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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我读书写诗都是因为寂寞

 真友书屋 2015-08-08

席慕蓉:我读书写诗都是因为寂寞


文 | 武云溥


国文课拯救了我惶惑的少年时代


我喜欢小开本的诗集,可以放在包包里,跟着我一起旅行的那种,贴身又贴心。在我年轻的时候,准确说是初中二年级开始写诗,那时我绝对想不到将来可以出版自己的诗集,更想不到会在大陆出版。而现在我却恍然发觉,2011年就要来了——从1981年《七里香》出版,居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我读书、写诗,都是因为寂寞。因为战乱的关系,我到香港读私立小学,老是做一个插班生。每次都是人家已经读了一年了,是个完整的团体,这时候我转学过来,怯怯地站在门口。我们总是对陌生人有天然的排斥感,我年纪小,不知道自己侵入了一片新的“领土”,总觉得自己是被排斥的,与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当我很努力地融入这个团体,得到一两个朋友,就又要转学了,一切从头开始。


我读书、写诗,都是因为寂寞。


最恐怖的时间,是我从香港的初一到台湾的初二,考进一个非常好的女校,又是插班生的身份。香港的初一是没有学代数的,而台湾就学过,所以数学课本对我来说是天书,那时候我的数学都是考零分的——永远需要补考。补考的时候老师开恩,考试前一天写四个题目在黑板上,写完就走了。其他同学一看,这些题目简单到不得了,就教我们这些补考的学生做。我还是不会做,傻傻地看着题目,最后只有靠背下来,四题里面背会三题,第二天补考得75分。


教我做题的有个同学,后来到马来西亚去了。前几年我去马来西亚发表新书,那个同学也来了。我就对台下的读者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恩人。我对数学如此恐惧,以至于多年以后做梦,梦里面老师还对我说:你零分。梦醒了我就好高兴: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学数学了。


这样惶惑的少年时代,是什么救了我呢?就是国文课。国文老师拿我写的作文到别的班级去展览,我写东西的时候,老师就站在旁边看着,我都不知道——我完全沉浸在文学的意境里面。在国文课上,老师教我们《古诗十九首》,让我们背《长恨歌》、《琵琶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么简单的字,给我巨大的震撼。


《席慕蓉诗集》6册,作家出版社2010年9月。


你也许会说,才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么能够理解《古诗十九首》里面的离散、漂游?可我确实有颠沛流离地走来,一路做插班生,一路被排斥,直到遇见诗歌,突然间觉得有生命在文字里跳跃。我现在懂得,诗歌可以放到任何一个人的心里面,而我寂寞的心,刚好接收到了这样的讯息,从此对古典诗词特别喜欢。当年教我们小学跟中学的老师,其实很多人都完全可以教大学,只是因为战争流落到香港、台湾。他们把战乱年代的悲伤和祝福,都凝聚在了国文课里。


“对久远的、已经消失的美好事物的怀念”


1958年,我发表第一首诗,当时念高中二年级。我在教室里得不到朋友,回家就在日记本上写诗,日记本是我的朋友。母亲说我脾气蛮犟,我自己也知道,跟社会相处的时候,必须要做一个合群的人。但写诗是可以最不合群的一件事,比画画还要自由。你知道每个艺术家都有所谓的虚荣心,画一幅画出来想要得到别人的赞赏,然后开画展还要去找会场,都要跟社会打交道。但是在写诗的时候,我没有欲求,谁也不要想管我。


可是最后我发现,还是我的原乡管住了我。《七里香》这本诗集里有两首是1959年写的,有一首写我穿过松林,有月光,每天晚上有鹿的影子。结果在2003年我就真的看到了


这首诗里面所写的景象:在我母亲的家乡,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注:今内蒙古赤峰市),中秋节的晚上,月光如水,我穿过母亲家乡山上的松林,遇到长着美丽犄角的鹿坐在路边看着我。我乘坐的车子过去以后,那头鹿站起来,走进了森林里。


月光,松林,鹿影,一切都是我十几岁时写过的景象。



早期出版的席慕容诗集页面。


《七里香》里有幅我手绘的插图,画的是一棵树,有长长的影子。朋友对我说,画得不对,台湾的树哪有那么斜的影子?这个朋友在许多年后跟我到草原上,指着一棵树惊讶地叫我:席慕蓉,那不就是你画的树么?太阳即将落下,一棵小树长在草原上,拖着好长好长的影子。


我无话可说。这样的事实对我有什么意义?原来我的身体里面,除了出生以后的记忆,一定还有属于我的族群、我的祖先的记忆——来自蒙古草原的记忆。


于是我想回去看看,可是两岸长久隔绝,便有了所谓的“乡愁”。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听说这首《乡愁》还被选进了大陆的课本里,对我来讲,乡愁不是针对个人的情感,英文里面有个说法,乡愁是“对久远的、已经消失的美好事物的怀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人类都有共同的乡愁。



《追寻梦土》封面,作家出版社2009年4月。


这个世界真好玩,我当初写诗真的是为自己,才不在乎谁要看。而现在我写很多关于蒙古的诗歌,包括《追寻梦土》和《蒙文课》这两本散文,就特别希望别人来看,希望大家能够了解我热爱的蒙古草原。每个人都对我说,因为你是蒙古人,所以你喜欢蒙古草原。我开始也以为是这样,后来慢慢发现,不是的,乡愁不限于故土——在我还没有回过原乡的时候,为什么也有乡愁呢?


1989年我刚回来的时候像个婴儿


问题在于,我并非刻意,而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乡愁的所在。1989年我终于到了大陆,当时两岸解禁不久,公教人员可以回来探亲。我像一个婴儿般,触摸到了真实的蒙古草原。有人带我走一些路,有人告诉我一些故事,像老师一样教我理解自己的原乡。我后来跟人家说,感觉自己好像进小学了。


然后就是频繁地回来。有些地方我不止去一次,像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我已经去了八次。今年回来又去阿拉善盟、额济纳旗,这里是第四次来。还有巴丹吉林沙漠,第二次来。我一次再次地回来,在很多地方碰到人问我:你怎么老来?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上次好像没有看清楚,很想再来看看。



席慕容签名。


我拿着书一路走一路读。我读乌热尔图先生写的鄂温克史话,比如《述说鄂温克》。鄂温克族在呼伦贝尔游牧,乌热尔图先生是鄂温克族优秀的文学家、学者,他的作品就像字典,一个个部族的名字,在我看来都蕴藏着深邃的历史。你知道真相的后面可能还有真相,乌热尔图的书就常常让我有这种感觉。举个例子来说,我去过好几次鄂温克地区,在大兴安岭里面有个沙地樟子松的保护区,那片森林我还进去过。山上有位八十多岁的女猎人,我拜访过她两次,我还是鄂温克的荣誉公民——这些已经证明我足够了解鄂温克了吧?后来听人说,像她这样的鄂温克猎人,中国只剩下一百多位了。鄂温克族还有两万多索伦和几千个通古斯(注:“索伦”和“通古斯”为鄂温克部落名称),一共差不多三万多鄂温克人在中国,他们来自西伯利亚的勒拿河流域。


这已经是真相了对不对?其实还远远不够,我读了乌热尔图先生的书才知道,天呐,这个族群的文化,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丰富。原来在蒙古秘史里面有记载,年轻的铁木真曾经遇到一次最大的灾难,把他救出来的就是一位鄂温克人。后来铁木真娶的那个皇后孛儿台,也是鄂温克人。鄂温克人的历史分布,从贝加尔湖一直延伸到阿拉斯加。


有个神话传说:很久以前鄂温克人要往人多的地方迁徙,走到海边的时候不敢走了,那是白令海峡,冰天雪地,环境险恶。萨满带他们走过去,说不要害怕,记得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阿拉斯加——我翻开乌热尔图的书,他说在鄂温克的语言里,“阿拉斯加”的意思是“等候你”。多么美丽的传说,我们在白令海峡的对岸,等候你。



“阿拉斯加”的意思是“等候你”。


我现在就随身带着乌热尔图先生的四本书在读,还有耿世民先生的书,关于突厥碑文的翻译,我也读得津津有味。怎么办,我现在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欲罢不能。如果说1989年我刚回来的时候像个婴儿,对自己的原乡一无所知。那么现在二十年过去,不断地走路和读书,我应该算是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了吧?


我们所有人的祖先都在这样的星空下走过


有人问我,既然你这么热爱蒙古草原,为什么不在那里定居呢?我要坦白说:我怕冷。到了大兴安岭,零下三十几度,我实在受不了。现在还常有那边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空气都结冰了,大白天出门要开灯,因为整个世界都在雾里面。我已经是在台湾生长起来的一棵树,不敢移植到蒙古草原上,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所以我春天来、夏天来、秋天来,冬天很少来。


可是蒙古草原,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中和笔端。《我折叠着我的爱》这首诗原来的名字叫《长调》,因为我有一次听完蒙古长调之后,非常感动,到处找人问那个颤音叫什么。没人回答我,直到问到一位唱长调的女歌手。


她站起来对我说:席老师,在我们蒙文里面,长调的这个特殊唱法叫“诺古拉”,汉语的意思就是“折叠”。



蒙古草原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中和笔端。


我折叠着我的爱


我的爱也折叠着我


我的折叠着的爱


像草原上的长河那样婉转曲折


遂将我层层地折叠起来


这就是我找了十几年的灵感。蒙古的长调,歌词可能只有两三句,唱起来却百转千回。正是她所说的“折叠”打动了我,我的忧伤可以折叠起来,欢喜可以折叠起来,见到你,我就慢慢地唱出来,一点一点,把折叠的爱打开来——这不就是蒙古长调的神韵所在吗?虽然听起来像绕口令,但是能够抓住“折叠”这个词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又进入了蒙古原乡的更深一层。


有一天晚上,我乘车在呼伦贝尔走夜路,为了等后面朋友的车,我们就停在大草原的中间。他们招呼我下车看看,我还不想下去,因为很困。


朋友说,你还是下车会比较舒服一点。


我就下车了,在车灯照射的范围内活动,伸伸腿什么的,也很无聊。茫茫原野,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司机说,后面的车好像还要很久。然后他就把马达停掉,车灯熄了。



许多人在作业本上抄过席慕容的诗。


这一下子陷入黑暗,我才下意识抬头看天:哇,真是穹苍!圆的天幕上面,满满的星星。在车灯照亮的小范围里面好像很高大的一个人,面对星空,忽然像蚂蚁一样渺小。但是人在缩小的时候并不会害怕,我脚下踩的地还很踏实。在那样的时空中,我忽然发现,人类是怎么走过千万年的岁月?那么久远的时间里,我们所有人的祖先都在这样的星空下走过,走在黑暗的土地上,温暖而又坚实,这样走出一条路来。那天晚上我收获了惊喜,遇见了我的原乡。


我总以为别人跟我一样,能体会到这些繁复细密的情感。所以别人问我说,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也有人帮我解释,说每个艺术家,或者说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一个追求的目标,精神的原点。我想没错,我是受美诱惑的人,如果蒙古草原不是这么美好,我大概不会如此痴迷。


“以诗之名,我们呼求繁星。”


我要出一本新的诗集,已经写好了几十首,其中有一首写道:“以诗之名,我们呼求繁星。”诗集的名字也就定为《以诗之名》。满族有位学者富育光先生是研究萨满教的专家,他说满族人祭星,就是大声地呼唤,相信星星会经过人们的呼求而更加明亮。


这给了我启发。相同的道理,我在大兴安岭看到杜鹃花开的时候,落叶松、樟子松底下的腐质层,就是一层一层的落叶堆积化成。其实这就是生命的过程,所有的腐质层,是我们生命落下来的记忆。以诗之名,我们呼求繁星,以诗之名,我们还要做很多事情,比如呼求爱情。在这样一座落叶堆积的森林里面,有过戎,有过氐,有过鲜卑,有这么多人走过,我相信也有人爱过,不是只有我而已。



席慕容在内陆网站参加访谈。


我以诗之名书写蒙古,难道一定是要发表议论吗?不,我有很多种方式来表达情感。我写过一首短短四句的诗叫做《鹿回头》:


在暗绿褐红又闪着金芒的林木深处


一只小鹿听见了什么正惊惶地回头


眼眸清澈的幼兽何等忧惧而又警醒


恍如我们曾经见过的 彼此的青春


这首诗副题为“记一把三千年前制造的鄂尔多斯式青铜小刀上的纹饰”。我曾看到一把古老的青铜质匈奴刀,匈奴刀上会刻很多动物纹样,这把上是一只小鹿在回头看。“回头鹿”是鄂尔多斯青铜器里面很出名的一种纹样,我从这把刀上,看到了自己从前恍惚见过的景象。


每一只小鹿在森林里面都很紧张,时不时回头张望,一如年少时永远做插班生、永远做陌生人的我。所以其实这首诗,来自一个考古界的线索,但是我拿来放在诗里。我们年轻时候都是蛮惊慌的,不知道要碰到什么,这就是青春。



席慕容的油画。


其实我想说,人生没有当下。“当下”永远是马上过去的,所以诗是把“当下”留下来的重要方式之一。我们常说珍惜时光,把握当下,其实当下在哪里?在诗里,在所有的文学作品、绘画作品里,在一切艺术里,唯独不在我们的人生里。


我的本业是绘画。在台湾,我常画荷花,用很大很大的画布,有时像一面墙那样大。我出过一本画册,集中了我几十年来画的荷花。我为了画荷花到处跑,比如跑去巴厘岛等等,在没有回到蒙古草原之前,我的生命都是在画荷花。


但是到了蒙古以后,我觉得又停不下来了,我必须在草原上、在森林里一直走。你问我是在做田野调查吗,不是,我就是去走路,去看,回来以后写一下我的想法而已。可是我认为我画不了草原,因为坐不下来,时间不够。我很羡慕那些蒙古画家,他们画的草原让我自叹弗如,自己更加不敢画了。


风吹过来怎么样,雪下起来怎么样


最近台湾出了一本我的散文精选集,出版社要我谈谈所谓的“散文观”。我说其实我没有什么明确的观念,如果要我分析绘画、诗歌跟散文,我会说绘画是我的理想,我希望在绘画领域达到某种目标,让别人可以肯定我,这是我很在意的。诗歌是我的痴狂,我管不了那么多,非写不可。并不是人们说怎样的诗好,我就去写怎样的诗,而是我只想说出自己的意思,有时候短,有时候长,有时候这样说,有时候那样说,诗歌就是这样绕着我的东西。



席慕容油画作品《晨荷》。


而散文是我的感动。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喜欢写诗,但有时候生活不让他继续写下去,必须要先去做别的事情,等到什么时候忙完了再过来,也许发现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想大家都可以写写散文,就在日记本上写,记录自己每天的感动。


我只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很幸运有人喜欢我的诗,也很幸运能在生活中持续地写下去。所以无论出书还是挑选日记本,一个朴素的平装本对我都是最合适的。我庆幸自己从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写诗,而且写完都留了下来。你知道吗,有次我去给高中生做演讲,学生问我,要怎么写出一首好诗?我想我不知道怎么写一首好诗,可是我知道怎么开始写一首诗——你先不要管好诗还是坏诗,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读者的评判标准,也许隔了几十年几百年以后,今天的好诗坏诗都要混淆起来。那么我开始写诗的办法,就是去买一本自己很喜欢的本子,我从小喜欢看上去干净朴素的本子,在这样的本子上写日记,慢慢写起诗来。一句话回答问题,就是先去找一个本子,然后开始。



席慕容最有名的诗集《七里香》封面。


我经常也拿一个本子进卧室里,哄我的两个孩子睡觉。平常我在画室里画油画,自从孩子出来以后,我所喜欢的猫狗都不能进房间,我每次碰孩子之前要洗好几次手,我变成一个有洁癖的妈妈。孩子的房间不能有虫蚁,当然也不能有油画的颜料跟气味。


那我想画画的时候怎么办呢?在欧洲留学的时候,除了学油画,我还辅修铜版画,但是那种铜版画用的药水也不可能放到小孩的卧室里来。我就拿了一支针笔,再拿一本比较大的本子,在孩子的两个小床旁边坐下来。孩子们躺在床上,看到妈妈用针笔细细而缓慢地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那是非常安静和幸福的时刻。有时候孩子们也要求我讲故事,我就一边画,一边讲我编出来的故事。故事不小心编得比较深入的时候,我就放下画笔,合上本子,开始声情并茂地学给他们看:风吹过来怎么样,雪下起来怎么样。这样讲得手舞足蹈,忽然发现,我的先生在房门口偷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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