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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土地的血脉(散文)【城市青鸟】

 夏月荷塘 2015-08-24

  当田野开遍金黄的油菜花,房前屋后桃红李白的时候,我知道,那片贫瘠的土地迎来了她风华正茂的时代。
  春天来了,我又开始满山遍野地寻找着野猪草。
  最喜开着马兰花的鱼鳅蒜,如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滩小姐,撑着一把素色的花洋布伞,亭亭玉立在道路两旁,田头、地角遍地都是。风一吹,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妩媚而又让人怜悯。
  矜持的鱼腥草,穿着紫袍,越长高越妖娆,不知什么时候戴顶黄白的遮阳帽,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她可是野草中的贵族,不光猪儿喜欢吃,连城里的人们也对它垂涎三尺。
  蒲公英、空空菜、夏枯草……全都不甘示弱,它们喜欢匍匐在泥土上,也会开出小小的花朵,摆着优雅的身姿。
  我自然是最欢喜的,有了它们,每天回家都有满满的一背篓野猪草,自然也受到母亲的表扬。她越是表扬我就越兴奋、越勤快,满山坡的寻找那些我喜爱的野花野草们。我就是那只山野的大个蜜蜂,不停地穿梭在田坎、地头、山林之间。那片土地里每天都在生长着猪儿们需要的食粮,仿佛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母亲,却像一只更大的大脚蜜蜂,天晴的日子里,母亲就用那双大脚挑水、担粪,跑进跑出。用那双不算灵巧的双手一瓢一瓢地浇着地,干渴的土地欢喜得直冒泡,地里的蔊菜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在原来的茬口上长出嫩绿的新芽,待到长高又被割去喂猪儿。
  春末,麦子已是一片金黄,熟透了,割了麦子又栽上红薯。母亲每天就那样放下锄头又挑起粪桶,忙忙碌碌,挑进挑出,忙得像个陀螺,喂养着几头猪和几个儿女。我甚至怀疑,那些漫山遍野的野花儿野草也是不是她养着的?难怪我比其他孩子扯的猪草多呢!
  如果那些美丽的生灵都有她辛勤的灌养,母亲该付出了多少心血呀!
  二
  夏天,从半山腰往下望,满眼是五线谱一样的梯田,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中展现的是一副绿色的田园风景画。而母亲,却是那个每一步都踩在五线谱上的乐手,锄头和扁担是她弹拨琴弦的乐棒。田间是绿油油的秧苗,地头也是一行行绿油油人多高的玉米,玉米林中有墨绿的土豆藤开着紫白色的花。
  母亲在自留地边应景似的种了几棵向日葵,金黄的圆脸盘随日照的转动而转动,非常美丽,引得小蜜蜂围着它嗡嗡地唱。路边的杂草和高山上所有的树木,全都绿得发疯了一样,风从半山腰跑过,树叶们一起翻着白眼。
  这样的日子,我和母亲都被淹没在漫山的绿色里,风儿抚摸着滚烫的脸庞,我们在玉米地里挖土豆,玉米叶在我们身上缠缠绵绵,恋恋不舍,把我们的脸颊刮得绯红,汗水把我们的衣衫湿透,汗珠儿顺着鼻尖滚落在泥土里,花翅膀的蚊虫追逐着我们叮咬。我拿镰刀割了土豆藤,锄头照准一棵秧子旁挖下去,手一提翻开红色的新土,几个白花花肥滚滚的土豆就躺在泥土里,像熟睡中的婴儿,母亲和我不胜欢喜,喜悦让我们忘却酷暑,甚至忘记了蚊虫的叮咬。那是我们开春时播下的希望,在这个绿得闪亮的夏天收获了。
  该吃午饭了,我们开始往家里背土豆,背了一转又一转,那么多的土豆啊!猪儿有了吃食,人干活就特别带劲。忙不过来的时候也请人帮忙,抢季节挖土豆。天下雨又栽上红薯,家乡的土地是红石骨子地,最喜出红薯土豆的,这两样东西不但养猪,更多的时候也养人,人与猪混养着,母亲去赶集的时候,孩子们都争着去猪食锅里掏红薯土豆充饥。山里人呼唤孩子时,也总是猪儿、狗儿、猫儿的叫得欢实。
  原来,人与动物之间只隔了一层布的区别,食物却大多数是相通的。
  三
  没有电灯的日子里,每个月都有灯油、肥皂、盐钱的开销,父亲已经两个多月不回家了,家里又是出不来钱的日子,以前还靠卖鸡蛋做油盐钱。天热了,那几只母鸡早就不下蛋了。母亲每天把鸡屁股摸了又摸,还是没有摸出一个蛋来,只好跟隔壁大婶去借盐。借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去借一调羹,到后来再也不好意思借了。
  灯油不好借也不好还,没有灯油的夜晚两眼抹黑,每天晚上都不能做白天剩下的活,猪食煮好了依靠平时的感觉摸着倒进猪槽。就这样,摸进摸出了好些天,实在没办法,母亲找队长借了两块钱的路费。猪和牲口要吃的饲料全部备齐,把喂养牲口的事儿托备给屋后面的幺姥,要我带她进城找父亲。
  母亲背着最小的妹妹,天太热,地上像着了火似的烙人,脚掌被一双烂凉鞋烙得生疼。我领着母亲踩着河边烫人的沙子,踩着硌脚板的又硬又烫的卵石,爬过一栋栋吊脚楼旁的石梯,上了城里唯一的土公路,衣服已被汗水全部浸透,汗水顺着搭在前额的一缕缕头发,一颗颗往地上滴,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渴坏了,小妹妹在母亲背上热得直哼哼,路边卖冰棍的吆喝声把我拽了过去,我跟母亲要几分钱,给她们和自己各买了一根冰棍。
  从来没吃过冰棍的母亲被冰凉爽得乐了,红着脸鼓着讨好的近视眼凑在耳边悄悄问:“娃儿,这是么子?恁个好乞(吃)?”我突然长大似的,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告诉母亲是冰糕,热天只有城里才有得卖。
  年前,母亲曾经派我随大人进了一趟城,什么都已经见过,也不新鲜了。这是母亲第一次进城,见什么都稀罕,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东看看西望望,我在前面边走边等着,很奇怪,她怎的那样出尽洋相?我猜,她心里是不是老想着要把庄稼带进城里种该多好啊!这样想着,她就把那个夏天的酷热全都抛在了脑后。
  四
  没电的日子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我都已经摸爬滚打长大了,时光已转到八十年代中期。为解决没电的烦恼,生产队里第一次组织群众牵电线,可是电线需要水泥铸的电线杆子,水泥杆子要到三十几里外的乡政府去抬,队长要每家出一个劳动力,不出劳力的就得出钱。我们家里没钱,你的儿子还小又进城读书去了,“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的境遇使我义不容辞,不由分说,披挂上阵而去。等我与队里的男人们一起抬着电线杆子,一路吼着号子走到回村的半路,老远见你汗湿了衣衫急慌慌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你请来的表叔。
  原来你在我走后,又去请人帮忙。你生怕我被压垮,我为你多此一举的行为无语,最终你是心疼女儿不是?母亲。你又多欠一次人家的情。
  儿女们一个个像出林的笋子长大了,也一个一个依此类推地离开,大的走了,小的留下,在老家的那片土地上。你就像抗战时期的大后方,源源不断地给城里读书的儿女输送着粮食,输送你一瓢汤一瓢水养出来的猪肉,甚至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布鞋。八年抗战如有你,是不是就不用打那么久的仗了?
  你用勤劳的双手伺候着那片土地,你就像一头累不垮的母牛,儿女们吸干了你蔫瘪的奶子,还要榨干你血汗似的,你每年都要请人挑大米进城,挑麦子,挑猪肉送去父亲那儿。那么多人吃饭,却只有你一人干活,别人说你太傻,可你完全不在乎,常常说,只要娃儿们健康成长,好好读书有出息,就是累死累活也心甘!
  但是,当有人跟你吵架,骂你一辈子只知道做牛做马,以后无人会照管你的时候,你却很伤心地哭了,你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地动山摇,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你对着漆黑夜空哭了整整一晚上,我不在你身边的那个夜晚,你是否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助的人,最悲惨的人?
  但是,天一亮你又挑着水桶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你最终还是坚信,儿女们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你的巨大付出最终会得以回报,你更加坚信的是:你无以复加的善良和勤劳养育出的儿女没有一个是孬种!
  因为,你一直就是用心血在滋养着我们,滋养着那片土地呀!
  五
  我出嫁了,没时间帮你干活了,我有我的生活,那片土地上只剩下一个走路蹒跚的你。
  我不能想象,那段时间你怎么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要你进城跟他们一起生活,你有太多的不舍:舍不得那片地,那片林……舍不得猪,舍不得鸡鸭……你舍不得这样,舍不得那样,其实也更舍不得儿女,最终迫于无奈,卖了猪,捉了鸡鸭离开了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有你几十年来道不尽的心酸,也有你的欢乐和收获,更多的是你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你把整个青春全部献给了那片土地。
  曾经为那片土地,三叔挖空心思地跟你抢夺。他在你一点不知情的情况下,去每家每户要社员签名,骗过了队长,最后在父亲回家的时候,拿出所有的签名要父亲答应。他要在你的自留地里建房子,父亲终于迫于兄弟情份没跟三叔翻脸无奈答应。
  三叔把你的果树几乎全部都毁了,移栽过后,没有几棵好存活的,果树被伤到了树根,而你的心也被伤透了。
  可是后来,当父亲离开人世,无依无靠的三叔向你求助的时候,你还是伸出了援助的手,人们无不感叹,你是一个不记仇的人,你把你所受的折磨跟苦痛忘记得一干二净。我都曾经讥笑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曾经跟你争田边地角的隔壁表婶,也是她偷了你种地的锄头。为此你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因为,那次是我用了那把锄头,随手扔在地坝院墙靠着,谁知你回家拿锄头的时候却不见了,那顿打你是打给表婶看的,可她还是没有还你的锄头。
  其实我们早就怀疑过她,因为我们家的一些东西会莫名其妙的不翼而飞,事隔多年以后,我去表婶家里闲聊,看见了那些熟悉的影子,比如我曾经使用多年的砍柴刀,比如扫帚、簸箕……尽管表婶一再解释和伪装,我都能一眼认出来。而你后来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锄把,知道是她偷了锄头,你却不再去要回,你说就让她种地吧,种老死了就啥也不争了。隔壁院子的两弟兄经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更把你的鸡偷了两只,你也只是一笑而过:“别人乞(吃)也是乞嘛!”
  你岁数大了,不想再跟人起争执,你把一切都忍了,更扔了,一扔百扔了。
  但你的心,从没有扔下对那片土地的牵挂,总是隔段时间蹒跚着脚步爬回去看看,看看山上的那些人,看看山上的庄稼,你的心始终都没有离开过,你像想念儿女一样想念着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一切,仿佛没有你的照看,那些庄稼和树木会被渴死似的。
  我知道,是你内心的渴望和挂念,在滋养着那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使它们茁壮成长。
  虽然不在山上种庄稼了,你却把庄稼种上了城市的屋梁,那些屋梁上的庄稼是幸运的,在你一瓢水一勺肥的滋养下,绿油油嫩汪汪的生长着。你又找到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快感。
  庄稼有得种,城里却不能养猪鸭牲口,每次看你忙碌着全家的一日三餐,我总在想象,你是不是也像在老家喂养猪儿一样,喂养着你的儿女和孙子们?
  而那片土地自从你走后,满山坡的荒草,田坎地头垮塌无数,山上的精壮劳力也全部外出打工去了。在人心向钱的时代,人们都希望多挣些钱,那片贫瘠的土地出不来钱,只能长出有限的粮食,更多的是红薯和土豆。那些老掉牙的农耕自给自足,满足不了人们贪婪的愿望。许多土地被人们抛弃、荒废了。
  那片土地上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幼,再也没有原来的花姿招展,果树成林,只因为你,母亲,你早已不在原来的土地上,没有了你,土地就缺少了滋养万物的根基。你就像千千万万的中国妇女一样,是滋养祖国大地的血脉啊!
  六`
  偷你锄头的表婶走了,她的儿子把她埋在了自留地里,变成土地的肥料。喜欢算计你,少给你分粮少给你丈量土地的那两个人也钻了土,同样也被埋在了自留地里。你回到那个山坡上,越来越看不见原来的那些对头和恩怨,只看见一个个逐年增多的坟堆,过去那些飞扬跋扈,争争吵吵犹在耳畔,一阵风吹过,却渺无痕迹,他们都被岁月的风沙吹走了。
  以前的许多人和事就像秋天的落叶,一天天的少了,不见了,落在尘埃里,化为泥土。而我们每一个人在最后也将成为大地的一份子,变成土地的养料。
  父亲走了,临终说要回到那片土地去,因为他也曾是那片土地的儿子。而你,自父亲走后落寞得像一棵树,一站就是一半天,遥望的总是老家的方向。而你这棵树最终也没结出一个苹果,你结下的却是我们五个儿女,我们都已经落地生根,你却变成光秃秃的一棵站不直的老树,我知道你孤单了,父亲的坟墓修在老家的山坡上,你要把你的墓也一起修好,我倒希望你活得更长久些,陪伴着儿女、陪伴着孙子们一起长大。
  哪知道,你在父亲走后才八年就得下重病,悄无声息的要离开我们。也许,你太想念那片土地了。
  你病重的日子,我找了按摩师,要你每天去按摩以缓解病痛,当医生要你把腿伸直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被定住,你两根松树皮一样的腿摆在那里,更令我胆寒的是,两只脚向着不同的方向,医生想让你把腿放正,却扳不过来,你说早都成这样了。我的心一下跌进了深渊,喉咙紧得咽不下口水,心有被什么狠狠撕扯的疼痛。
  我脑海里,你那双腿总在下田,下地,挑水,担粪,风里来雨里去,跳进跳出都只为了那片土地,和生长在那片土地的儿女。
  终于,你油尽灯枯了,你的两条腿像被风干的树杆,摆在那里不能动弹,你也像那些曾经跟你起争执的人一样,倒下了,最终不动了,我竭尽所能都没留住你。我们把你的骨灰送到那片土地上,让你继续滋养那方土地,那让你魂牵梦萦的土地啊!终于,你永远地躺在了它的怀抱,与父亲一道,毗邻而居,守候着一方平安,与儿女们隔河相望。
  我更欣慰的是,你终于成了那方土地的血脉,永不分离!
  【此文写作背景,土地包产到户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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