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金庸武侠琴与艺(三)

 ww18 2015-08-22


飞仙妙手通天籁,外法旁门动世嚣

小龙女接过一招之后,极是害怕,说甚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展开轻功,在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竹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玎玎声响,忽怎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如乐曲一般。原来她栖居古墓之时,曾依着林朝英遗下的琴谱按抚瑶琴,颇得妙理。后来练这绸带金球,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古墓派的轻功乃武林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旷野之间尚不易见其长处,此时在厅上使将出来,的是飘逸无伦,变化万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练功,于丈许方圆之内当真趋退若神。金轮法王武功虽然远胜,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却也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玎玎,有如乐曲,听了几下,竟便要顺着她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音来冲荡铃声。霎时间大厅上两般声音交作,忽轻忽响,或高或低。铃声清脆,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发出的当郎巨响却是如打铁,如刮镬,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之时在桃花岛上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声拚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拚斗的功夫,却尚远不及洪黄欧阳。




这又是一场决斗,但是既不是万籁清音的场面,也不是势均力敌的较量。一方起舞配乐曲,如同仙子一般奏响沁人心脾的悦耳清音;另一方造势乱喧嚣,就像小丑一样发出扰人头脑的刺耳噪声。一正一邪,再清楚不过。不过小龙女那时候毕竟能力有限,无论作者怎样偏心下笔墨,依旧不改难敌金轮法王的事实——刺耳的噪声其实是处于强势的,悦耳的清音才是在挣扎。金庸借郭靖和黄蓉的想法,也点出自己的感慨:桃花岛上东邪、西毒和北丐以乐声比拼的巅峰对决,是多么赏心悦目,但是再也无法呈现了。世寰万变,不可能永远听到清音,强弩之末的清音会被噪音打破,但是绕梁的余音依然会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浪子无心吟解语,佳人有意断痴音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这管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知道这五句也出自“诗经”,是赞美一个男子像切蹉过的象牙那么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

杨过听了良久,不禁低声吟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只吟得两句,突然箫声断绝。杨过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箫是自舒其意,我出声低吟,显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太也无礼了。”

同样是箫声传痴情,程英和杨过之间的这一段对答比起温青青和袁承志之间的那一段不知要温馨多少倍。温青青已经极其露骨地吹奏艳曲了,袁承志这个木头人竟然还不明白,对牛弹琴的最高境界,不过如此。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氛围,程英是内敛的,她只会用很含蓄很淡雅的箫声来表明自己的倾心,但是杨过却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无论是程英和温青青,还是杨过和袁承志,孰高孰下,再明白不过了。可惜,“一见杨过误终身”,如此才女佳人,为了一个不可能属于自己的男子,竟然终身孑然,与一支玉箫为伴——其实金庸真的很残酷。

柔肠断处痴弦断,煞气生时密意生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

......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唆凶杀,那里有半点柔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是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出,等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徵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中间显是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被创,不免心存忌惮,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也是徒然送命,当下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更是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琴上只剩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著。”寻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於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到了後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如果说东邪、西毒和北丐的对决是龙吟、虎啸和狮吼,这里的场面则是莺歌对鸿鸣。茅屋内,程英抚琴,杨过唱和,似莺歌燕舞,春意盎然;茅屋外,李莫愁悲歌,如鸿雁哀鸣,秋风萧瑟。这场暴风雨的前奏,与其说是比斗,不如说是诉情。程英也好,李莫愁也好,两个苦情苦命之人,以这种形式相逢,不知道是程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还是李莫愁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程英或许想到此战必死,一改含蓄淡雅的天性,大胆地弹奏《桃夭》,表述柔情;毫无疑问,至情的杨过也许不能说移情别恋,但是至少也感念深情,心潮澎湃,所以能高声唱和。琴歌相和,在李莫愁看来,不正是再现当年自己跟陆展元的笛笙相和——很可惜,这里不是箫笙相和,不是萧史的箫和弄玉的笙——这种美妙温馨的场景是不可能再现了,有的只是现实的无情。在李莫愁看来,这样的一切都是泡影,对自己如此,对程英又何尝不是呢?她用元好问的词来打断程英的美梦,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是点醒痴醉的程英,不要走自己的老路。然而,程英是程英,不是赤练仙子,她无悔于自己做出的决定,即便只是一场幻梦,她用一生来成全,无悔无恨,只希望能够能够跟意中人有弹指间的心意相通。从另一方面,陆展元和杨过都是不会珍惜的人,他们都放弃了能跟自己琴瑟和鸣的选择,陆展元也许更加绝情,但是杨过的多情却使得人们更加为程英感到心酸。数十年后,当程英到了李莫愁那个阶段的时候,她也许依然吹奏着《淇奥》《流波》,弹奏着《桃夭》,而不会选择放歌元好问的《摸鱼儿》。一支碧玉箫,一张焦尾琴,痴弦断,情丝不断,了却一生。音乐依旧是春意盎然,但是多少人会潸然泪下,也许这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吧,与武侠无关。




孤弦百调悲歌切,断绝愁声万籁凄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李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诸般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的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气已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

......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里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

武学跟音乐相结合的巅峰,起于黄药师,最后当然要用黄药师来完结。不过,他用来完结的曲竟然是李莫愁不离口的“问时间,情是何物”——对于黄药师而言,这首词又何尝不能表述自己的心声呢。只不过他一生高傲,这样的曲词,要不是在这样的场合,是不可能弹唱出来的,一旦弹唱出来,又是惊天地泣鬼神。一方面,是追忆亡妻,感伤自己未能好好珍惜举案齐眉的夫妻之情;另一方面,当年跟他以音乐决斗的故人都已仙逝,绝响不能重现,只能一人弹孤弦唱悲歌,百年孤独。最后一曲,莫愁之人亦发深愁,更何况曲未完弦断而终,更是人间绝响,无限凄切。

百鸟齐鸣空自乐,孤弦咏叹待知音

郭襄正自观赏,忽听得山坳后隐隐传出一阵琴声,心感诧异:“这荒僻之处,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均不过粗识皮毛,但她生性聪颖,又爱异想天开,因此和母亲论琴、谈书,往往有独到之见,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时听到琴声,好奇心起,当下放了青驴,循声寻去。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鹃、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突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

......

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略,也不理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来朝,实深钦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黑白交锋,引人入胜,一时忘形,忍不住多嘴,还祈见谅。”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以为奇,但听她说到琴声,居然丝毫不错,很是高兴,说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月已久,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手法自没甚么出奇,但那人却颇有惊喜之色,顺着琴音,默想词句:“考在槃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这琴音说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终。他还是痴痴的站着。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檗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她在江湖上闯荡三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画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

何足道的出现,多多少少让人眼前一亮,让人想起黄药师。不过,黄药师每一次出场,总有一种震慑力,不论是武学上,还是音乐上,或者说这两者的合体。何足道没有这种震慑力,从名字上就能够看出来,虽说有一个很响亮的外号昆仑三圣,正如何足道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个外号不过是贴金而已。金庸当然不会塑造出一个从黄药师的模子里出来的人物,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把黄药师的那一套继续往下发展了,不然的话就真是走火入魔了,所以他干脆给自己来一个台阶,用一个仅仅在两回中出现的人物来结束这种巅峰之后的不利影响——何足道,这个人物也许包含着很多很多,但是何足道哉,赶紧抽身为上,不失为以退为进的妙招。何足道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呢,仿佛很大:会弹失传已久的《空山鸟语》,会用《百鸟朝凤》来使得群鸟齐鸣,空山独自抚琴感慨知音难觅。不过仔细想想,这又有多大本事呢?何足道执着于古曲,毫无新意,黄药师能够音随意起,并且有自己的独创的《碧海潮生曲》;何足道能用琴声集禽,黄药师能够用箫声琴声激发人的七情六欲,高下之分明显;何足道感慨没有知音,一个对琴道只是一知半解的郭襄对他而言就是知音了,黄药师的知音又是谁呢,找来找去,可能只有欧阳锋了——无论怎么看,这个独居西域的昆仑三圣何足道不过只是自娱自乐罢了,要是他在早出生几十年,在西毒欧阳锋依然纵横西域的时候,昆仑三圣的名号绝对不可能存在。郭襄感慨何足道不能跟黄药师琴箫相和,这恐怕言过其实了,且不说何足道的武功琴技不是黄药师那个档次的,他也带有一点魏晋风度,不过却又有点迂腐拘泥,这样的性子,黄药师自然是不会喜欢的——金庸不过是借郭襄的想法,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当然,何足道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在西域见识粗浅,他语气倒是谦逊,也许正是这样,他的名号倒是得以保留。这个人物,所占的篇幅不长,不过倒是还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很多人觉得他应该是郭襄的最佳伴侣——从很多方面上看是的,不过郭襄对这样一个见识有限只会自娱自乐的人,是肯定不会救下深刻的印象的,就如书中所说的,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正对应何足道这么名字。

痴心曲动伊人意,怎奈刀兵恨断弦





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头向郭襄道:“郭姑娘,自从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甚么曲子啊?”何足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

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甚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若是不懂,尚请自便。”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葭》之诗,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琴韵中奏着:“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天一方……硕人之宽,硕人之宽……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谖……”郭襄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和《蒹葭》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她一生之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

......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琴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长剑架开,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

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右手弹琴,左手使剑,无法再行按弦,于是对着第五根琴弦聚气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右手弹奏,琴声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只是凝视琴弦,惟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是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挺剑疾攻也没在意,只是双剑相交之声扰乱了琴音。她双手轻击,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夹在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见敌人坐在地下,单掌持着半截断剑,眼光凝视琴弦,自己却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来,斗然间剑法一变,一轮快攻,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如密雨。这繁弦急

管一般的声音,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绝不谐和。何足道双眉一挑,劲传断剑,铮的一响,潘天耕手中的长剑登时断为两截,但就在此时,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潘天耕脸如死灰,一言不发,转身出亭。三人跨上马背,向山上急驰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说道:“咦,这三人打了败仗,怎地还上少林寺去?当真是要死缠到底么?”回过头来,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手抚断琴,似乎说不出的难受。郭襄心想:“断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么?”当下接过瑶琴,解下半截断弦,放长琴弦,重行绕柱调音。何足道摇头叹息,说道:“枉自多年修为,终究心不能静。我左手鼓劲断他兵刃,右手却将琴弦也弹断了。”

这一段描写,倒是给何足道增加了不少分量。首先,他把郭襄对他弹的《考槃》结合另一首《蒹葭》,谱出了一首新曲,献给郭襄,一方面表明自己接受对方的指正,一方面也含蓄地表达思慕之意——如此一来,何足道的琴道造诣地位大大提升,虽说难脱窠臼,跟黄药师相比还有一段距离,至少来说能让郭襄记住了。其次,他能够左手持剑,右手抚琴,靠吹气来按弦,这样尚且能轻描淡写地击败对手,可见还是能入高手之列的——金庸没有让他挑战黄药师以箫声退敌的权威,不过倒是设定了此后武功中包含音乐的最高标准了,后来塑造的莫大、黄钟公等人,均没有超过何足道这个标准。

何足道和郭襄毕竟还是无缘的,如果郭襄认识何足道先于杨过,也许真的会接受何足道的爱慕,可惜又一个“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案例。到此为止,金庸塑造了三个类似的场景:温青青和袁承志,程英和杨过,还有就是何足道和郭襄——无一例外,奏曲之人都没有通过音乐得到对方的心,也不知道音乐这东西,是否真的太虚无缥缈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