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原谅我无处告慰的兽性

 江西小毛驴 2015-08-09
谢宗玉
  
   一、
  
  萨姆·门德斯的《锅盖头》是一部向大师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致敬的电影。两部电影的共同特点,就是如何将普通人训练成熟稔丛林法则的兽人。人之异于禽兽之处,的确不多。军队就是两者不多的相异点之一。禽兽界几乎没有专门用来守卫或进攻的团队。人类却有——就是军队。
  很显然,军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它的存在形式处处披上文明的外衣,但它存在的目的和本质却是非文明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它文明的外衣下,包藏的是丛林法则的内核。暴力的胜利既是军队的生命力,也是军队存在的全部荣耀和价值所在。多数时候,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越高,其军队的“兽性威力”就会越大。这种威力一为保护本民族文明体系,二为摧毁他族文明体系,将他族纳入到自己文明体系之中。人类历史上很多时候,民族文明的融合,都是借助暴力的手段,而非通过和平友好的方式。
  如果说一个民族的文明体系就像一个花园,那么军队就是将花园圈护起来的荆棘,普通民众则是被文明哺育的花花草草。问题是,军队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作为民众的护卫者,在肉体上士兵也许强过一般民众。然而肉体的强壮,并不意味精神的兽性。就是说在进军营之前,人们受文明熏陶的程度大致是差不多的。如果大家都熟稔军队兽性的本质,那么作为被文明驯养已久的人们恐怕很难选择去做一名士兵。所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就是参透了内幕的人留下的警世恒言。
  可一个民族的文明又非得靠军队维护。怎么办呢?几乎所有民族都采取了自欺欺人的手法,一方面在文明的大道上阔步前进,另一方面又将本民族价值观中最神圣最崇高的荣誉授予给遵循丛林法则的杀人者。杀得越多,越被崇拜。到了元帅这一级别,那简直成了民族灵魂的象征。正因为这样,“好男不当兵”的谚语注定成不了官方主流,而只能流传于江湖野莽之中。可以肯定,大多数应征的士兵,并不是出于自身兽性的需要,而是被本民族自相矛盾的价值观所蒙蔽。他们不知道,在本民族享有崇高威望的军人,在相邻民族的眼中,都是邪恶的,并且罪不可赦。
  
  二、
  
  民族文明或许可以轻易混淆人性和兽性的价值,可对于一个个具体的人来说,人性和兽性之间却不容易转换。据说古希腊,某些孩子一出生就注定了士兵的命运。这样反倒好些。因为一开始就让他们与团花簇锦般的文明无缘,而只对充满丛林法则的生存方式洞若观火。他们懵懂的心性,除愚忠、嗜血和搏杀外,对文明内部人们的生活将一无所知。
  可现在不是古希腊,现在青年在变成士兵之前,都被人类文明哺育过,都是文明花园中的花花草草。为了战争的需要,他们才不得不尽量剔除血脉中的人性,以尽快适应兽性世界的杀戮征伐。电影《锅盖头》开始讲的,就是将“文明的花草”如何变成“兽性的荆棘”。
  主人公安东尼的心灵触须显然要比其他人更丰富敏感一些。要不然从海湾战争回来,他也不会把自身的经历写成一部畅销书。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教官,就是要在短时间内将这位多愁善感的青年训练成一名铁血战士。其残酷性和野蛮性,与《全金属外壳》有得一拼。这个新兵自进入训练基地就被告诫,文明社会大行其道的规则在这里几乎都行不通。这里信奉的是丛林法则,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尊严,只有直裸裸的生存。如何杀死敌人,保存自己,是海军陆战队训练的宗旨。
  “在这个被上帝抛弃了的残酷世界,尽快成为残忍、冷酷、无情的人,是对付害怕的最佳方式。”
  “圣书上说,不准杀人。我说:‘去他妈的!’”
  ……
  教官对新兵蛋子反复宣讲的都是诸如此类的话。为了尽快剔除新兵身上的文明性,教官们可谓花样玩尽,完全不把新兵当人看待,只当他们是一只只没有情感的兽类。教官要做的,就是将他们体内被文明驯服的兽性重新激发出来。让他们在纷争面前,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枪炮和武力,而不是付诸道德和法律等文明解决手段。某些时候,由杰克·吉伦哈尔扮演的安东尼的兽性的确被激发出来了,《断背山》中那个羞涩男孩在这部影片中就像换了一个人,他时不时就目露凶光,一脸狰狞,杀气腾腾,其摧毁拉枯斩钉截铁的气势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幸运的是,同大多数士兵一样,这个男孩的兽性尚控制在理智的范畴,从人性到兽性,再从兽性到人性,虽然过渡困难,但他们都找到了两者私通的秘道。所以,即使原先的文明价值观被摧毁殆尽,安东尼仍然能安稳地坐在军营的马桶上看加谬的小说《局外人》,这不能不说是对野蛮训练的一种嘲讽。对安东尼来说,或许肉体和意志都在军营,灵魂却以局外人的姿态逍遥在军营之外。正是这样,情感丰富的安东尼没有被惨无人道的魔鬼式训练彻底推毁。
  相对而言,《全金属外壳》中的士兵比尔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脸上总带着淡淡笑意的比尔,最初的内心一定明亮无比,纯美无比。他并不懂得军队的兽性本质,他懵懵懂懂来参军,目的是为报效国家,以获得文明社会推崇备至的荣耀。可由于他的运动神经实在差强人意,结果他沦为一个倍遭教官蹂躏的倒霉蛋。某天深夜,当他的战友因不满他的拖累而集体对他实施惩罚时,这个以前在文明社会靠爱和温情生存的男孩彻底绝望了,全身紧拧的神经终于绷断。毕业那天,这个久练成精的远距离神枪手,在近距离内射杀了自己的教官,又将枪管塞进嘴巴,零距离饮弹自杀。很显然,教官对他的兽性训练彻头彻尾地失败了。因为他谋杀教官的行为并不完全属于兽行,而是以兽性的方式完成他对人性尊严的最终维护。至死,他都没有掌握人性和兽性互相过渡的窍门。
  
  三、
  
  “去他妈的政治,我们已经到这儿了,其他的都是屁话。”当安东尼随着狙击队到了中东,发现所谓的为国而战,只是一句空话,他们的所作所为仅仅只是为保护国内石油巨头的利益。荣誉的幻觉破灭了,这时他们只能用上面那话安慰自己。是的,不管为什么而战,既来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们体内近乎爆棚的兽性就需要发泄。他们甚至恨不得所有的伊拉克人都是敌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然后让人郁闷的是,上层采取的政治手段是武力施压,而不是武力袭击,战争因此迟迟不来,他们日益膨胀的兽性只能闷在体内,引而不发。如果说《全金属外壳》是让士兵在战争中验证自己被训练激发出的兽性是否“正点”的话,那么《锅盖头》则是让士兵如何将激发出来的兽性“缓提轻放”。很显然,《全金属外壳》里的“小丑”即使最后开枪射杀了越南小女兵,但他被训练出来的兽性依然算不上“正点”,因为他这一枪更像是为了让身受重伤的越南女兵免受痛苦煎熬,而非出于兽性的本能击杀。同样,《锅盖头》中的安东尼面对内心沸腾的兽性也无法泰然自若地“缓提轻放”。他坐立不安,手忙脚乱,几乎一直处在杀人和崩溃的边缘。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手淫。读不忠女友的来信。擦枪。继续手淫。争论宗教和生命的意义。争论左右手手淫的区别。折装随身听。继续手淫。幻想女友在与一个叫乔迪的男人干得欢……”这些就是待战士兵打发无聊时光的日常功课。
  无处安放的兽性把安东尼和他的战友折磨得焦躁不安,我以为很快就会有人振臂一呼,打破“军人不干政”的古训,窝里反了。但偏偏没有。安东尼和他的战友尽管在不停地制造事端,但没有一个人想用集体暴动的形式来打破这种沉闷的不合理的现状。事实上,“军人不干政”其实并非人类价值体系内的绝对真理,而是为了避免本民族文明不受内部暴力推毁。所以民族文明进步的方式之一,就是把民族文明的发展方向,交给政治家和精英们在圆桌上决定,而军队只是对付外敌的工具。可惜的是,我们民族的发展却不是这样。“兵而优则政”,居然成了我国历史的常态。就是说,一个士兵一旦掌握了军队,他必然就会以政治家的面目出现。因此自古以来,本该对外的军队却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所杀之人绝大多数是本民族的同胞,所杀外敌只是零头。枪杆子里出政权,这话固然没错,但新政权的建立却是以牺牲本族文明和同胞的性命为代价。所以城头的大王旗无论怎么变幻,我国政治文明体制二千年来似乎一直因换汤不换药而止步不前。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这话虽然也不是人类价值体系内的绝对真理,但自古以来就是这么强调的,这话在关键时候挽救了狂躁的安东尼和他的战友,规避了“窝里反”成为一种可能。当然,从另一方面看,也说明美国的精英政治上层对军队的控制能力。
  问题是,信息闭塞时代,才是军人绝对服从的最佳环境。只接受单方面信息的军人,失去了对真相的判断力,才会塑造绝对服从的品性。而在信息爆炸的现代,己方、敌方和第三方的消息层出不穷地推到士兵的面前,残暴的训练虽然激发了士兵体内的兽性,但并没有泯灭士兵最起码的是非观和逻辑推理能力。“是谁给萨达姆的枪弹?是我们!”而现在却要“我们”与拿着“我们”枪弹的萨达姆作战,翻云覆雨的政治一下子就失去了它自诩的正义性。探明事实真相的士兵们恐怕也就没有以前那么服从了。所以尽管《锅盖头》中安东尼和他的战友没有集体反叛,但反叛的苗头却无时不在,只差一个点火的人。
  
  四、
  
  在沙漠里,安东尼和他的战友百无聊耐地呆了好几个月,战争终于姗姗来迟。军营一时兽性昂扬,群情汹涌,所有人发誓要把萨达姆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然而,科技的发展,已悄然改变人类战争的性质。作为狙击队,安东尼和他的战友原本应该浴血在最前沿的战场。可实际上,他们除了挨一顿风吹沙似的炮弹外,连对手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所有的问题,在他们到达之前,无坚不摧的科技早已替他们解决了。他们与其说是在打战,不如说是在第一时间参观惨不忍堵的战场。敌方的士兵和平民甚至来不及作任何反应,就被威力巨大的炮弹一瞬间化作了碳化物。狙击手们能够做的,就是用手摸摸这些一碰即碎的碳化物。在邪恶的科技面前,他们体内的兽性突然变得不值一哂。而这不值一哂的兽性却依然堵在他们的心口上,让他们难受得要抓狂。安东尼的搭档甚至把他的兽性发泄在敌方的一具死尸上。杀不了人,他就变态地折磨尸体。
  战争到最后,安东尼和他的搭档终于捞到了一个杀人的机会,两人兴致勃勃地赶到指定的位置,用枪小心瞄准敌首的头颅,正要扣动扳机,兄弟部队一个军官突然赶到,命令他们停止行动,并用一种不屑的口吻对他们说:“你们一枪只能打死一个,看我们的,定叫你们大吃一惊。”他的确牛B,只见一声令下,一群飞机轻燕剪水般掠过敌方兵营,拉网般扔下一批炸弹,火光冲天之际,所有的敌人都化作了灰烟。他们远远地呆着,就像欣赏一场绚丽夺目的烟花秀。但这场烟花秀并没有给安东尼和他的搭档带来快感,相反却让他们感到无比绝望。战争即将结束,而作为神枪手的他们却未放一枪一弹。安东尼愤怒的搭档背靠着墙壁,一屁股缓缓坐下来,抱头号淘大哭起来。是啊,兽性如洪,在体内翻江倒海,却无处告慰。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在庆祝战争胜利的篝火晚会上,狙击队员们对着天空打光了枪膛里的所有子弹,想以此消解体内难以名状的兽性。但枪膛里子弹虽然没了,体内的兽性却并没消除多少。返回歌舞升平的文明社会,他们再也无法找回参军之前的自己了。也无法融入以前的生活了。“所有的锅盖头,杀敌的或战死的,他们永远都会是我。”不管“我”是在谈爱,结婚,或给儿子洗尿片,“我”心中的那杆枪从此再也放不下了。换句话说,人性扭曲成兽性后,心灵的弹簧再不可能还原成最被的模样。这些锅盖头(士兵)看起来是人,内心却藏着兽,他们只能被称作兽人,兽人更适合丛林法则,却很难在文明社会中生存。电影最后定格在安东尼搭档的葬礼上,留给观众的反思意味绵长。战争没有夺走锅盖头们的性命,文明社会却成了埋葬他们的场所。安东尼和他的战友们注定只能是文明社会的牺牲品。无论在军人头上加多少荣誉和光环,这个职业都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他们的存在,既是文明社会一道永难愈合的丑陋伤疤,也是文明社会一个无法掩饰的野蛮符号。要消除这道野蛮符号,人类的文明必须全球一体化。当所有的文明都揉杂在一起,当所有的民族都融合在一起时,军队和士兵也就可以消失了。
  
  五、
  
  相对《全金属外壳》而言,我之所以更看重这部片子,是因为这部片子巧妙地撩起了科技野蛮面纱的一角,这必须引起人类足够的重视。
  在冷兵器时代,每个民族和国家必须将自己的人分成两类,大多数是便于管理的文明人,少部分是保护文明成果的兽人。兽人的存在使得文明社会的发展普遍呈现出拉锯般的迂回曲折。因为谁都不知道,那些心性被扭曲的“荆棘”是不是只一心对外保护本民族文明的“花草”,而不会反过头来,控制、劳役甚至迫害本民族文明的“花草”呢?一旦民族由军队掌握,那么对本民族文明势必是一种摧残,文明社会势必会呈现出倒退之态。
  另外,在冷兵器时代,去兽性化趋势导致文明社会的人战争力普遍不强,从而使得兽性张扬的野蛮民族有了可乘之机,比如说中国历史上蒙古族入侵宋朝,满族入侵明朝,文明社会就这样被无情颠覆。中国只能重新从野蛮出发,再一点点向着文明的火光摸索前进。
  现在,科技在日新月异地发展,保护本民族文明的“荆棘之墙”更多由科技担纲,而不需要另外培养兽人。这样一来,军队的数量减少了,文明社会被扭曲心性的人跟着减少,本民族文明被野蛮内讧摧毁的概率也随之减少。而野蛮民族也再不能靠身体的蛮劲,像成吉思汗那样去征服世界了。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问题是,战争由科技接手后,死亡便只剩下一堆符号和数据。当人类把邪恶的脏事一古脑交给科技后,我们会不会从此丧失感知痛苦的触觉和认知丑恶的能力?当科技的杀戮突破了一定的极限,洋洋得意的人类有一天会不会发现,他们的文明之旅绕了一个南辕北辙的大圈后,又回到了野蛮的起点?还有,科技现在只是人类的仆从,当有一天邪恶的科技发展到足以“拥兵自立”时,反过头来,它们会不会突然变作人类的主人。或者干脆站在人类的反面,做了人类的敌人?再是,现在科技最发达的民族或国家是不是就代表人类社会最正确的发展方向?他们的宗教信仰、社会机制、生活习性和文化艺术能不能作为人类生存的典范?如果不能,那么科技就是在“为虎作伥”,代表落后文明去征伐先进文明。就像我们无法想象二战期间,如果希特勒比罗斯福更早拥有原子弹,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样,我们同样无法想象,未来最先进的科技将掌握在谁人之手,并把人类以及人类所倡导的文明带往何方。这真叫人忧心肿肿。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