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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去不还

 昵称535749 2015-08-02

2015-07-30 09:01 | 豆瓣:王这么

米芾写过一篇文章。

米芾说,他曾经得到过苏轼的一幅《竹石枯木图》。

苏轼画竹,从地一起至顶,不画竹节。米芾问,为啥不画竹节?答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米芾听了这般狡辨,感觉甚合口味。苏轼贬谪在黄州的时候,米芾去找他喝酒。酒酣,苏轼画了一幅画子:两枝竹子、一根枯树、一块怪石,竹子无节,枯树虬曲,石头皴硬,各自怪奇无端。

米芾说:”这幅画后来被王晋卿借去不还了。“

看到这里,大发一笑。

米芾此人,有几怪癖。一洁癖,二石痴,拜石为兄之类,再一就是坑蒙拐骗,喜好顺人家东西:字画啦,文玩啦,好石头啦。

一次宫里太监出巡——宋代称呼宦官不叫“太监”也不叫“公公”,而是“内侍”、”内臣“、“中官”。到了宫外,官场上一般称为“中贵人”。中贵人船行到仪真,米芾前来拜会。中贵人也是雅人,所以活该倒霉,拿出珍藏的王羲之法帖共赏。老米两眼放光,说我用好画子跟你换好不好?人家自然不肯。老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撩衫子抬腿,爬到船舷上去了,蹲踞其上,摇摇欲坠,口中大呼小叫曰:

“今生能和王右军真迹一起葬身鱼腹,也算死可瞑目了!”饶是中贵人惯看风云,也给吓了一大跳,国朝还不杀士大夫呢,好好的一个士大夫,眼看要死在自己船上了,要死了,哪能讲得清爽!只好把字帖送了他。

皇上知道米芾字好。但是本朝字写得好的人太多。宋徽宗本人就是一个。有次徽宗问米芾,你说说看当世名家的字都怎么样。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皇上又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皇帝遂命老米,来,刷一刷朕新打的御屏风。刷完了,皇上赞叹果然好字,那边厢,老米已经把砚台揣怀里了,墨汁糊了一身,正色奏道:这块砚被臣用过,已遭玷污,不如就赐给臣了吧。

就这样从龙嘴里叼了一块砚走了。

借人古画临拓,完了造张假的归还,真品自己留下,这一类的事更是层出不穷。所以米府金石字画藏品甚丰。

但他还是在王晋卿手里吃了个苦头。王晋卿即王诜,当朝驸马爷,尚英宗之女、神宗之姊蜀国大长公主。也是个画家。也是个词人。

此人风流,宠小妾灭正室,把大宋开国以来著名贤良淑德的蜀国公主活生生给气死了,死时年仅三十。宋神宗和姐姐从小关系极好,望门痛哭,辍朝五日。葬礼后,王诜的驸马头衔就被摘了,人也贬出了京城。神宗对这前姐夫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公主临终前苦苦哀求,才不会这等便宜饶过了他。

王诜是借物不还的惯犯。另有一次,借了米芾收藏的王羲之书法卷——不知是否就是从中贵人手上抢来的那一卷。归还时竟剪下一段自个儿留存了。

王诜和苏轼关系好,”乌台诗案“时,他跑去给苏轼通风报信,还藏匿证据,知情不报,也跟着苏轼被贬官外放了。

苏轼那时有个新爱好:玩石,收藏了不少奇石。给王诜看中了,上门来借——看几天又看不坏你的。

苏轼心知不妙,关系好,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写了一首长诗,诗长名字也长:《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再三申明爱石如命,恳请务必要归还。

意思是,大家快来看啊,都来作个见证啊!王诜又想骗我东西了啊!

王诜不愧是王诜,微微一笑而已。苏轼急得没法,到处叫起撞天屈来。又是写诗控诉,说我一个穷病老人啦,你怎能这样对我;又是打滚放赖,要求王诜用家藏唐代画家韩干的《二马图》作交换……更有一帮朋友来劝架,有的说不如我替你们保管,有的说石头砸了一了百了,闹腾了许久,是为宋朝八卦史上著名的“仇池石”公案。

米芾屡次栽在王诜手上,也不算冤枉。因为米芾这个人,虽然见奇心喜,坑蒙拐骗,性命不顾,但还是有软肋的。

米芾有个好友叫周种,字仁熟。这位朋友很是慷慨,又深知米芾脾性,但有好东西,米芾喜欢,任取任拿。

有一天,老米又不知哪里得了块好砚台,就来找周种显摆。周种今天心情好,决定摆他一道。就说,元章兄莫不是又吹牛吧?说不定是件赝品,也未可知。老米心想胡说八道。砚台不在这吗,你自己看。

周种毕恭毕敬,洗了好几遍手,方才接砚来看。米芾心中暗喜,我这朋友交得不冤,是个解人,不像那帮伧父俗人,毛手毛脚脏得很。一看之下,此砚果然是好,爱煞人也,只是不知发墨怎样?

发墨者,墨与砚得水为媒,互相生发,光泽细腻浓艳也。明代马愈《马氏日抄》中总结:“何以谓之发墨?曰:磨墨不滑,停墨良久,墨汁发光,如油如漆,明亮照人。此非墨能如是,乃砚石使之然也,故发墨者为上。”这决定了一块砚的实用价值。不仅外美而且要内秀。

周种要看这砚发不发墨,取清水未至,等得不耐烦,忽然咳一声,一口唾沫吐到砚台上,就着口水砚起墨来。一边磨一边道,滑能留手,出墨如油,爽利!尤物难得!老米在一旁,直看得目瞪口呆,暴跳起来。

“公何先恭而后倨?砚污矣,不可用,为公赠。”周种的后人在他的大宋佚闻录上,这样斯文地记载着。

实际情况是老米发了疯,红了眼珠,脱帽摘籫,一头撞过来,差点把老朋友撞死。后来不管怎么解释是开玩笑,这块尤物之砚,米芾是坚决不要了。说来说去,老米到底还是个痴人。是痴人,就好骗他。

说来说去,巧取豪夺,坑蒙拐骗,其实也就是些文人雅癖。因为是爱好,不是投资。欣赏的是本质之美,而不是经济价值。因此可以容得下耍赖与玩笑。

当然,也是士大夫阶层有闲有钱。

米氏云山,又称米家山水,为米芾与米元晖父子共创。将山水画一举带入“文人画”领域,善写云蒸雾绕之山水,放弃传统勾、皴,多以浓墨、焦墨、横点、点簇,染出重重山峦。如米芾自谓:“信笔作之,多以烟云掩映树石,意似便已”。米家山水声誉隆高,尤为后代精英知识分子推崇。

“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是董其昌说的。董其昌极爱米芾,算得上隔代的知己。董其昌作画,烟云流润,神气俱足,风流蕴藉,堪称明朝第一。董其昌写字,无半分俗骨,董其昌写文章,灵透清雅。

那一年携米元晖《潇湘白云图》,舟行于洞庭湖上,只见斜阳远挂,湖上浩浩渺渺,一望空阔,唯有长天之上,白云往来相逐,如乳如烟,静极而动,似犬马,似仙怪,万般变化。不禁望得入神,董其昌心想,这不就是一幅活的米家墨戏么?原来山水之妙趣,全在烟云变幻间。

于是朝朝暮暮,贪看云图不足。只觉天闲地静,白云悠悠,是一张大图画,只不知我是画中人还是观画人?或者两者都非,蹊径怪奇,画不如山水,笔墨精妙,山水又岂能及画?总归是有一卷人间好图画,要待我来做。

董其昌孤帆一叶,一路行来,在湘江看云,在洞庭湖上看云,在吴中看云,在他自己的画里看云。后代的人在博物馆看他的画中白云,是如何慰藉了一带青山,剔透了整个世界。

董其昌好色贪财。好色,据说六十岁还抢了别人庄子上的丫环,暴打苦主,以至激生民变,连房子带无数书画藏品被一烧而空,自己也逃到外县避难。(注:此事背后颇有蹊跷,真相未必如传说,先这么着吧,有空再来分析)好财。“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是家乡民间的口号。能享此盛名,背后多少有些土豪劣绅的勾当。

画名满天下,画不过来。带着小妾和弟子造自己的假画卖。自己亲笔画的,越看越喜欢,珍重地放到厢子里锁起来。有时候也造点假古董,随便骗骗人。

借了好字画,当然经常不还。去朋友家,见书案上法帖好,遂盘旋不去,要借。幸得朋友早有准备,塞了张临本给他。过了些日子,这张临本,便被堂而皇之出现在他刻的《戏鸿堂法帖》里,上市卖钱去了。

要是能画得像董其昌那么好,我问我家的正人君子,但是让你人品变坏,欺男霸女,贪财好色,万人唾骂,你干不?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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