这样的事。”


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漂亮。如果是很邋遢的样子战死,那么这武士平素的觉悟就值得怀疑,他会被敌人轻视,被敌人鄙贱,所以身体的教养要好自为之,化妆是作为武士的修养。听说日本女人把化妆看做对人的尊重,是一种修养,却不知道大男人也该如此。


男人一生两件事:功业,女人。有的男人为了功业,荒废了对自己形象的整理,邋邋遢遢;而有的男人则是为了女人,堕落得骨头酥酥,一身脂粉气。如何把这两者统一起来?就用“美”。这种美意识也体现在了武士的武器上。欧洲的骑士们也有武器,那武器大多只是考虑到实用,想方设法防身杀敌;中国越王勾践的青铜剑,虽然剑身有规则菱形暗格花纹,剑格正面镶蓝玻璃,背面镶绿松石,但也没有日本武士的刀来得唯美。当年的佐贺藩的武士,连毛毯如何使用都不知道,可是进攻大阪城的时候,穿的战盔是用香熏的。我们还可以在《平家物语》中看到,出征一之谷战役的梶原源太景季,将一枝梅花插在铠甲的背上。这时候的武器,已经超越出了战斗的血腥,与其说是武士使用武器来制敌,勿宁说是敌人使武士发现了武器的瞬间之美,他穿透了这一瞬间,把握了美的存在。


说到瞬间之美,就想到了樱花。樱花花期虽短,但是当开则开,艳美异常;又当灭则灭,刹那寂灭,用寂灭把美瞬间定格了。三岛由纪夫就憧憬这种“瞬间美的闪光”,这种向死而生。他说:“存在的确证,只能通过存在被破坏的瞬间、死亡的瞬间来得到保障。”他也以武士的方式切腹自杀了。


相传最初的樱花只有白色的,武士们喜欢在樱花树下剖腹,樱花树下血流成河,从此樱花就开出了红色的花。樱花的花瓣越红,说明树下的亡魂就越多。


“人是武士,花是樱花。”樱花是男人的花,武士是花一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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