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当下体验(上)

 大漠胡杨968 2015-08-24

实在讲,当下体验(lived-in experience)是不能被言说的,因为言说总是当下经验的顺延,“被言说的当下体验”实际上已经是过去的体验,甚至是一种从未存在过的“体验”的幻觉。并且即便这么说也不是完全恰当,因为只有通过不断补充的言说才能捕捉当下体验的片断,除了通过这种“事后聪明”的表达来窥探当下体验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触及这个世界。这个用来窥探当下体验的言说过程本身实际上也就是当下体验产生的过程。言说的方式决定了言说的内容,言说的内容创造了体验的世界。这是一个意义世界。当这些言说的片断创造的经验片段被人根据某种诠释的框架在叙事时空中赋予某些主题、获得某种意义时,便形成了关于人的叙事。人在这种叙事中创造并组织管理自己的当下经验——准确地说,人是在书写并阅读“当下经验的历史”。

一个一个的叙事在元叙事的组织下形成一种相对连续的故事链,当人们认为自己就是这一系列的故事的时候,当下体验的组织就成了人的叙事自我认同。这不是个人行为,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个人的知觉、语言动作和人对这两种体验的内省与超越构成了人的意义的母体。所以当下体验的故事化过程涉及三个互不相同,但是相互联系的心理领域:知觉现象学、语言解构、直觉体悟。

梅洛·庞蒂(Merleau-Ponty)是知觉现象学的创始人。尽管叙事自我认同不是他研究的主题,但是在保罗·利柯对叙事自我认同的诠释学论述中可以看到很多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思想的影子,比如生身(lived body)、语言沉淀与创新之间的张力、阅读活动等等。保罗·利柯被公认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出色的哲学家之一。在他的哲学生涯中,曾论述过大量的问题。三卷本的《时间与叙事》是他大量著作中的一部 (1983~85, Eng. tr. 1984~88)。利柯通过对历史性时间的分析,提出了对时间的两种独到的区分。他认为有宇宙时间,有人生的时间。宇宙时间是作为宇宙统一体不断展开的世界的时间,万变发生于斯,此时与彼时没有质的不同,所以无法分割;人生的时间是我们生活的时间,人生的时间在不同的时刻有质的不同,所以可以被分割成不同的时刻。在生活的时间中,许多特别的时刻具有特殊的意义,比如结婚的时刻、生子的时刻、爱人去世的时刻等等。这样我们对时间的基本体验产生了一个悖论:在宇宙的标尺上,我们的生命微不足道,然而我们在世界上存留的这个短暂的时刻恰是所有问题出现的时间,这些问题都具有重要意义。它们是历史的当下。历史的当下是动作持续的时间,是生生不息的时间。它也是以主观经验的时间和期待为之架构的时间。要表达这个复杂的历史当下,必须有种既能够言说一连串的活动和事件又能言说这些活动和事件的文化背景的话语。这种话语就是叙事。叙事成为一种时间存在的情状时便获得了其全部的意义,历史的时间以叙事的方式被言说,宇宙的时间也就成了人文的时间。但是叙事的话语是怎么进入理论家的视野的呢?语言学对意义产生过程的探讨可能对叙事心理治疗理论有重要的启示。

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一个重要的发现就是语言的功能是依靠“区分”实现的,一个字并没有实在的意义附着在它本身之上,意义是经由字与字的语音和字形区分得以产生和维系的。德里达将索绪尔的这一逻辑继续往前推进:这种区分在什么地方停止呢?a是a,是因为它不是b,不是c,不是d、e、f,……事实上这个区别的过程是无限的,谁也不知道意义区别终止的界限,意义与其说是固定的,不如说它是移动的、弥散的,它是无数文字互为参照的“痕迹”(trace)。德里达自创了一个词——延异(differAnce),用来说明这个意义无限延宕的过程:意义取决于差异(difference),意义必将向外扩散(differre),因此意义最终无法获得,永远处于无穷延宕(deferment)的状态。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区分了符号和所指物,指出了符号自行其是的性质,德里达则进一步指出,所有的所指都是能指无限区分的结果,没有一个不是能指的终极所指。意义是一条无限延伸的能指链,语言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没有任何纯粹的意义能够充分地存在于语言之内。德里达由此展开了他对语音中心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以及西方形而上学的批判。

在西方的哲学传统中一直存在着这样的看法:面对面的对话能够直接呈现“我”自身,而一旦诉诸文字,意义就可能开始被扭曲、异化,文字是对“活的语言”的不自然的模仿,声音则是对意义的直接呈现。在这种语音或文字的二元对立背后,隐藏着这样的信念:语言是透明的,人们可以充分地占有语言,反映现实和表现思想感情。但是,正如索绪尔所证明的:语言是依靠区别工作的,文字如此,“说话”同样如此,德里达解构了这一语音或文字的二元对立式:说话完全可以被认为是对写作的模仿,正如写作被称作是对说话的模仿一样。不存在所谓本原意义上的语言底本,所有的“在场”(present)都是依靠缺失(absence)实现的,而任何试图创造这样一种“在场”的努力都可称为“逻各斯中心主义”:终极意义、本质、真实、作为人类的第一原则、标准、目的等等都可以包含在内。“逻各斯”一词来自于古希腊,指言说、真理、理性,它相信有一个超级能指。在西方形而上学的传统中,它有很多不同的称谓——上帝、理念、自我、主体等等。这个超级能指是事物的基础和本质,不会受到语言游戏的污染,它超然于语言游戏之外,成为其他词语、概念围绕的中心。但是,既然没有一个“词”能够逃脱出语言之网,这样一个最初或最终的词就必然是一个虚构,也许真正值得考究的问题是:哪些历史时段,哪些词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意义,获得了神圣、不容置疑的权威?是什么使得某些概念、知识成为了一个时代主导的核心?这也就是晚近“反本质主义”思潮的滥觞:没有一个所谓的“天然”的本质高悬在意义的上端,人们总是可以证明,它同样是特定意义体系、社会意识形态、权力关系的产物,这一意义体系倚赖于一系列的二元对立项来运作,通过众多围绕先验能指的正项对负项的排斥与贬抑,这个先验能指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