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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韬:《金瓶梅》抄引话本、戏曲考探

 yayaba 2015-08-10


金瓶梅》不仅抄引了《水浒传》中的大量文字,而且还抄引了话本小说、戏曲中的大量文字。如果说《水浒传》是《金瓶梅》创作素材的重要来源的话,话本、戏曲则是《金瓶梅》创作素材来源的又一个重要方面。对此,美国学者韩南教授已作过认真的考证和研究韩南:《〈金瓶梅〉的素材来源》。笔者所据为包振南同志的手译稿。。鉴于韩先生的考证较为简略,笔者有意在吸收其成果的基础上作进一步探索,并以此就《金瓶梅》的成书问题发表些浅见。 

  一、 《刎颈鸳鸯会》 

  《金瓶梅》抄引了话本《刎颈鸳鸯会》中的某些文字。现存的此话本收录在《清平山堂话本》卷三之中笔者所用的本子为谭正璧先生的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清平山堂话本》为明洪楩编,书中多宋元旧作,至晚亦作于明嘉靖之前,故可能为《金瓶梅》作者所抄用。《刎颈鸳鸯会》入话部分,叙临淮武公业爱妾步非烟与比邻之子勾引成奸,事败而自杀身亡。正话叙淫妇蒋淑珍前后与三个男子私通。前二人因淫纵而身亡。后一男子与其成奸时双双被其夫所杀。话本宣扬了“娥眉本是婵娟刃,杀尽风流世上人”的思想。于此,《金瓶梅》作了极为重要的借用,其文字如次: 

  《刎颈鸳鸯会》入话部分: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以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右诗、词各一首,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曰:“顺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如今则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 

  《金瓶梅》开卷第一回抄引了这段文字,只是在行文上作了些细微的更动。这段文字在《金瓶梅》全书中的地位,亦相当于话本的入话。《金瓶梅》抄引这段文字后写道:“言丈夫心肠如铁石,气概贯虹蜺,不免屈志于女人”,与话本所宣扬的女人祸国败家的思想相一致。区别在于它比之话本又增写了一长段项羽如何宠幸虞姬,刘邦如何宠幸戚夫人而误国的说教。然后又如话本那样,以“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一句话,而转入了一部大书的正文——武松、潘金莲、西门庆的故事。 

  “丈夫只手把吴钩”一词,是宋代诗人卓田的作品。《刎颈鸳鸯会》抄录其词,《金瓶梅》又再加转录,并就此词写了不少解释、阐发性的文字,十分突出地渲染了女人祸国败家的思想。这一方面说明《金瓶梅》宣扬这种思想非为其独创,另一方面又说明这是《金瓶梅》作者创作《金瓶梅》的一个思想倾向。《金瓶梅》写道: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 

  这可以说是《金瓶梅》全书的一段纲领性文字。其后的故事发展亦正是如此:“日日追欢,朝朝迷恋”的潘金莲,“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贪他的”西门庆等人,“断送了六尺之躯”,“丢了泼天哄产业”。于此可见《金瓶梅》的指导思想、情节内容,确实与《刎颈鸳鸯会》有共通之处。这是《金瓶梅》之所以能借用《刎颈鸳鸯会》文字的重要原因。 

  但《金瓶梅》与《刎颈鸳鸯会》是不是“如同一辙”呢?韩南先生是这样看的。他认为,《金瓶梅》作者“把这部小说说成是‘一则风情故事’。书中的这句话毫不含糊地表明了作者是如何看待这部作品的。”韩南:《〈金瓶梅〉的素材来源》。以下引此文者不另加注。这就是说,《金瓶梅》所写的就是“一则风情故事”。笔者认为从表面上看,贯穿于《金瓶梅》全书的确实是潘金莲、西门庆等人的“风情故事”,其淫乱者的结局与《刎颈鸳鸯会》十分相似。但实质上,《金瓶梅》通过这则“风情故事”,以大量的篇幅写到了朝廷的昏庸,上下官场与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腐败,社会的黑暗与民不聊生。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说:《金瓶梅》写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谈〈金瓶梅词话〉》、《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这是《金瓶梅》的真正价值所在,它如何能以“一则风情故事”而概称之呢!《金瓶梅》表面上写的是“一则风情故事”,实质上是一部全面暴露和批判封建黑暗统治的谤书,这是笔者的看法。那么《金瓶梅》作者为什么要自称是“一则风情故事”呢?这恐怕是张竹坡等人所指出的“保护色”,“狡黠文字”,“史公笔法”吧。这不能不说是《金瓶梅》作者的高明之处、深刻之处,是《刎颈鸳鸯会》等“风情故事”所无法比肩的。在这个问题上,恐怕《红楼梦》亦深受其影响。 

  二、 《戒指儿记》 

  话本《戒指儿记》收录在《清平山堂话本》“雨窗集”中。现存者仅为残篇。话本叙丞相陈太常之女陈玉兰与对衙才郎阮华阮三郎私会,赠以戒指儿。后因无由再见,追忆不已,阮三成疾。友人张远出计请小庵尼姑王守长设法让小姐与阮三在庵中会面。尼姑见财起意,收了两锭银子的贿礼,遂设计请丞相夫人和小姐到庵中拈香,并事先将阮三藏于庵中。小姐已知此事,拈香毕便佯装瞑目作睡,遂入尼姑房中与阮三苟合。阮三乃久病之人,久思色欲,一时相逢,情兴酷浓,脱阳而死在女子身上。阮三之父阮员外要与陈太常理涉,与儿索命。话本《戒指儿记》残篇,情节到此中断。下文是否写到告官,故事如何收结,现已不得而知。《金瓶梅》作者两次重复将这故事抄入书中。第一次抄在第三十四回中,是作为西门庆在理刑时遇到的一个案件,讲给李瓶儿听的。第二次则抄在第五十一回之中。薛姑子等女尼常常出入西门家中,并受到吴月娘的礼遇。西门庆极为不满,以此事揭薛姑子的丑行。《金瓶梅》在借用《戒指儿记》时将原作中的尼姑改成为薛姑子。原作的思想倾向在于:“劝了后来人: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不婚不嫁,弄出丑咤”,《金瓶梅》借抄时突出了:“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窝藏男女通奸,因而致死人命,况又受赃”。可见,《金瓶梅》在借抄时已改变了原作的宗旨,使其成为贬斥僧尼,宣传作者的“毁神谤佛”思想倾向的一个故事。《金瓶梅》还在原作基础上添加了以下情节:阮三死后,其父母“怎肯干罢,一状告到衙门里,把薛姑子、陈家母子都拿了”。在审理案件时,提刑夏龙溪,“知陈家有钱,就要问在那女子身上”,西门庆则认为罪在薛姑子,故“褪衣打二十板,责令还俗”。显然,《金瓶梅》已将原作的“男女私通”故事,改成了一桩“人命官司”由于目前我们所见的话本系残篇,故《金瓶梅》抄引时所添加的情节是否系原话本所有,待考。。可见,《金瓶梅》借抄《戒指儿记》时,其人物、创作思想、故事情节都已作了为我所用的加工改造。 

  三、 《五戒禅师私红莲记》 

  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收录在《清平山堂话本》卷三之中。《金瓶梅》第七十三回写到吴月娘“听薛姑子讲说佛法”,讲了五戒禅师私红莲的故事,即将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加以压缩改写,抄入《金瓶梅》之中。其抄改情况如次: 

  话本有“入话”云: 

  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 

  铁树开花千载易,坠落阿鼻要出难。 

  《金瓶梅》写薛姑子讲说佛法时“先念偈曰”,即抄其韵文,改“宗”为“家”,“流”为“家”,后两句易为“落叶风飘着地易,等闲复上故枝难”。字句变化甚大,但文意一致,且较为通俗。接着话本叙五戒禅师和明悟禅师形貌,《金瓶梅》亦加以抄录(文字略有变动)。话本还写道: 

  何谓之五戒?第一戒者,不杀生命;第二戒者,不偷盗财物;第三戒者,不听淫声美色;第四戒者,不饮酒茹荤;第五戒者,不妄言赵语。 

  《金瓶梅》抄改为: 

  如何谓之五戒?第一不杀生命,第二不偷财物,第三不染淫声美色,第四不饮酒茹荤,第五不妄言绮语。 

  此又可谓文意同而辞简。对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故事的主要部分,《金瓶梅》作了削繁就简的工作。五戒犯了色戒,明悟以“莲花为题”作诗一首以劝诫。五戒亦奉和一诗。其后,五戒写下《辞世颂》八句坐化而去。话本中的唱和诗及《辞世颂》,《金瓶梅》只改动个别文字而全部抄入。可见,《金瓶梅》第七十三回中薛姑子的“讲说佛法”,来源于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当无疑。但《金瓶梅》又明言这次活动属于“宣卷”。那么我国古代有没有关于五戒故事的宝卷呢?似乎没有。显然《金瓶梅》作者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将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改头换面而作为宝卷抄入书中的。这是《金瓶梅》借抄话本小说的一个特例。 

  四、 《志诚张主管》 

  话本《志诚张主管》收录在《京本通俗小说》卷第十三之中。话本叙东京汴州开绒线铺的张员外,凭媒说合娶到从王招宣府中出来的小夫人。小夫人有意于绒线铺主管张胜,给张胜赠以钱物。张胜告以其母,并从母言避祸而不辞而别。后小夫人寻得张胜,赠以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愿结为夫妻。原来这是小夫人的鬼魂。小夫人因出嫁时偷取王招宣府中一串西珠,后事发而自缢身亡。《金瓶梅》两次借抄了话本中的情节。 

  其一,话本云张员外“年过六旬,妈妈死后,孑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资财……。张员外忽一日拍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何用?’”遂托媒娶小夫人。这小夫人“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聚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金瓶梅》第一回借抄这些文字,遂成了潘金莲的身世来源。其改动处在于:《金瓶梅》改张员外为张大户。称潘金莲“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后王招宣死,潘被转卖给张大户。后因主家婆不容,张大户“赌气倒陪房奁”,将潘氏给了武大郎。话本又叙张员外娶得小夫人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金瓶梅》第一回抄录时成为:“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显然,《金瓶梅》对话本的抄袭痕迹十分清楚。 

  其二、 话本中小夫人派人绐张主管赠以钱物的情节,也被《金瓶梅》大段地抄借。话本原文如次: 

  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个在店中当值。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是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开门,却说与你。” 

  张主管开房门,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见了一惊,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妇女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还有几件妇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到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 

  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以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张员外见他不出,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 

  又过了几日,李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 

  《金瓶梅》第一百回有如下一段相应的文字: 

  谁知自从陈经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羞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只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的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春梅)差出我们来。”李安道:“奶奶教你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什么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 

  虽然话本中的张主管张胜被《金瓶梅》改成虞候李安,小夫人被改成奶奶春梅,话本中送钱物者只称妇女(即小夫人的使女),《金瓶梅》中改称金匮(即春梅的使女),但两段情节完全相同:妇人如何进得男人房间,交待衣服送与男人与其母亲;妇人走了又回头赠五十两大银;男人如何听从其母之言装病不出;如此等等。《金瓶梅》改头换面地抄袭话本的情况,可谓昭然若揭。 

  五、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被冯梦龙收录在《古今小说》第三卷中。《金瓶梅》抄录了话本中的许多文字。但《古今小说》成书在《金瓶梅》以后,因此《金瓶梅》作者在借抄时依据《古今小说》中的话本这是不可能的。此话本当有宋元旧作。其一、 凌蒙初在《拍案惊奇序》中说:“龙子犹所辑《喻世》(即《古今小说》)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陋习。如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今见《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中的话本,多有被收入《三言》之中者,即为明证。其二、 《宝文堂书目》著录宋元话本中有《三梦僧记》一篇,叙吴山狎妓韩金奴事,今存《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亦叙此事。且有吴山三次梦见僧人拘命的情节。可见《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原名为《三梦僧记》。但《三梦僧记》今已不存,因此我们只能拿《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与《金瓶梅》加以比勘。 

  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叙富家子弟吴山被暗娼韩金奴所勾引,因淫欲过度而得病,病间三次梦见僧人拘命。后为亡僧设醮追拔而免一死。话本寓劝诫之意。《金瓶梅》借抄话本中的大量文字,分别写入第一回、第九十八回、第九十九回之中。为便于比勘研讨,现将两书相应文字并列抄摘如次: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自家今日说一个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去恋一个妇人,险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的家计,惊动新桥市上,……《金瓶梅》第一回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忽一日,吴山……只见屋后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许多箱笼、桌、凳、家伙,四五个人尽搬入空屋里来。船上走起三个妇人,……尽走入屋里来。……吴山问主管道:“甚么人不问事由,擅自搬入我屋来。”主管道:“在城人家,为因里役,一时间无处寻屋,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恰好官人自来。”吴山正欲发怒,见那小娘子敛袂向前深深的道个万福:“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事急,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知,望乞恕罪,容住三四日寻了屋就搬去,房金依例拜纳。”吴山便放下脸来道:“既如此,便多住些时也不妨。请自稳便。”《金瓶梅》第九十八回 

  一日,经济在楼窗后瞧看,正临着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载着许多箱笼、桌、凳家活,四五个人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船上有二个妇人,……尽走入屋里来。经济问谢主管:“是甚么人?不问自由,擅入我屋里来。”谢主管道:“此是两个东京来的妇人,投亲不着,一时间无寻房住,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官人,不想官人来问。”这经济正欲发怒,只见那年小妇人敛衽向前,望经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告说:“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报,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纳房金,就便搬去。”……经济把头一项说了一遍:“……你每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间住也不妨,请自稳便。” 

  (吴山)当夜心心念念,想着那小妇人。次日早起,换身好衣服,打扮齐整,叫个小厮寿童跟着,摇摆到店中来。……吴山来到铺中,卖了一回货,里面走动的八老来接吃茶,要纳房状。吴山心下正要进去。恰好得八老来接,便起身入去。只见那小妇人笑容可掬,接将出来万福:“官人请里面坐。”……吴山低着头睃那小妇人。这小妇人一双俊俏眼觑着吴山道:“敢问官人青春多少?”吴山道:“虚度二十四岁,拜问娘子青春?”小妇人道:“与官人一缘一会,奴家也是二十四岁。……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那小妇人又走过来挨在身边坐定,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来借我看一看。”吴山除下帽子正欲拔时,被小妇人一手按住吴山头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人,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一头说,径走上楼去了。吴山随后跟上楼来讨簪子。正是:由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吴山走上楼来叫道:“娘子,还我簪子,家中有事,就要回去。”妇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不要妆假,愿谐枕席之欢。”……吴山且惊且喜,问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妇人道:“奴家排行第五,小字赛金。长大,父母顺口叫道金奴。……”当时金奴道:“一时慌促搬来,缺少盘费。告官人,有银子乞借应五两,不可推故。”吴山应允了,…… 

  (经济)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韩爱姐不下。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喜跟随,来河下大酒店中,看着做了回买卖。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经济心下正要瞧去,恰八老来请,便起身进去。只见韩爱姐见了笑容可掬,接将出来,道了万福:“官人请里面坐。”……经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延瞪瞪秋波,一双眼只看经济,……爱姐因问:“官人青春多少?”经济道:“虚度二十六岁。敬问姐姐,青春几何?”爱姐笑道:“奴与官人一缘一会,也是二十六岁。……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韩爱姐)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经济正欲拔时,被爱姐一手按住经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便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一头说,一头走。经济不免跟上楼去。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经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休要作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经济问:“你叫几姐?”那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韩爱姐便告经济说:“自从三口儿东京来,投亲不着,盘缠缺欠,你有银子乞借应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不可推阻。”经济应允。……当日金奴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烂熟。次蚤,金奴在房中磨墨挥笔,拂开鸾笺,写封简道:“贱妾赛金再拜,谨启情郎吴小官人: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听闻贵恙灸火疼痛,使妾坐卧不安。空怀思忆,不能代替。谨具猪肚二枚,少申问安之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贱妾赛金再拜。”写罢折成简子,将纸封了。猪肚装在盒里,又用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吴山来到家里卧房中,悄悄的写了回简,又秤五两白银,复到酒店楼上,又陪八老吃了几杯酒。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老汉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吴山遂取银子并回柬说道:“这五两银子,送与你家盘缠。多多拜覆五姐,过三两日,定来相望。”……(金奴)将简拆开灯下看时,写道:“山顿首,字复爱卿韩五娘妆次:向前会间,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意,枕席钟情,无时少忘。所期正欲趋会,生因贱躯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不胜感感。三二日间,容当面会。白金五两,权表微情,伏乞收入,吴山再拜。”爱姐与王六儿商议,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在楼上磨墨挥笔,拂开花笺,写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与经济去。……经济拆开柬帖观看,上面写着甚言词?“贱妾韩爱姐敛衽拜,谨启情郎陈大官人台下: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蓬荜。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听闻贵恙欠安,令妾空怀帐望,坐卧闷恹,……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申问安诚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下书仲夏念日贱妾爱姐再拜。”……经济走到书院房内,悄悄写了回柬,又包了五两银子,到酒店内问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罢。”经济将银子并回柬付与八老,说:“到家多多拜上五姐,这五两白金与他盘缠。过三两日,我自去看他。”……(爱姐)拆开银柬,灯下观看,上面写道:“经济顿首,字复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衽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不胜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申远芹之敬,伏乞心鉴。万万。”下书经济再拜。 

  过了两日,第三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吴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吴山进门,金奴母子两个堆下笑来迎接,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吴山与金奴母子相唤罢,到里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认认奴家房里。”吴山同金奴到楼上房中。……金奴与吴山在楼上,如鱼得水,似漆投胶,两个无非说些深情蜜意的话。少不得安排酒肴,八老搬上楼来,掇过镜架,就摆在梳妆桌上。……两个并坐,金奴筛酒一杯,双手敬与吴山道:“官人灸火妾心无时不念。”吴山接酒在手道:“小生为因灸火,有失期约。”酒尽,也筛一杯回敬与金奴。吃过个数杯,两人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吴山重复自觉神思散乱,身体困倦,打熬不过,饭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 

  《金瓶梅》第九十九回 

  陈经济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却是五月二十五日他生日。……那经济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忽报陈经济来了,……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说道:“官人,贵人难见面,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经济与母子作了揖,同进入阁儿内坐定。少顷,王六儿点茶上来。吃毕茶,爱姐道:“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经济上的楼来,两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无非说些深情蜜意的话儿。……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罢在梳妆桌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经济,深深道了万福,说:“官人一向不来,妾心无时不念。”经济接酒在手,还了诺,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经济)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还有一首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金瓶梅》将此诗抄在第七十九回之中。但是,此诗还出现在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第四十四回中。而《金瓶梅》抄此回的文字亦相当多。因此,《金瓶梅》中的这首诗到底是抄自《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还是《忠义水浒传》,现在已无法推断了。 

  综上所列充分说明,《金瓶梅》确实抄录了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的大量文字。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对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的借抄,在众多的借抄文字中具有很大的典型意义:其一、 话本中的有关文字几乎全部照搬到《金瓶梅》之中,所改动者仅仅是主要人物的姓名而已;其二、 不仅是话本的主要情节,就连大量的细节描写,《金瓶梅》亦统统照搬照套而无多改易,就是那两封书信亦一仍其旧;其三、 就主要人物而言,虽然姓名变了,但人物的情态和性格特征却没有变。可以说,《金瓶梅》第九十八回、九十九回中的陈经济、韩爱姐、王六儿的形象,就是话本中的吴山、韩金奴、胖妇人的形象的移植。 

  以上说明,《金瓶梅》第九十八回的创作素材,主要来源于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除去此回的开头部分之外)。这些情况足以表明,就小说创作的素材来源而言,借用、抄录、移植前人的话本小说,对《金瓶梅》的创作成书来说,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以上笔者对五篇话本小说与《金瓶梅》创作的承袭关系作了较为详细的考探。其实,《金瓶梅》所借抄的话本岂止五篇而已。据美国学者韩南先生的考证,《金瓶梅》在成书过程中还借抄了话本《杨温拦路虎传》、《西山一窟鬼》、长篇小说《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文言小说《如意君传》等等。但这里的情况比较复杂,还有待于我们作进一步的考证工作。 

  下面,我们再考证一下《金瓶梅》借抄戏曲的问题。这是《金瓶梅》创作素材来源的又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 

  六、 《琵琶记》 

  南戏《琵琶记》,元末高则诚作。剧叙蔡伯喈赴京应试,妻赵五娘在家奉侍翁姑。蔡中状元,招赘于牛相府。家中二老饿死,五娘寻夫进京,得牛女之助而团聚。第二十一出叙伯喈弹琴诉怨,牛女、伯喈唱《梁州序》一套: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只见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合前〕〔生唱〕 

  柳阴中忽听新蝉,更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舡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尤勘恋。起来携素手,鬓儿乱,月照纱窗人未眠。〔合前〕 

  〔节节高〕涟漪戏彩鸳,把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人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 

  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从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把笙歌按。〔合前〕〔合唱〕〔余文〕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拚取欢娱歌笑喧。 

  此套曲写夏天的傍晚,雨过天晴一片清凉的景色。欢娱中略带悲凉。《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写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正饮酒中间,忽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雷声隐稳,一阵大雨来,轩前花草皆湿”,“少顷雨止,天外残虹,西边透出日色来。”于是西门庆拍手,孟玉楼弹月琴,众人齐唱《梁州序》。这就是《琵琶记》第二十一出中的《梁州序》套曲。由于《金瓶梅》此处所写的情景与《琵琶记》略同,故能借抄而入。但这种借抄与情节性的借抄不同。《金瓶梅》抄录时作了文字上的改动:改“零乱”为“凌乱”,“渐轻”为“听春”,“只见”为“但闻得”,“合前”为“合”。由于《琵琶记》中《梁州序》中的第一曲“新篁池阁”,《金瓶梅》并未抄录,故此处增前曲中的“合唱”文字:“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开华宴,清世界有几人见”,并改“开华宴”为“排佳宴”,“有几人见”前增“能”字。以下文字的改动处有:改“听”为“噪”,“更”为“见”,“舡”为“船”,“尤”为“犹”,“恋”为“羡”,“鬓儿乱”为“整云偏”,“窗”为“厨”,“把”为“绿”,“不觉暗中”为“暗中不觉”,“把”字删,“阑”为“间”(似抄误)。此处笔者所列出的“改动”文字,情况似较复杂。有些实系改动,有些则属于误抄、漏抄、刻误。由于目前我们所见的曲本与《金瓶梅》作者当时抄用者极可能不同,故此处的比勘文字,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本文中的其他比勘文字,当然亦有此种情况,特此说明)。此处《金瓶梅》对《琵琶记》原曲辞的改动,在文字上更增色彩。《金瓶梅》中写唱曲的场面极多。而这些所唱的套曲或小令,大多借前人的创作而抄入,作者自己的创作很少。这是《金瓶梅》素材来源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 

  七、 《香囊记》 

  南戏《香囊记》,明邵灿作。邵氏约明成化年间在世,生平不详。《香囊记》叙张九成事。称九成得罪秦桧,使金被羁十年。佩一紫香囊失于战场,败军拾得,误报九成死。其妻邵贞娘避贼流离,紫香囊复失。为赵运使子所得。遣媒欲强娶。贞娘控告观察使。而观察使即张九成。此剧宣扬忠贞节义。《金瓶梅》第三十六回,叙西门庆结交蔡状元,“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唱了一折下来”。小说未叙所唱何折。后蔡状元令苟子孝唱《朝元歌》“花边柳边”,此系《香囊记》第六出中的曲辞。原曲辞如次: 

  〔朝元歌〕花边柳边,燕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乡山留恋。雁素鱼笺,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合)洛阳遥远,几时上九重金殿。几时上九重金殿。 

  〔前腔〕十载青灯黄卷,萤窗苦勉旃,雪案费精研。指望荣亲,姓扬名显,试向文场鏖战。礼乐三千,英雄五百争后先。快着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金瓶梅》抄录此二曲,改“乡山”为“家乡”,“雁素鱼笺”为“雁杳鱼沉”,原“几时上九重金殿”叠句则删去一句。 

  《金瓶梅》同一回,蔡状元又叫书童唱《锦堂月》“红入仙桃”。书童唱完此曲后,安进士听了“喜之不胜”。书童又接唱“难报母氏劬劳”。此二曲实出《香囊记》第二出《庆寿》之中。原曲辞如次: 

  〔锦堂月〕红入仙桃,青归御柳,莺啼上林春早。帘卷东风,罗襟晓寒犹峭。喜仙姑书附青鸾,念慈母恩同乌鸟。(合)风光好,但愿人景长春。醉游蓬岛。 

  〔前腔〕难报,母氏劬劳,亲恩罔极,只愿寿比松乔。定省晨昏,连枝尚有兄嫂。喜春风棠棣联芳,娱晚景松筠同操。(合前) 

  《金瓶梅》抄录此二曲时,改“犹”为“尤”,“附”为“付”,“长春”为“长景”(似误抄),“尚”为“上”,“筠”为“柏”。与抄录《琵琶记》相类,《金瓶梅》将《香囊记》中的曲辞抄录入书,与小说的情节发展并无多大关系。但这些抄录无疑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小说的内容,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它十分形象地告诉我们,在明代嘉靖年间,将剧曲用于清唱的风气,十分盛行。这种情况,在当时的文献记载中似不多见。 

  八、 《南西厢记》 

  元人王实甫有北剧《西厢记》。明人崔时佩、李景云改北为南。现存有《六十种曲》本。《南西厢记》亦叙张生、崔莺莺的故事。第十七出东阁邀宾,有红娘所唱数曲: 

  〔宜春令〕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诚。杀羊茶饭,来时早已安排定。断闲人,不会亲邻,请先生和俺莺莺配聘。我只见他欢天喜地,谨依来命。 

  〔五供玉枝花〕来回顾影,文魔秀才欠酸丁。下工夫将头颅来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牙根冷。天生这个后生,天生那个俊英。 

  〔玉娇莺儿〕今宵欢庆,我莺莺何曾惯经,你须索要款款轻轻。灯儿下共交鸳颈,端详可憎,谁无志诚,你两人今夜亲折证。〔生〕谢芳卿,谢红娘姐错爱,成就了这姻亲。 

  〔解三酲〕玳筵前香焚宝鼎,绣帘外风扫闲庭。落红满地胭脂冷,白玉栏杆花弄影。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合欢令,有凤箫象板,锦瑟鸾笙。 

  〔前腔〕(生)可怜我书剑飘零无厚聘,感不尽姻亲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定,除非是折桂手报答前程。我如今博得个跨凤乘鸾客,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非侥幸,受用的珠围翠绕,结果了黄卷青灯。 

  …… 

  〔尾声〕老夫人专意等。(生)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 

  (贴)休使红娘再来请。 

  《金瓶梅》第七十四回,叙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饮酒间,“安郎中唤戏子:‘你每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贴旦唱了《南西厢记》中的几个曲子。《金瓶梅》在抄录时改动如下:改“诚”为“承”,“闲”为“行”,“莺配”为“娘匹”,“谨”字前增“道”字,“玉枝花”为“养”,“挣”为“整”,“耀”为“辉”,“那”为“这”,“玉娇莺儿”为“玉降莺”(似错抄),“莺莺”为“莺娘”,“你”为“恁”,“谢”为“感”,“姐”字删,“前”为“开”,“白”为“碧”,“着”字删,“有”为“更有那”,“前腔”二字删。《金瓶梅》抄引《南西厢》的情况,与上列抄引《琵琶记》的情况基本相同。 

  九、 《玉环记》 

  《玉环记》是明代的传奇剧本。《金瓶梅》抄引《玉环记》的情况有两种。一是借抄曲文,一是搬演《玉环记》时略叙情节。 

  借抄曲文,如《金瓶梅》第十一回抄《玉环记》第六出中的曲子《驻云飞》。《玉环记》第六出叙韦皋嫖院,生扮韦皋唱《驻云飞》: 

  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玷污泥中,岂比凡容。一曲清商,满座皆惊动。何似今生有幸逢,肯似襄王一梦中。 

  在《玉环记》中,这是韦皋嫖院,赞赏妓女风度和善唱的一支曲子。《金瓶梅》抄来写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一回中(第十一回)。此曲由妓女李桂姐唱出,便成了妓女自我赞赏的一支曲子。似乎李桂姐就是这样一个既有姿容又善唱的妓女。这也可以看作《金瓶梅》作者对李桂姐的定评。《金瓶梅》抄录这段曲子时有部分改动:删“压尽勾栏”句,改“玷”为“杵”,“岂比凡容”为“岂凡庸”,“何似今生有幸逢,肯似襄王一梦中”为“何似襄王一梦中”。 

  《金瓶梅》第三十六回,叙西门庆结交蔡状元。席间安进士令苟子孝唱“恩德浩无边”;苟唱后书童又接唱“弱质始笄年”。此二曲抄自《玉环记》第十二出《延赏赘皋》。《玉环记》原文如次: 

  〔画眉序〕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倚,又与姻缘。风云际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合)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玉种蓝田。 

  〔前腔〕弱质始笄年,父母深恩浩如天。报无由愧赧,此心萦牵。鸳鸯配深沐亲恩,箕帚妇愿夫荣显。(合前) 

  《金瓶梅》抄录时,改“倚”为“与”,“际”下增“会”字。此处以唱曲的曲辞抄录入书,与《金瓶梅》故事情节发展基本无关。 

  《金瓶梅》抄引《玉环记》的另一种情况,是在搬演此剧时,略叙戏曲中的情节,抄引部分人物对话。在《金瓶梅》中,叙及搬演戏曲者有十多处。搬演的南戏、杂剧、传奇标出名目者有近十部,如《韩湘子升仙记》(第三十二回),《西厢记》(第四十二回),《王月英元夜留鞋记》(第四十三回),《四节记》(第七十六回),《小天香半夜朝元》(第七十八回)等等。但既标名目又略述情节的,似只《玉环记》一部而已。《金瓶梅》第六十三回叙李瓶儿亡,亲朋祭奠开筵宴,“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 

  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水,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水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宫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的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 

  这是《玉环记》第六出,韦皋嫖院中的情节。戏曲原文如下: 

  (净)也罢,叫他出来见我。(丑)包官人,你好轻人。我女儿丽春园逼邪气莺莺花赛压众芳。美娇娇活艳艳的观世音菩萨,等闲不便出来。你说不得一个请字,你到说叫他出来。 

  由此可见,《金瓶梅》在抄录原文时,作了较大的删节。 

  同一回,《金瓶梅》又云: 

  贴旦扮玉箫唱了一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固(因——抄错)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 

  “今生难会”句,抄自《玉环记》第十一出“玉箫寄真”。妓女思念韦皋,唱《黄莺儿》: 

  传与我多情,(你说姐夫别后)那一日不泪零。为相思害得伶仃病。(这病呵)何曾惯经,多死少生。(上复韦姐夫)教他休忘海誓山盟证。泪珠倾,料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 

  《金瓶梅》的这两处抄录,无疑为该书中演剧场面的描写增色不少:一为真实感,一为现实性。它给人以亲临其境之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它展现给我们的,似乎就是一幅明代市井间演剧活动的活生生的画面。此外,《金瓶梅》的这两处抄录已巧妙地纳入了该书情节的发展之中,成为其有机整体的组成部分。例如,《玉环记》第六出中,包知水和妈儿的对话并未抄完,《金瓶梅》就接写如下文字: 

  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儿喜欢我。” 

  这就把剧中人物包知水和小说人物应伯爵联系了起来。再如,西门庆听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后,《金瓶梅》接写道: 

  (西门庆)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人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觑物思人,见鞍思马,才落泪来。” 

  在这里,《玉环记》中的文字《金瓶梅》只抄了一句,并未作大段引述。而这一句所引起的反响,《金瓶梅》则作了较多的描写,将西门庆、潘金莲、孟玉楼等各人的情态都反映了出来。由此可见,《金瓶梅》抄引戏曲文字,不单是使作品增强真实性和现实感,同时也是为塑造小说人物服务的。这是小说创作中的一个极为重大的进步。 

  十、 《宝剑记》 

  传奇《宝剑记》是李开先(1502—1568)的作品。它写成于嘉靖二十六年。《宝剑记》取材于《水浒传》林冲的故事,并作了较大的再创作。其写林冲因上本弹劾童贯而被谪官,又参奏太尉高俅而遭陷害。后林冲投奔梁山聚义。梁山英雄起兵攻打汴京,朝廷招安林冲、宋江等人,加封官职,并将高俅父子问成死罪,任林冲发落。林冲报仇后与妻团圆。《金瓶梅》抄引移植《宝剑记》的文字很多,现详录如次: 

  1. 《宝剑记》第三出“末白”云高太尉的富贵: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车,昼长铃锁静;潭潭相府,漏定戟枝齐。林花剪彩赛长春,帘幕垂珠光不夜。芬芬馥馥,獭髓新调百和香;隐隐层层,龙纹古篆千金鼎。衾拥半床翡翠,枕欹八宝珊瑚。振佩玉丁东,传灯金错落。虎符玉节,门庭甲仗寒;象板银筝,傀儡排场热。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雪儿歌发,惊闻丽曲三千;云母屏开,忽见金钗十二。平铺荷芰,游鱼沼内不惊人;高挂樊笼,娇鸟檐前能对语。那里解调和燮理,衠一味趋谄逢迎。谈笑有戈矛,吹嘘惊海岳。假旨令八座大臣拱手听,巧辞使九重天子笑颜开。当朝无不寒心,烈士为之屏息。真个是: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 

  《金瓶梅》第七十回,写朱太尉朱勔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群僚都备大礼前来庆贺。作者移植《宝剑记》中写高太尉的韵白来形容朱太尉的权势和富贵。移植时只略加删改如下:改“车”为“堂”,“锁”为“索”,“剪”为“散”,“幕”为“形”,“珠”为“虹”,“古”为“大”,“衾”为“贪”(此疑为抄误),“欹”为“歌”(亦为抄误),改“振佩玉丁东,传灯金错落”句为“时闻浪佩玉叮咚,特看传灯金错落”,“寒”为“生寒”,“热”为“热闹”,“追”为“逭”,删“平”、“樊”二字,改“檐”为“帘”,删“衠”字,改“谈笑有戈矛”句为“端的笑谈起干戈”,删“听”字,改“点头”为“笑颜开”,此下增“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句,改“寒心”为“心寒”,“烈”为“列”,删“个”字。这样的改动在文意上并无多大出入,增“督择花石”、“进献黄杨”句,才体现了朱勔的形象特征。 

  2. 《宝剑记》第十出,写林冲做了个不祥之梦,请算命先生算命: 

  (净作恰算科)……有四句断语不好:命犯刑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厄。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生白)命既如此,再把我梦中详细断一断。(净白)请老爹说来。(生白)我梦见鹰投罗网;虎陷深坑;损折了雀画弓,跌破了菱花镜。(净白)鹰投罗网,恐有牢狱之灾;虎陷深坑,难免奸谗之害;雀画弓折,勋业一朝虚废;菱花镜破,夫妻指日分离。此梦总然不好。(生白)有解处么?(净白)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鬼怪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捱。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宝剑记》中的这段文字,预示了林冲以后的命运。《金瓶梅》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贪欲得病,生命垂危。吴月娘请吴神仙为其算命,并为自己圆梦,移植了《宝剑记》中这段文字。《宝剑记》中算命先生的“四句断语”和其后的一段“净白”(白虎当头拦路),《金瓶梅》全文照搬,只改“刑”为“灾”,“鬼怪”为“魁在”等字。而中间一段圆梦的对白改动较大。《金瓶梅》其文如下: 

  月娘道,“禽上不好,请先生替我圆圆梦罢。”神仙道:“请娘子说来,贫道圆。”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颓,红衣罩体,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服临身;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好。”月娘道:“问先生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拦路,……” 

  《金瓶梅》在抄录时作如上改动,不难理解。《宝剑记》所写圆梦者为男性,任征西统制之职的武将林冲,其后的命运是“牢狱之灾”、“奸谗之害”、“夫妻分离”;而《金瓶梅》所写圆梦者为女性,西门氏一家主母。其后的命运是“夫君有厄”、“孝服临身”、“姊妹失散”、“夫妻分离”。因此,这样的改动是完全必要的。 

  紧接在《金瓶梅》移植的这段文字下面,又抄了《宝剑记》同一出的下场诗: 

  卦里阴阳仔细寻,无端闲事莫关心。 

  平生积善天加庆,心不欺天祸不侵。 

  《金瓶梅》抄录时,改“关”为“闲”(似系误抄),“积”为“作”,“天”为“贫”字。 

  3. 《宝剑记》第二十八出: 

  (白)念我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要说治病无能,下手取积不妙。头痛须要凿开,害眼全凭艾醮,心疼定用刀剜,耳聋宜将针套。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 

  此出写高俅儿子高朋欲图霸占林冲之妻而相思成疾,请赵太医诊病。此段文字写赵太医的庸劣。《金瓶梅》第六十一回改“念我”为“我叫”,“要说”为“撮药”,“不”为“儿”,“要凿开”为“用绳箍”,“用”为“敢”,并在“半积阴功半养身”句前加“正是”二字,余者全部照抄。用此讽刺为李瓶儿看病的赵太医的庸劣。在这段文字后面,《宝剑记》中赵太医为高朋诊病时的滑稽可笑的胡猜乱道,《金瓶梅》也照用。虽然文字改动很大,但笔法意趣全同。这是很典型的抄袭移植。例如:《宝剑记》中赵太医唱《忆多娇》胡猜高朋的病是“胎前产后病”,“奶饱伤食、夜卧惊啼”,“中结、中结漏蹄”,乃是妇人的病、小儿疾、畜生的病。这种荒唐可笑的诊断,具有很强的喜剧效果。《金瓶梅》抄用时承袭了这种笔法。但《宝剑记》中的看病者是男子,故赵太医诊出女病来,才显得滑稽可笑。而《金瓶梅》中的看病者为女子(李瓶儿),如照抄原文,喜剧效果必然消失。《金瓶梅》作者便改动文字,使赵太医在李瓶儿身上诊出男病来(所谓:“便毒鱼口”),从而保持了原有的喜剧效果。 

  《宝剑记》中还写到赵太医给高朋开的药方: 

  〔朱奴儿〕甘草甘遂硵砂,藜芦与巴豆芫花。人言调着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大麻齐加。药丸儿一挝,用烧酒清晨送下。(末白)这药不药杀人了? 

  《金瓶梅》抄用这段文字时,改“硵砂”为“与砂”,“与巴豆”为“巴豆与”,“大麻齐加”,为“天麻这几味儿齐加”,“药丸儿一挝,用烧酒清晨送下”为“葱蜜和丸只一挝,清辰用烧酒送下”。以下“末白”句改为“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综上所述,可以说《金瓶梅》中赵太医这个人物及事迹均是从《宝剑记》中移植来的。 

  4. 《宝剑记》第三十三出,写林冲流配沧州,看守草厂,必情凄苦;又时值大雪,肚中饿馁,便去前村沽酒驱寒。行间唱《驻马听》二曲: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酒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堂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漫天飞下。 

  四海无家,回首乡园道路遐。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梨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累坠天花,壕平沟满,令人惊讶。 

  《金瓶梅》第六十七回,写西门庆在书房与温秀才,应伯爵行令赏雪,命春鸿唱了这两支描写雪景的南曲。第一曲,《金瓶梅》改“酒”为“店”,“堂”为“庭”,“一望无涯”叠出一句。第二曲,改“四海无家,回首乡园道路遐”为“四野彤霞,回首江山自占涯”。改“梨花”为“梅花”,“累”为“叠”。“叠坠天花”叠出一句。此虽为写景文字的抄用,但系唱曲,与故事情节性的移植完全不同。 

  5. 《宝剑记》第四十一出写林冲妻张贞娘之母亡,贞娘叫王妈妈去请僧人追荐。王婆上唱: 

  〔一封书〕生和死两厢,叹浮生终日忙。儿和女满堂,到无常祗自当。人如春梦终须短,命若风灯不久常。自思量,可悲伤,题起教人欲断肠。 

  后僧人请来,开始“宣卷”: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灭以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慧灯,长留世界;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光景赖刹那,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汩汩,终朝孽识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我如今十方传句偈,八部会坛场,救火宅之焚烧,发空门之扃钥。富贵贫穷各有由,只缘分定不须求。未曾下约春时种,空守荒田望有秋。……(唱) 

  〔诵子〕人命无常呼吸间,眼观红日坠西山。宝山历尽空回首,一失人身万劫难。百岁光阴瞬息回,此身必定化飞灰。谁人肯向生前悟,悟却无生归去来。 

  《金瓶梅》第七十四回,写吴月娘听宣黄氏卷。宣卷者为薛姑子,其内容明确指出是《黄氏女卷》。开头一段骈文导引,包括上引的中间一段文字(盖闻法初不灭……空守荒田望有秋),后接:“又,百岁光阴瞬息回,……又,人命无常呼吸间,……”各四句。然后“(唱)〔一封书〕生和死两下”等八句。可见上引的《宝剑记》中的三段文字均被抄引在《金瓶梅》所写的薛姑子宣卷的文字之中了。但有若干异文如:“生和死两厢,叹浮生终日忙”,《金瓶梅》作“生和死两下,相叹浮生终日忙”。其下改“儿”作“男”,“祗”作“只”,“故归灭以归空”作“故归空”,“朗朗慧灯,长留世界”作“朗朗惠灯,通开世户”,“百年光景赖刹那”作“百年景赖刹那间”,“汩汩”作“碌碌”,“孽识”作“业试”,“如今”作“好”,“救火宅之焚烧,发空门之扃钥”作“救大宅之蒸熬,发空门之龠纶”,“富贵”前有“偈曰”两字。 

  徐朔方先生在《〈金瓶梅〉成书新探》文载《中华文史论丛》1984年第3辑。一文中,将《金瓶梅》中的这段文字,作为“引用《宝剑记》的具体段落”看待的。这就是说,前者抄于后者。笔者认为未必尽然。《宝剑记》中的文字本身就抄自《黄氏女宝卷》(即明刊《对金刚宝卷》,又名《三世修行黄氏宝卷》)。《金瓶梅》则明说是《黄氏女卷》。它完全可能直接抄自《黄氏女宝卷》而不必从《宝剑记》转抄。且《宝剑记》中并未说明所宣卷者为《黄氏女卷》,如果《金瓶梅》抄自《宝剑记》者,则《黄氏女卷》之名如何能明文标出。虽然笔者不大同意徐朔方先生的看法,但为便于进一步考证计,仍将这些可比较的文字录而存之。 

  6. 《宝剑记》第四十五出写丫环锦儿佯作林冲之妻逼嫁高朋后自尽。该出有一段写高朋家人发现新娘自尽的文字: 

  (净、丑跪白)奴奉命来看,新娘还睡里。(小外白)你唤他起来欢会。(净唤)(白)新娘起来了,在床前打秋千耍里。(小外白)胡说!再叫一个看。(丑看介)新娘学提偶人耍里。(小外白)叫院子再看。(末看)呀,吊死了。 

  《金瓶梅》第九十二回,写西门大姐受陈经济欺凌而上吊自缢: 

  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他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他提偶戏耍子儿。”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顶上吊死了。” 

  《金瓶梅》的这段文字,显然抄袭了《宝剑记》。这属于移花接木式的情节借用。 

  7. 《宝剑记》第五十出,写林冲报仇雪恨,杀高俅父子,唱正宫《端正好》控诉高俅罪状: 

  〔正宫端正好〕享富贵,受皇恩。起寒贱,居高位。秉权衡威振京畿,怙恩恃宠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义。 

  〔滚绣球〕起官夫造水池,与儿孙买地基,苦求谋都只为一身之计。纵奸贪那里管越瘦秦肥?趋附的身即荣,触忤的命必危。妒贤才,喜亲小辈,只想着复私仇公道全亏。你将那九重天子浑瞒昧,致令的四海生民总乱离,更不道天网恢恢。 

  〔倘秀才〕巧言词取君王一时笑喜,那里肯效忠良使万国雍熙?你只待颠倒豪杰把世迷。隔靴空揉痒,反症却行医。灭绝了天理。 

  …… 

  〔滚绣球〕你有秦赵高指鹿心,屠岸贾纵犬机。待学汉王莽不臣之意,欺君董卓燃脐。但行处弦管随,出门时兵甲围。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张威。望尘有客趋奸党,借剑无人斩佞贼,一任你狂为。 

  〔煞尾〕金瓯底下无名姓,青史编中有是非。你那知燮理阴阳调元气,你止知盗卖江山结外夷。枉辱了玉带金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权力在手人皆惧,祸到临头悔后退。南山竹罄难书罪,东海波干臭不遗。万古留传,教人唾骂你。 

  《金瓶梅》将此套曲全部抄入第七十回中,其文字改动如次:改“怙恩”为“惟君”,“地基”为“田基”,“苦求”为“图求”,“秦肥”为“吴肥”,“命”为“令”,“妒贤才”为“妒量才”,“那”字删,“浑”为“深”,“令的”二字删,“揉痒”为“庠揉”,“反症”为“久症”,“灭绝”为“减绝”,“赵高”为“赵事”,“欺君”后加“的”字,“行处”为“行动”,“兵甲”为“兵仗”,“佞贼”为“腰贼”,“你狂为”为“的忒狂为”,“元气”为“儿气”(似属错抄),“你止知”为“那知”,“金挂”为“金鱼挂”,“权力”为“权方”,“臭不遗”为“臭未遗”,“留传”为“流传”。 

  《金瓶梅》第七十回,写群僚庭参朱太尉。朱勔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前来庆贺者不乏皇亲显贵。正可谓:“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正在这献媚,喜庆的场面,《金瓶梅》作者却借抄此控诉高俅罪恶的套曲,在席间演唱,其强烈的讽刺效果可说无以复加。这是《金瓶梅》借用现成的文字为我所用的突出的一例。 

  8. 《宝剑记》第五十一出有一段讽刺僧尼的文字: 

  (净扮尼姑上白)脸是尼姑脸,心还女子心。空门谁得识,就里有知音。……〔清江引〕口儿里念佛,心儿里想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着他堕业根,与我消灾障。西方路儿上都是谎!(末打白)好出家人,专想和尚。(净白)休打,休打,打坠了胎。佛说:“法轮常转图生育,佛会僧尼是一家。”(末白)出家人,也说这风月的话。(净白)风月风月,堕心堕孽。后墙上送生,前门里接客。(末白)好尼姑,你也接客。(净白)短寿命的,我接的都是香客。(末白)香客不往东岳庙、城隍庙去,他来这里做甚么?(净白)世上有这等好事的人:小门闺怨女,大户动情妻,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 

  《金瓶梅》第六十八回,写薛姑子和王姑子,为李瓶儿断七念经而相互瞒骗,勾心斗角争要经钱。《金瓶梅》作者为此特加“看官听说”一段文字,以讽刺僧尼恶行: 

  看官听说: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不管堕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有诗为证: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虽然上述两段文字相同的部分不多,但后者抄了前者,这并不难看出。这是《金瓶梅》借用其他作品中的文字,并作了较大改动的一个例子。 

  综上所列可见,《金瓶梅》借抄《宝剑记》的文字竟达八段之多。 

  十一、 关于《金瓶梅》成书问题之我见 

  通过以上考证,我们对《金瓶梅》借抄话本小说、戏曲剧本的情况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这到底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作为对一部伟大小说的研究,搞清楚它创作素材的来源问题,这是我们必须首先做的基础性工作。如果我们对此茫然无知,那么建筑在这一基础上的其他重要问题的研究,也就无从着手。在笔者看来,研究这个问题对进一步研究《金瓶梅》的成书问题,具有直接的意义。下面试作粗浅的分析。 

  鲁迅先生曾经指出,《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而且在诸世情书中是最有名的一部。《金瓶梅》“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既然《金瓶梅》以描写世情为能事,深深地植根于当时的世俗社会之中,那么它创作的素材来源,当然是当时的现实社会生活。这恐怕是没有疑义的。但是作为一部宏篇巨著,它的素材来源还不仅止于此。据目前所考知,它的素材来源还有以下几个方面:一、 宋代的史事;二,长篇小说《忠义水浒传》;三、 宋元明话本小说;四、 元明戏曲(包括南戏、杂剧与传奇剧本);五、 当时社会上流传的散曲。本文所考证的仅仅是三、 四两个方面。但就这两个方面而言,即从《金瓶梅》借抄话本小说、戏曲剧本的情况来看,我们已能推知它成书的大体情况。 

  早在50年代,潘开沛同志就提出了“艺人集体创作说”。他说: 

  《金瓶梅》是一部什么样的书?我说:不是像《红楼梦》那样由一个作家来写的书,而是像《水浒传》那样先有传说故事,短篇文章,然后才成长篇小说的。它……是在同一时间或不同时间里的许多艺人集体创作出来的,是一部集体的创作,只不过最后经过了文人的润色和加工而已。潘开沛:《〈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光明日报》1954年8月29日。 

  到了80年代,有同志发展了潘氏的观点,指出: 

  可以设想,《水浒》故事当元代及明代在民间流传时,各家说话人在大同之中有着小异,其中一个异点,即为了迎合封建城市的市民阶层和地主阶级的趣味及爱好,西门庆的故事终于由附庸而成大国,最后产生了独立的《金瓶梅词话》。它和《水浒》一样,都是民间说话艺人在世代流传过程中形成的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带有宋元明不同时代的烙印。《〈金瓶梅〉成书新探》,《中华文史论丛》1984年第3辑。 

  紧接上文,该同志还指出,《金瓶梅》与《水浒传》“同出一源,同出一系列《水浒》故事的集群”。这似乎是说,在《金瓶梅》成书以前,在《水浒》故事的“集群”中存在有能够构成《金瓶梅词话》的西门庆故事(亦即《金瓶梅》故事)的“集群”。对此,有的研究者说得更明确: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作者在再创作前,《金瓶梅》的流传在民间的故事和说唱中,已成雏形或轮廓及片段,然后由……文人进行创造性的加工整理,把当时流行的小说、戏曲素材掇入作品之中,复加精心构思,缝以细针密线,卓然而成一百回的巨著。《金瓶梅考证与研究》第277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他们三位的论点,似可作如下概括:在《金瓶梅词话》成书前,在社会上已有《金瓶梅》的故事在民间的故事、说唱中流传,这就是《金瓶梅词话》赖以成书的“雏形或轮廓及片段”(亦可谓之《金瓶梅》故事的集群),然后才由文人将这些故事(素材),加以联缀、加工整理(包括再创作)而成书的。因此,《金瓶梅》的成书过程完全与《水浒传》相同,属世代累积型的艺人的集体创作,再经文人整理而定型的。而他们立论的主要根据之一,就是《金瓶梅》中抄有来自于话本小说、戏曲中的文字。 

  笔者认为,他们的论点值得商榷。如本文所考,《金瓶梅》中确实抄了话本小说、戏曲中的大量文字,但这种现象恰恰不能证明他们立论的正确。 

  《水浒传》的成书过程确实是这样的。早在宋代的说话中,已有关于《水浒》的故事。据罗烨《醉翁谈录》载,当时说话中“公案”类有《石头孙立》,“朴刀”类有《青面兽》,“杆棒”类有《花和尚》、《武行者》。这显然是《水浒》故事中有关孙立、杨志、鲁智深、武松的故事。宋末元初无名氏的《大宋宣和遗事》,可说是《水浒传》的雏形,是现传说《水浒》故事的话本,其中写到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杨志卖刀;晁盖等八人劫取生辰纲,后上太行山、梁山落草;宋江杀阎婆惜,后受张叔夜“招诱”,“后遣收方腊”等故事,《遗事》中均已出现。三十六人的名字和绰号亦大多同于《水浒传》。元代还出现了不少《水浒》戏。如高文秀的《黑旋风斗鸡会》、《黑旋风乔教字》、《双献头武松大报仇》等,康进之的《李逵负荆》,李文蔚的《燕青博鱼》、《黑旋风双献功》、《燕青射雁》,红字李二的《折担儿武松打虎》、《病杨雄》,无名氏的《小李广大闹元宵夜》、《宋公明劫法场》、《张顺水里报冤》、《梁山泊七虎闹铜台》、《王矮虎大闹东平府》、《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等等共三十多部。而且在康进之的《李逵负荆》,李文蔚的《燕青博鱼》等剧本中,梁山英雄已有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地点是梁山泊。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中出现:“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等文字。正是由这些《水浒》故事在说话中、在戏曲中广泛地流传着,所以文人施耐庵等人才可能将它们收集、联缀、加工整理、再创作而写成小说《水浒传》。既然潘开沛等同志认为,《金瓶梅》“像《水浒传》那样先有传说故事,短篇文章,然后才成长篇小说的”,那么我们就有必要找出有关《金瓶梅》故事的话本和戏曲。但十分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一部也没有找到。如果说由于时代的变迁,它们均已亡佚,那么在当时的目录书中应该留下它们的踪迹吧。然而在《录鬼簿》、《也是园书目》中,有关《金瓶梅》故事的话本、戏曲名目,似乎又一个也没有。《金瓶梅》成书时确实抄了前人的话本,如《刎颈鸳鸯会》、《戒指儿记》、《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志诚张主管》、《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等等,但如上文所考,这些话本统统讲的并非是《金瓶梅》的故事,而是与《金瓶梅》完全无关的故事;《金瓶梅》成书时亦抄了前人的戏曲作品,如《琵琶记》、《南西厢记》、《玉环记》、《宝剑记》、《香囊记》等等,还间接抄了《两世姻缘》、《风云会》、《月下老定世间配偶》等杂剧剧本。但是在这些剧本中有哪一本演的是《金瓶梅》的故事呢?可以说一本也没有。这种情况足以使我们作出如下判断:在《金瓶梅》成书前,社会上并没有《金瓶梅》故事在流传,无论是在说话中,还是在戏曲中都没有《金瓶梅》的踪影。因此“艺人集体创作说”就不能成立,这就更谈不上如徐朔方先生所说的“民间说话艺人在世代流传过程中形成的世代累积型”的问题了。《金瓶梅》完全是文人的创作。《金瓶梅》以《水浒传》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为引线,因此在成书中抄了《水浒传》中的许多文字,但《水浒传》本身就是长篇小说而非话本、戏曲,而且仅仅作为引线而已。而作为《金瓶梅》的主体故事情节,如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婚后生活,西门庆与一妻(吴月娘)五妾(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的故事,西门庆结交蔡太师等权贵而发迹变泰、横行乡里的故事,如此等等,均非来源于《水浒传》,亦非来源于话本、戏曲,它是由文人(而非艺人)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而创作出来的。因此《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与《水浒传》的成书过程有本质的区别。 

  如果说上述理由还不够充足的话,我们还可以对《金瓶梅》成书后的早期流传情况和它借抄话本、戏曲的具体情况,再作些分析。 

  考察一下《金瓶梅》的早期流传情况,对其成书问题的研究是有意义的。《金瓶梅》大约成书于明代隆庆年间,其上限不超过嘉靖四十年,下限不过于万历十一年。据现有史料分析,在社会上较早见到《金瓶梅》抄本(仅半部)的是董其昌,时间在万历二十三年或稍前。嗣后见到抄本的还有袁中郎、袁小修、薛冈、沈德符、冯梦龙、马仲良等人。董其昌对袁小修说:“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袁小修:《游居柿录》。袁中道致董思白书云:“《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袁中郎:《与董思白》。袁小修说:“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袁小修:《游居柿录》卷三。冯梦龙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沈德符:《野获编》第二十五卷。。从他们见到《金瓶梅》的兴奋心情中可以看见,《金瓶梅》是突然出现在人世间的,他们毫无思想准备。如果说当时社会上早已有《金瓶梅》故事流传,话本戏曲中早已有演唱,小说《金瓶梅》不过是加工整理这些现成的故事而成书,那么他们当不会如此“惊喜”,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阅读全稿、付刻。此外,这些人还对《金瓶梅》到底影射何人何事,作了许多猜测。如袁小修云:“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诸姬。”袁小修:《游居柿录》卷三。谢在杭云:“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谢在杭:《金瓶梅跋》。屠本畯云:“相传为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屠本畯:《山林经济籍》。尽管这些猜测差异极大,并缺乏根据,但“猜测”的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这说明袁小修等人在见书以前,对《金瓶梅》的故事毫无所闻、毫无所见。因此一接触《金瓶梅》就引起了极大的好奇心,以致对猜测此书影射何人何事问题十分有兴趣。如果说《金瓶梅》故事早已在民间传唱,他们亦早有所闻,他们还能有这种好奇心吗?其实从他们的这些猜测的文字来看,《金瓶梅》确实是由文人写出来的,而不是说话人说出来的,艺人演戏演出来的。 

  但是,《金瓶梅》毕竟抄了话本、戏曲中的许多文字。从这一方面看,《金瓶梅》的成书确实与话本、戏曲有密切关系。笔者以为,问题不在于有没有关系,而是有什么样的关系。它与《水浒传》对话本、戏曲的加工整理而成书相比较异同何在?试析如次: 

  一、 关于故事情节的移植、借用。 

  《金瓶梅》借抄、移植了话本、戏曲中的不少情节,大体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搬入式的移植,就是将整篇话本的故事情节(或主要情节)大段大段地移植到《金瓶梅》之中。例如对话本《戒指儿记》、《志诚张主管》、《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等情节的移植即如此。如上文所考,《戒指儿记》叙陈玉兰与阮华私合,其中有尼姑受贿牵线,以阮华贪淫身亡而终。《金瓶梅》将整个情节概述式地抄录在第三十四回和五十一回之中。《志诚张主管》叙小夫人主动勾引主管张胜,而张不为所动。《金瓶梅》将整个情节作了某些细节性的改动,抄入第一回和第一百回中。《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叙暗娼韩金奴勾引吴山事,《金瓶梅》更是成篇地抄入第九十八、九十九回之中。第二种情况是个别或部分情节的抄借。这是一种只顾一点而不及全篇式的抄录。例如,《金瓶梅》第一回类似入话的部分,借抄了《刎颈鸳鸯会》话本的入话部分,而话本的主体情节则弃之不用。传奇《宝剑记》第十出林冲算命,第二十八出赵太医诊病,第四十五出锦儿自尽等等情节,被《金瓶梅》分别抄入第七十九回、六十一回、九十二回之中。显然这些情节在《宝剑记》中属个别次要情节而非主体情节。第三种情况既是移植同时又作了较大的改动。其中作为主体情节移植而又有较大改动者,如《戒指儿记》;作为个别情节抄借而又有较大改动者,如《宝剑记》中第五十一出关于讽刺僧尼丑行的一段文字(抄改在《金瓶梅》第六十八回中)。《水浒传》与《金瓶梅》都抄录了话本、戏曲中的情节,从表面上看两者的成书有其一致性,但从本质上看却有极大的差异性。其一、 《水浒传》所抄的均为叙《水浒》故事的话本和戏曲,如《李逵负荆》、《燕青博鱼》、《双献头武松大报仇》等等,无一不属于《水浒》戏。《水浒传》即为当时流传的叙《水浒》故事的民间故事、话本、戏曲的联缀、加工整理(也包括再创作)的产物。而《金瓶梅》所抄的话本、戏曲却没有一本是叙《金瓶梅》故事的。这些话本、戏曲中的故事情节本来与《金瓶梅》故事毫不相干,只是《金瓶梅》作者在创作时,一方面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又受到这些话本、戏曲的情节的启示,因此择其有用者改头换面地抄借、移植到《金瓶梅》之中。用现代的观念来看,这完全是一种改头换面的抄袭。《金瓶梅》显然不是由这些话本、戏曲中的故事情节联缀、加工整理而成书的,这难道还能有什么疑义吗?这当是《水浒传》与《金瓶梅》在成书问题上的本质区别。其二、 两者同为抄录话本、戏曲,但《水浒传》编撰者所作的工作是对其进行联缀、加工整理,而《金瓶梅》作者所作的工作是将本来与《金瓶梅》故事毫不相干的故事,进行改头换面、移花接木式的加工改造,使其为我所用,成为《金瓶梅》故事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经过《金瓶梅》作者改造加工而抄入小说中的情节,与原话本、戏曲中的情节,从表面上看差异不大,但实质上已有了质的区别。试以《戒指儿记》为例。原作为一则男女私通而致祸的故事,抄入小说时则成了一则人命官司;原作的宗旨是告诫人们,男女成人后要及时婚嫁,否则必然致祸,而《金瓶梅》作者在抄录时改变了这一宗旨,强烈地表达了谴责僧尼丑行的思想。显然在这种形式的借抄、移植中已包含有较多的创作的因素。 

  二、 关于人物形象的移植、借用。 

  《水浒传》中的人物形象,基本上来源于话本、戏曲。《大宋宣和遗事》中已有三十六个人物,元曲中发展到七十二人,一百零八人。其主要人物在话本、戏曲中大体已经成型,各自有其性格特征和事迹(当然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在成型问题上差异极大)。作为联缀、加工整理,《水浒传》在成书时并不需要改变这些人物形象和人物的姓名。《大宋宣和遗事》中三十六人的姓名和绰号,除个别有改易外,在《水浒传》中都能找到。《金瓶梅》则不同。《金瓶梅》中虽然移植了话本、戏曲中的人物形象,但其姓名都作了改易。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的主要人物吴山、韩金奴、胖妇人,在移植到《金瓶梅》第九十八回时改成了陈经济、韩爱姐、王六儿。话本《志诚张主管》中的主要人物小夫人、主管张胜,移植到《金瓶梅》中成了春梅、虞候李安。《戒指儿记》中的阮华阮三郎、陈玉兰,移植时改成阮三、 陈小姐,尼姑王守长成了薛姑子。戏曲《宝剑记》中的自尽者锦儿(林冲妻的代嫁者),《金瓶梅》中易为西门大姐。《金瓶梅》在借抄话本、戏曲时一定要改变人物的姓名,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它与《水浒传》的成书不同。话本、戏曲中的人物与《金瓶梅》中的人物本无联系。《金瓶梅》自有它自己创造的人物系统。《金瓶梅》中不少人物的姓名来源于《水浒传》,因为《金瓶梅》是以《水浒传》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为引线,加以扩大和再创作而成书的,因此人物姓名雷同,这是自然之理,不足为怪。另有些人物,则是它自己的创造。陈经济、春梅等都是《金瓶梅》自己创造的重要人物。《金瓶梅》作者在创造这些人物时,一方面从社会生活中去加以提炼、概括,另一方面也可以从话本、戏曲中去借鉴前人创造的艺术典型。陈经济是个淫欲无度、浪荡公子的典型,与话本《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的艺术典型吴山相类。因此在塑造陈经济这个典型时,《金瓶梅》作者完全可以从吴山这个形象上得到启示,并将其性格、事迹移植到、溶化到陈经济这个典型形象之中。这就是吴山这个形象已被《金瓶梅》所借用,但吴山这个名字却不能出现在书中的原因。同样的道理,《志诚张主管》中小夫人的形象,被《金瓶梅》作者在塑造春梅的形象时所借用、所吸收,“小夫人”这个名称亦当然不可能在《金瓶梅》中出现。那么《金瓶梅》中有没有从话本、戏曲中借用人物形象同时又保留其姓名的呢?有。但仅仅是个别现象。《宝剑记》第二十八出叙赵太医为高衙内诊病。《金瓶梅》将“赵太医”这个名称和诊病的情节全部抄入第六十一回之中,成了赵太医为李瓶儿诊病。赵太医这个人物无论在原作中,还是在《金瓶梅》中都不是主要人物,连次要人物亦算不上,而仅为插曲性的人物。在《金瓶梅》这部百回大书中,赵太医就出现这一次。赵太医医道之庸劣、诊病时胡猜乱道的丑态足以使人喷饭。《金瓶梅》引入这一人物和情节,不过是增加些作品中的喜剧性的笑料而已,他与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均无牵涉。可见《金瓶梅》保留“赵太医”这一名称,与成书问题并无瓜葛。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金瓶梅》抄借话本、戏曲中的人物形象,与《水浒传》将话本、戏曲中的水浒人物形象整理入书又有原则的区别。 

  三、 关于曲辞韵文和其他方面的借抄、移植。 

  《金瓶梅》从话本、戏曲中借抄的文字还有以下几种类型:1. 戏曲中的曲辞,一般在小说中描写的清唱场合使用。如《琵琶记》第二十一出中的《梁州序》一套,作为清唱在二十七回出现;《南西厢记》第十七出《宜春会》一套(不全),作为清唱用在第七十四回中;《玉环记》第六出《驻云飞》,《金瓶梅》第十一回中由李桂姐唱出,等等。2. 诗和其他韵文。话本《刎颈鸳鸯会》的一首词(丈夫只手看吴钩),被抄在《金瓶梅》第一回回首;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的入话诗(禅宗法教岂非凡),被抄入《金瓶梅》第七十三回中,成为薛姑子讲说佛法时,先念的一段韵文。戏曲《宝剑记》第三出中言高太尉富贵的一段韵白(官居一品),抄在《金瓶梅》第七十回中,成了言朱太尉富贵的文字。《宝剑记》第二十八出的一段韵白(念我太医姓赵),抄在《金瓶梅》第六十一回之中。3. 其他性质的借抄。《金瓶梅》第七十三回,吴月娘听薛姑子宣卷,将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作为宣卷的内容抄入。《金瓶梅》第六十三回叙“一起海盐子弟搬演”《玉环记》,抄录了《玉环记》传奇中的某些情节。第一种情况和第三种情况,《金瓶梅》言明是清唱、或是宣卷、或是演剧,因此从话本、戏曲中抄录曲辞、抄录宣卷的内容和所演戏曲的剧情,严格地说这不能算作是移植、借抄。这种现象在现代小说中也是常有的事。《金瓶梅》的时代是一个清唱和演剧盛行的时代。小说中插入这些内容,扩大了小说对社会生活的反映面,也能使小说的内容更为丰富多彩。显然这种现象与《金瓶梅》的成书问题亦无多大关系。 

  以上我们研究分析了《金瓶梅》移植、借抄话本、戏曲的种种情况,可以得到如下结论:《水浒传》与《金瓶梅》的成书具有质的区别。前者属于艺人的集体创作(后经文人整理写定),后者属于文人创作。因此,如潘开沛等同志那样,仍将《金瓶梅》看作与《水浒传》一样是艺人集体创作的产物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在我国古代长篇小说创作的发展史上,由艺人集体创作后经文人整理写定,这是长篇小说创作的第一个阶段。著名的长篇小说《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这一阶段的产物。《金瓶梅》则开文人创作风气之先。它的诞生标志着整理加工式的创作的终结,和文人直接面对社会生活的创作的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讲,《金瓶梅》乃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在我国长篇小说创作的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地位。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否认,《金瓶梅》的作者在创作时,依然习惯地从前人的话本、戏曲甚至是长篇小说(《水浒传》)中移植、借用了许多文字。这种情况说明《金瓶梅》既是一部划时代的文人创作的开山之作,同时还不是一部完全独立的无所傍依的文人创作,它依然带有从艺人集体创作中脱胎出来的痕迹,它还没有能够彻底摆脱传统的小说创作观念和创作方法的束缚和影响。在一个刚刚诞生的新生事物中,往往包含有某些旧的痕迹,这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客观现象。《金瓶梅》的创作就是如此。只有随着小说创作观念和创作方法的进一步发展,小说创作的进一步成熟,才有可能出现像《红楼梦》、《儒林外史》那样的、完全独立的无所依傍的文人创作。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金瓶梅》还带有过渡性,它是一部从艺人集体创作向独立的文人创作发展的过渡形态的作品(当然它的基本面是文人创作而非艺人集体创作,这是必须肯定的)。这是笔者对《金瓶梅》的成书问题的一点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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