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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欣赏|“宛转相生,逢原皆给” ——析庾信的《燕歌行》

 汉青的马甲 2015-08-12
“宛转相生,逢原皆给”
——析庾信的《燕歌行》


燕歌行

代北云气昼昏昏,千里飞蓬无复根。
寒雁嗈嗈渡辽水,桑叶纷纷落蓟门。
晋阳山头无箭竹,疏勒城中乏水源。
属国征戍久离居,阳关音信绝能疏。
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
渡辽本自有将军,寒风萧萧生水纹。
妾惊甘泉足烽火,君讶渔阳多阵云。
自从将军出细柳,荡子空床难独守。
盘龙明镜饷秦嘉,辟恶生香寄韩寿。
春分燕来能几日,二月蚕眠不复久。
洛阳游丝百丈连,黄河春冰千片穿。
桃花颜色好如马,榆荚新开巧似钱。
蒲桃一杯千日醉,无事九转学神仙。
定取金丹作几服,能令华表得千年。

此诗作于梁元帝时代。当时王褒以此题作诗,元帝及诸文士皆和之,庾信此诗当为其中之一。但具体写作时间待考。关于这首诗,清人王夫之的《古诗评选》云:“句句叙事,句句用兴用比,比中生兴,兴外得比,宛转相生,逢原皆给。……'凌云’之笔(指杜甫《戏为六绝句》中“凌云健笔意纵横”一语),惟此当之,非五言之谓也。”(《古诗评选》卷1,见《船山全书》第14册,岳麓书社,1996,562页。后引王夫之语皆出于此)这一评语指明了这首歌行最关键的艺术技巧,也指出了其最为独特之处。但要透彻理解这一评价,首先还得搞清楚“比兴”这一修辞手法的含义。

关于“比兴”,自来论述者众,而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也要算是文学史上的一笔糊涂账。这里笔者综合各家论述(尤其是借鉴周振甫《诗词例话》“兴起”一节的观点,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并参以己见,对“比兴”手法先加以明确限定:所谓“比”乃是以一物来比拟另一物,类似于今之所谓“明喻”;“兴”则是先说一事物,以引起另一事物。这两个事物之间往往有相似性,但诗人并不明说,故类似于暗喻(或隐喻)。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认为“比”“兴”乃是合为一体的,所以明清学者常会将“比”“兴”混淆或并称。但有时这两个事物之间也可能是一种反衬关系,如《古诗十九首》其三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四句之间就是以留存时间的长短形成反衬。有时两个事物之间的关系则十分曲折,比如曹丕《善哉行》中的“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其前两句跟后两句之间就是很曲折的联系:一是“有”,一是“无”,也可以算是反衬,但是其联系很抽象,很难说这之间有什么相似性,只能说都与“存有”这一状态相关。这类联系因为过于隐晦抽象,以致有的学者就认为没有联系。还有的时候甚至可能难以确认两类事物之间的具体关系,只不过先说一个不太相关的事物来引出要说的事物,避免表达过于直接,但这种情况很少见。“比兴”在诗中的位置有时在一篇之首,有时分布在一首诗中各处(尤其是长诗)。被“比”或被“兴”的事物有时会出现,有时则并不出现。总之,“比兴”作为中国古诗最为复杂精微的技巧,其运用方式乃是千变万化的。庾信的这首《燕歌行》正是对这一点的有力证明。当然,除“比兴”之外,这首诗还运用了一些其他技巧,同样很高明,这里将一并试为之说。

此诗的基本题材乃是写征人思妇的,前半写边关战况以及征人思归,后半则写思妇盼望征人归来以及她的寂寞无奈。但庾信完全没有去描写任何一个具体的情境,而是通过宽泛的叙事和用典,表现从古至今这方面的普遍情形。在这宽泛叙事中又包含丰富细节,并包含比兴;而用典有时也是比兴。开头四句“代北云气昼昏昏(代北,在山西东北部,古代为与北方民族接壤之地),千里飞蓬无复根(飞蓬乃漂泊的象征,从曹植的《吁嗟篇》以来即已具如此意义)。寒雁嗈嗈渡辽水(指群雁南归),桑叶纷纷落蓟门(蓟门古代属幽州,乃兵家必争之地)”:这四句是说深秋时节,北方边境一派肃杀的秋气,飞蓬飘转,群雁南归,木叶凋零。秋天正好是北方游牧民族容易侵犯中原的季节。所以虽然群雁南归,而征人却正在北方边境作战。就空间而言,从代北到辽水、蓟门,跨度很大,包括很长一道边境线,在这边境上,驻扎着无数的将士。这种笔法通过宽泛叙事来表明事情的普遍性,但描绘事物形态则很具体,比如代北的战云令白日也变得昏沉沉的,具体地烘托出战争的气氛;寒雁的鸣叫、桑叶的凋落也很具体,甚至近于琐细。四句之间看上去彼此孤立无联系,实际上联系极密切:飞蓬飘转千里,从代北飞到辽水;辽水上空的寒雁南归,又飞到蓟门;通过飘泊、迁徙的事物勾连遥远地点,这是很巧妙的技巧。“飞蓬”、“寒雁”两句还是极自然而现成的比兴手法,征人随着军伍移徙,萍漂蓬转,南归的大雁勾起思归之情——这些含义都是很容易想到的。

开头这四句写得阔大流转,气完韵足,技艺精致。且以其中所包含的明显比兴作为提领,自然引出以下六句,描写征人身处敌军重围,与外界隔绝,无法传递音信:“晋阳山头无箭竹(《史记·赵世家》云:智伯率领韩、魏攻赵,赵襄子奔保晋阳。途中有三个神人送给他两节竹子,竹中有朱书云:智伯必亡。后来赵襄子果然把智伯灭了),疏勒城中乏水源(《后汉书·耿恭传》云:耿恭镇守疏勒城,被匈奴围困,断绝水源。乃于城中掘井十五丈,不得水。乃整衣向井再拜,为吏士祷,飞泉奔出,众皆称万岁,扬水示虏,匈奴以为神明,乃去)”,这两句反用典故,是说军队被围困,又没有神灵相助。“属国征戍久离居(指西汉苏武事,其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乃得归汉,被任命为典属国),阳关音信绝能疏(能:而)”,这两句云将士久戍边关,音书稀疏乃至断绝。故而才“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据《史记》载:有燕将攻下齐国的聊城,齐派人到燕国散布流言,燕将害怕,不敢归燕,困守聊城,齐将田单久攻不克,士卒多死。鲁仲连乃写书,以矢射入城中。燕将见书,泣三日,乃自杀):这里只取典故的局部含义,表示希望有人替边关将士传递音书。这六句连续运用不同时代的典故,时空跨度同样很大,而其共同点都是与围困或者隔绝有关。这些典故又都经过改造,并具有类比的作用:即以多个历史事件跟诗歌所写情事类比,这有些近似刘勰所说的“兴则环譬以托讽”(《文心雕龙·比兴》)。所谓“环譬”,乃围绕着一个主意用几个暗比来引起它,这样的兴,已不是用一物来引起另一物了(周振甫《诗词例话·兴起》)。此外,关于这些典故是否影射当时实际的战事,则难以确指。随后两句“渡辽本自有将军,寒风萧萧生水纹”(《汉书》载:昭帝时,辽东乌桓反,以范明友为渡辽将军,往击之。《史记·刺客列传》云荆轲往刺秦王,太子丹及宾客送于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概指朝廷派将领率军远征,以解边关之围,出征场面十分悲壮。这两句跟前面“寒雁嗈嗈渡辽水,桑叶纷纷落蓟门”形成意义上的反衬与语句上的呼应:寒雁渡过辽水南归,而将士们反而渡辽北上,这让“寒雁”一句成为此句的一个反衬性的起兴,虽然中间相隔很多句,而这“兴”的效果仍很明显。所谓语句上的呼应乃是指句式的彼此相似。

接下去两句开始向思妇一方过渡:“妾惊甘泉足烽火(指汉孝文帝时,匈奴进攻西汉北部地区,候骑至于雍、甘泉,烽火至于甘泉、长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数月乃止),君讶渔阳多阵云(渔阳乃今北京密云一带)”,这两句是说战火四处蔓延,形势更加危急,思妇与征人都感到那紧张的气氛,这既是过渡,又是回挽,使过渡不至于太急促突兀。接下去两句仍然是回挽兼过渡:“自从将军出细柳,荡子空床难独守”(《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是指自从征人远行,闺中思妇感到寂寞难耐。“自从将军出细柳”一句与“妾惊甘泉足烽火”通过“细柳”这一地名暗相勾连,手法极隐秘。其后两句:“盘龙明镜饷秦嘉(秦嘉,陇西人,为郡计吏,曾使洛阳,妇病寓娘家,不及面别,乃以诗、书、素琴、明镜赠妇),辟恶生香寄韩寿(晋代韩寿私贾充女,晋武帝以西域奇香赐充,充女盗以与寿,充同僚闻之,以告充,充乃以女妻寿)”,这乃是说征人思妇互赠信物,表达思念之情;后一典故被改变其原始含义,不应理解为思妇发生私情。这两个典故同样也包含比兴,而且跟前面所用的全部典故一样,都用纯粹叙事的笔法写出,既叙事又包含比兴,正如王夫之所云。此后若干句始全力描写思妇情思,而笔法尤为卓绝:“春分燕来能几日,二月蚕眠不复久(蚕蜕皮时不食不动,好像睡眠)。”两句表面指春分以后,燕子将至;春蚕也即将结束睡眠。似乎就是描写春天风物,看不出有更深含义。但细细琢磨,却发现其中包含极微妙的比兴手法:春天燕子飞来,多是成双成对的,岂不是反衬思妇的孤单吗?春蚕则每蜕皮一次就长大一些,三到四次后就开始吐丝,蚕丝吐尽,蚕就死去。这不正是利用乐府民歌常用的谐音双关技巧来暗示长久的相“思”会令人心力交瘁么?而且春天也正是相思转浓的季节呀!这把比兴跟很曲折的谐音双关技巧融合在一起,是极其精细巧妙的。而“洛阳游丝百丈连”则承接上面这一句而加以强化:游丝乃虫丝,春天虫类所吐的丝缕,在空中飘荡——这自然也是在写景叙事中包含双关,强调这相思如风中的游丝,缠绵悠长,摇曳动荡,飘拂不已(《牡丹亭》“惊梦”的“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即指此,手法亦类似)。这三句妙在不动声色,声东击西,似此而实彼。王夫之《古诗评选》对“春分”、“二月”两句予以激赏云:“自是千古风流语,元来又是叙事,妙绝。”其后“黄河春冰千片穿”一句除仍然铺叙春景之外,似乎还暗示春心的融化破碎,其“穿”字下得奇崛,似含深意,然又颇难坐实。“桃花颜色好如马(有桃花马,黄白杂毛;或曰乃一种毛色白中间杂红点的名马),榆荚新开巧似钱(三月榆钱落)”,这两句以春天美好短暂之景物作比兴,暗示思妇对于年华一瞬、盛时难再的忧虑,同时引起下文的买醉与求仙之意:“蒲桃一杯千日醉(《博物志》载:西域有葡萄酒,饮之醉,弥月乃解;又中山有酒,饮之千日醉;有人往酒家沽酒,以此酒饮之,大醉,家人以为死,葬之,千日后开棺,乃醒),无事九转学神仙(《抱朴子·金丹》:从丹砂变成水银,水银变成丹砂曰转,循环变化,次数愈多愈有效;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定取金丹作几服,能令华表得千年(《搜神记》载:燕昭王墓前有千年华表木,已成精;有千年斑狐,能变化。此处应只取“华表”表面含义,指美丽容颜)”——此云思妇担心自己在长久等待中容颜老去,不禁忧从中来,欲借酒浇愁,长醉不醒。然买醉终有清醒之日,于是萌发学仙之想,因学仙既可延年,又可忘忧,此乃悲愁至极、无奈至极之语。在这里,庾信还运用了一种独特的造句法:即把一个固定词组拆分之后改造成一个诗句。比如“桃花颜色好如马”乃是将“桃花马”这一固定名词拆分改变为一句诗;“渡辽本自有将军(渡辽将军)”、“榆荚新开巧似钱(榆钱)”、“能令华表得千年(千年华表)”等句也运用同样手法,造成特殊的新奇感。这似乎乃是庾信的一个独创。

经过分析,前引王夫之评语对此诗写作技巧的概括,可以获得更具体的解释。叙事、比兴相结合这一点十分明显,不必再论。而“宛转相生,逢原皆给”八字则有必要再做申述。作为修辞手法,比兴的一个重要特征乃是含蓄地引出别的含义。周振甫认为“兴的引起下文有两种”:一种是引起个别的人或物,如《关雎》引起淑女;一种引起全篇,如《孔雀东南飞》”(《诗词例话·兴起》)。前一种在章法上其实乃是就近引出下文,而后者则在“兴”跟“被兴”之间存在较大距离。在这首诗中,以上两种“兴”的情形都是存在的。前者不必多说,后者则应属王夫之所云的“宛转相生”,即辗转曲折地引发出别义。比如开头一句乃以秋气阴沉兴起后文边境战争的紧张氛围,更直接的对应则是相隔多句的“君讶渔阳多阵云”;“千里飞蓬无复根”等三句则也是引起后文征人转徙、被困、思归等含义。而且开篇描写北方冬景跟诗的后半描写南方春景形成对应:北方严寒,大雁南归,桑叶凋零;南方春意转浓,燕子归来,春蚕即将吐丝(也隐含着桑叶这一因素);正所谓冬尽春来,写冬天正隐含着春天的来临,暗示着岁月的迁延,所以才想到要学仙,留住华年。而且这两部分还前后互相生发充实,相反的景物却一样地添人愁绪,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张力,使情感的空间得到拓展。实际上这首诗的大部分诗句都跟其他句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联系让诗意不断生发弥漫,此所谓“宛转相生”也。每一句诗都因为跟其他句子的联系而使之具备涵摄全部丰盈诗意的能力,如一个水源充足的泉眼,故云“逢原皆给”也。比如看到“二月蚕眠不复久”,就会联想到相思、思妇、她要留住年华的无奈幻想,以及那“桑叶纷纷”凋落的北方边境、萍漂蓬转的征人。一句诗被置入比兴构成的网络后,其意义就比一般情形下要更为丰富。而这些,正是庾信这首诗的重要特色。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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