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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诗不会失去流传的意义

 海明山水 2015-08-08

  ▲冯唐 | 诗人、作家,已出版小说《万物生长》
  诗的字句里有能流传的意义,有能翱翔的乐音。
  冯唐语:诗意不只是在翻译中失去的,诗意也可以是在翻译中增加的,仿佛酒倒进杯子。
  冯唐首部译作,致敬大师泰戈尔。
  ▲《飞鸟集》内图 | 冯唐(左)泰戈尔(右)
  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那些刹那冯唐札记,分享翻译过程中的种种感悟
  01▼
  中国传统培养文人的指导思想是:培养出的文人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通才,可以从事各种职业,地方官吏、盐铁专卖、纪检监察,甚至包括制造武器、修筑大坝等等理工科技术要求很高的职业。
  古今中外,小二十年学习、实践下来,“为师、为相、为将”,我似乎也成了个放到哪里都能撅着屁股干的通才。
  但是,有两个职业,我坚定地认为,我干不了。不是不会干,是太难,干着太痛苦。
  一个干不了的职业是律师。在几个场合中深度接触律师后,我才发现,律师能罗列出那么多小概率事件,在这些小概率事件中,人性能呈现出那么丰富的阴暗。硬着头皮做十年律师之后,我再闭门写小说,估计小说里面的无尽黑暗会淹没曾经满是柔软的无尽光明;我再出门干俗务,估计管理风格中的以德服人都换成了以缺德服人。
  另一个干不了的职业是翻译。语言是人类发明的最具欺骗性的工具,文化是某个人类种群最大的信息聚合,翻译是用最具欺骗性的工具在两个信息之海中间架一座准确、通畅、景色优美的桥。
  翻译做多了,我担心我出现精神症状。
  ▲《飞鸟集》书封 | 诗人冯唐首部译作
  02▼
  一直负责出版我简体中文书的小孙忽然问我:冯唐老师,您想不想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给您最高标准的翻译费,每个字很多钱。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后来,一边翻译,一边想到了一些原因。
  比如,小孙勤学上进、靠谱缜密,不会害我。
  比如,我刚辞了工作,下一个工作要明年初才开始,正好可以做些稍稍从容的事情。过去十五年,每次都是一年捞到几天,这几天就是拼命写小说。
  比如,我是中文超简诗派创始人,诗歌长度通常比唐诗七律、七绝、五律、五绝还短。据说《飞鸟集》也是浓缩得不能再浓缩的诗集,我想仔细见识一下。
  比如,小孙说,最高的翻译费,每个字很多钱。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幻想着能靠码字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幻想是不是还是幻想。
  ▲《飞鸟集》平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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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还是幻想,幻想很快落空了。《飞鸟集》字数出奇地少,如果我在一万个汉字之内翻译不完,是我的耻辱,我对不起汉语,请借我一把割腕或者剖腹用的蒙古刀。
  但是既然答应翻译了,就尊重契约精神,翻译下去。
  04▼
  小孙给我寄来了泰戈尔的原本。
  小孙讲究,说:这样,冯译《飞鸟集》在版权页上就可以清晰标注:译自Forgotten Books出版社2012年重印本。
  05▼
  我在加州湾区纳帕附近租了个民房—— 一个纯美国老太太很早之前买的。那时候,附近的海军基地还没废弃,修船厂船来船往,很热闹。如今冷清了,废弃基地的一部分活化成了滨海公园,可以跑步,可以听海,可以体会空寂,间或有警告牌,说:不能再往前了,可能有没清干净的炸弹。
  房子不大,院子很大。房子里很多东西,粗分两类,比美国老太太还老的东西和没美国老太太老但是她舍不得丢掉的东西。院子里很多香草,薄荷、薰衣草、鼠尾草、百里香、迷迭香,还有不少果树,柠檬、橘子、无花果,还有片小菜地,西红柿、茄子、不知名的瓜,还有完全不修整的芭蕉、完全自由的紫色牵牛花、完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野猫,五组椅子—— 一天中随着太阳和风的变化,人可以变化自己屁股的位置。
  我找了半天形容词来总结这个院子,没得逞。偶尔听到一个意大利人的用词,“有组织的杂乱”,贴切。
  ▲院子里桌上的《飞鸟集》
  06▼
  刚开始翻译就出现问题。
  郑振铎旧译总体偏平实,但是集子题目反而翻得飘。《Stray Birds》翻译为《飞鸟集》,从英文字面和里面多数诗歌的指向,翻译成《迷鸟集》或者《失鸟集》似乎更好。
  想了想,还是决定保留《飞鸟集》这个名字。几个原因:《飞鸟集》已经被中文读者所熟知;“迷鸟”或者“失鸟”不是已知汉语词汇,“飞鸟”是;我喜欢的诗人李白写过一句我喜欢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据说,鸟从来不迷路,鸟善于利用太阳、星辰、地球磁场等等现成的伟大事物随时帮助自己确定方向。
  人才常常迷路。
  07▼
  郑振铎的序言里说,泰戈尔最初的著作都是用孟加拉文写的,比之后的英文翻译更加美丽。
  我没问到,泰戈尔的孟加拉文诗歌是否押韵。但是泰戈尔的英文翻译是不押韵的,郑振铎的汉语翻译是不押韵的,无论英文还是中文都更像剥到骨髓的散文。
  我固执地认为,诗应该押韵。诗不押韵,就像姑娘没头发一样别扭。不押韵的一流诗歌即使勉强算作诗,也不如押韵的二流诗歌。我决定,我的译本尽全力押韵。
  翻译过程中发现,这个决定耗掉了我大量精力,翻译中一半的时间是在寻找最佳的押韵。
  在寻找韵脚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坚信,押韵是诗人最厉害的武器。
  有了押韵,诗人就可以征服世界去了。
  “天子呼来不上船,笑称臣是酒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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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书的时候,我会和出版商建议,哪怕诗再短,也要一首占一页,多余的空间就空在那里,仿佛山水画中的留白。
  读最好的短诗,需要留白,需要停顿,需要长长叹一口气,然后再接着读下一首,仿佛亲最好的嘴唇,需要闭眼,需要停顿,需要长长叹一口气,然后再说:“我还要再见你,再见的时候,我还要这样闭上眼睛。”
  09▼
  翻译的“有我”之境,不只是译者的遣词、造句、布局、押韵,更是译者的见识、敏感、光明、黑暗。
  《飞鸟集》第十二首,粗看英文原文和中文译文都不抓人:
  “沧海,你用的是哪种语言?”“永不止息的探问。”“苍天,你用的是哪种语言?”“永不止息的沉默。”
  翻译的刹那,我想起我和我初恋之间很多很平淡无奇的对话。
  分手之后很多年,偶尔联系,我总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没任何世俗暗示,只是问问。”我初恋总是不答,怎么问,也还是不答。有一阵,我初恋见我之前,都要提醒我:“能不能不要问问题了?”我忍住不问了,又过了一阵,就没联系了。
  翻译的刹那,我想起我一直没得到回答的问题,我似乎懂了,再也不想问了。
  在笔记本上抄了一遍《飞鸟集》第四十二首:
  你对我微笑不语为这句我等了几个世纪
  10▼
  有些诗的好处在于三观贴心。
  比如《飞鸟集》第二十首:
  我做不到选择最好的是最好的选择了我
  这种态度里面满满的是自信、乐观、顺应、坦然。既然生为一朵花,那就别总想着最好是生为一朵花、一棵草,还是一棵树,对你而言,成为一朵花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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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诗的好处在于解决现实问题。
  我进入大学之后,一路追求“第一、唯一、最”,一味迷信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生活简单、思想复杂,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周工作八十小时以上,一年飞十万公里以上,在吃苦的过程中获得一种苦行的快感。看着这个“我”越来越锋利,常常内心肿胀地背诵那首古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后来经历的事儿多了些,隐约觉得这种执着中有非常不对的东西,锋利不该是全部,一个人能左右的东西其实也不多。
  翻译《飞鸟集》第四十五首,心里释然了很多:
  他尊他的剑为神剑胜了他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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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月有阴晴圆缺,小说有起承转合,一本诗集也有高峰和低谷,《飞鸟集》似乎也不例外,翻译到中间,不少诗平平。
  烤鸭不都是皮,大师也是人,泰戈尔也不是神。
  13▼
  译完的那天,余震不断。翻译完,总的净字数八千零二个。
  我开了一瓶Merry Edward 2012年的“长相思”,不算贵,但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长相思”,喝到微醺。我很开心,对自己说:“我尽力了,我尽全力了。”开心得完全忘了翻译之前心里纠结的那几十件江湖恩怨和繁琐世事。
  我很早就把新浪微博的认证改为了简单两个字:诗人;也在四十岁刚过的时候出版了《冯唐诗百首》,创立了超简诗派。中国有很多圈子,诗人也有个圈子。我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也没尝试过进入这个圈子,这个圈子似乎也不认可我是个诗人,似乎也不认可《冯唐诗百首》是诗歌。翻译完《飞鸟集》,我坚定地相信,《冯唐诗百首》是诗歌,里面有很好的诗歌,冯唐是个诗人。
  无论这个诗歌圈子怎么说,我不用卧轨、不用早夭,“春风十里,不如你”这七个字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讲汉语的地方口耳相传。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声了。
  by 冯唐伯克利不二堂
  本文摘自《飞鸟集》图片摄像/肖遥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做梦时
  我们距离非常遥远
  醒来时
  我们在彼此的视野里取暖
  诗人冯唐首部译作,最具诗意和韵律的《飞鸟集》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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