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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杨成凯︱韦力:杨先生说,“这么好的书都被你放过了”

 真友书屋 2015-08-26

2015年8月18日,上海的龙美术馆举办文物大展,这个展览中有我的藏品,主办方邀请我去参加开幕式。我以自己固有的惯性,借此提前出行,筹划了几程寻访之旅,8月13日到达了第一站南京。在朋友的安排下,南京的寻访过程进行得很是顺利,然而在第二天中午,我却收到了一条意外的短信:“听说杨成凯老师去世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因为三天前我还跟杨先生通过电话,那通电话我们聊的时间并不短,尽管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没有了以往的那种中气,但依然口齿清晰,逻辑缜密,我不相信音容笑貌仍在眼前的杨先生,就此遽然而逝。

  

几个月前,济南的周晶先生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善本中所有关于山东的文献,一并转给了山东省图书馆,省图专门为此给周晶先生出了一本纪念图录。李勇慧馆长给我来短信说,周先生想把我写他的那篇访谈作为序言,问我是否同意,我说只要觉得能用,当然没问题。前不久,我收到了这本图录。周晶先生来信让我把其中一本转给杨成凯先生,我立即将图录快递了过去,第二天就收到了杨先生的短信,说书收到了,为此表谢意。

  

近几年杨先生的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太好,以朋友们的看法,总认为他其实没有大病,但是他心事重,把这个事情看得很严重,为此常常休息不好。在杨先生生病前的十几年,他应该是与我通话最多的人。我说的这个“多”,不单纯指频率,有时候一通电话能聊上两三个小时。他生病之后,我就不敢再影响他休息,渐渐改为短信。今年的上半年,我把《芷兰斋书跋》四集赶写了出来,四集的主题是古代的词集,而词集正是杨先生的拿手专藏。几十年来,他的藏书虽然也很多样,但始终以词别集作为最重要的专藏。去年,杨先生收到我的书跋三集时,曾在电话里告诉我,此集中所收的某篇关于词集的文章,有个说法并不必然,因此他命我今后再写到词集时,可先给他过目,再行发表。四集写完后,我当然还记着杨先生的嘱咐,但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犹豫了几次,没好意思张口。上个月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起某件事,我马上借此机会斗胆提出,能否帮我审核一下书跋四集。然而我在电话里明显地感觉到,他在语气上有所犹豫。我开始后悔提出这个不情之请,果真杨先生说,他曾答应帮我审核词集,但是现在确实难有这个精力。仅在今年,他已经在医院里三进三出,几天前刚刚从协和医院出院回家,但是状况仍然不好,回来后持续低烧。他说现在难以坐在写字台前看电脑,但又觉得,经过这一段的治疗,虽然病因并未确定,但总体感觉腿已经不再那么疼痛。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了少有的轻松,这让我的惴惴不安也稀释了很多。

  

正因如此,我不能相信这几天的巨变。于是,我反问这位上海朋友,他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朋友告诉我,他是偶然听到其他人在跟陈先行先生说话时讲到这件事。陈先生跟杨先生是交往多年的诤友,我认识陈先行也是杨先生介绍的,我觉得找他证实这个消息应当最为确切。本来,杨成凯先生的夫人陈老师我也认识许多年,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给她打这个电话,万一不是这么回事,我岂不成了丧门星。于是去电给陈先行先生。他沉吟了一下告诉我,情况确实如此,自己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杨先生在当天凌晨去世了。他准备赶到北京去看看情形,但北京方面告诉他,有可能在本月的19日或20日举办追悼会,让陈老师等到追悼会时再来。

  

得到这个确切消息,我的心情瞬间大坏。近几年也许是自己马齿徒长,几乎每年都听到书界的朋友弃世而去。本来这个不大的圈子,因为这种凋零,而变得愈发寂寥。这种局面让我渐渐懂得了珍惜,祈盼着每一位朋友都能长命百岁地活下去。老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越是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杨先生这几年虽然常跑医院,但总的来说,大家对他的情况还都是很乐观。每次跟杨先生通电话的时候,虽然他的语态中始终有着若有若无的担心,可是他每次电话里都会过问书界的动向,于是我渐渐地能够感觉到,他的乐观是隐藏在他的担忧之下。

  

我跟杨成凯先生交往的时间不长,大约是在九十年代中期,如此算来,也就二十余年时间,然而,他对我的藏书观念却产生过重大的影响。我能结识杨先生,是范景中先生之介。当时我买到了一部批校本,但不敢确定书中墨迹的真伪,于是去电范老师。那时候范老师已经离开天津,到杭州去任教,而那个年代,电脑与网络还不普及,无法发书影给他,于是范老师建议我去找他在北京的朋友杨成凯先生。我记得自己带上书,就在某个饭店的门口第一次见到了杨先生。我喜欢他身上那种恂恂儒者之风,他说话的姿态,从无急促语,每次在说话之前都要沉吟一下,以便组织成有着严密逻辑关系的句子。因为他的这种谨严,使我二十余年来从未敢跟他开一句玩笑,每次见到他,都会瞬间产生发自内心的敬畏。认识他十几年后,某次在琉璃厂看书时与他相遇,我忘记是怎样的一个语序,总之,有几个朋友开起玩笑来,让我拜杨先生为师。我马上借朋友的话题说,自己早就跟杨先生提出过这个申请。而杨先生却立刻正色地说,都是朋友,这可不敢当。但无论如何,其实我早已在心里把他作为师长看待。

  

那个时候,古籍已走入拍场,书界的格局为之大变。这种转变让有着传统情结的前辈十分排斥,我所听到的知识分子言论,大多是一片骂声,认为古书走入拍场,是把文化知识当古董来贩卖,使知识分子更难读到想看的书。这种言论正确与否我不想评论,在之后的年月中,事实证明以这种眼光来看待古书走入拍场,确实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偏见。然而杨先生却始终没有这种情结,从嘉德的第一场古籍拍场会开始,他只要有时间,就会到拍场上去现场参与。虽然囿于财力,有些他想要的书并不能拍到手,但从没有痛失后的怨恨。他一直告诉我,即使到今天,书价也没有涨到与其价值相匹配的应有价位。这种与时俱进的开明观念,让他在书圈受到很多爱书人的赞赏。

  

古籍拍卖兴起的前十年,其实发展速度并不快,当时举办古籍专场的拍卖公司仅有北京两家和上海两家。因此,京沪两地也就成为爱书人南来北往的要点。但不知什么原因,杨先生只参与北京的古籍拍卖会,从未到上海来参加过。但他仍然对此很是关心,每次收到拍场图录后,我们都有长时间的通话,当然主要是我向他请教应该买哪些书,哪些书应该举到什么价位。而杨先生也会让我到预展现场去帮他查看他所感兴趣的拍品,当然这些拍品主要是词集。我每次在现场看书时,会给他拨通电话,他在电话里会指挥我翻到第几页,看看这一页有什么印迹,或是让我查看某页第几行第几个字是什么写法。他对古代词集的熟识程度让我极为佩服。有时候我在某处遇到某书时,也会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他没有查任何资料,就能告诉我,某书的某个版本有哪个特殊的标记。如果有这个标记,应该多少钱买;如果没有这个标记,则要查看另外一个特殊点,然后再说出另外一个价位来。在我的交往中,对版本的关注度之深、了解之详,对市场把握之准确,这几项的综合得分,我认为没人能够超过杨先生。

  

我跟杨先生的交往,不仅在版本知识方面受益,跟书圈的交往中,杨先生也给我做了很多的友情铺垫。例如,那个时候我想拜识书界耆宿潘景郑老先生,杨先生马上跟上海的陈先行先生联系,然后把联系电话告诉了我。陈先生告诉了我潘老的情况,并称潘老近日微恙卧床休息,希望我过一段再去拜访。然而这一过,就变成了永别,没能在潘老生前向他老人家请益。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是一个大遗憾。但因这件事,我却结识了陈先行先生,在今后多年的交往中,跟陈先生变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后来,上海图书馆举办了三十多年的“上图大讲堂”也想搞一期关于目录版本方面的专题,为此请了李致忠先生、杨成凯先生、陈先行先生和我四人,他们三位都是国家级的专家,唯有我是个玩票的,为此我一直感念陈先行先生的厚爱。而每当这时,我也会想起杨先生,为了能够让我开眼界、长见识,给我介绍了一系列老师。

  

江澄波先生和黄裳先生也是杨成凯先生介绍我相识者。我记得某年自己又到南方来参加拍卖会,同时已经开始了我第一次的古代藏书楼寻访。记得当时前来苏州时,我希望得到江澄波老先生的指导,因为读过江老的一些著作,知道他熟于掌故,肯定知道许多藏书楼的旧址。杨先生很支持我的寻访计划,于是他给江老和黄老分别修书一封,并且把信拿给我,让我带着信去见他们。这样的老礼儿,今天似乎很少被人使用了。我在苏州见到了江老,江老接信之后,很高兴地向我讲解杨先生前来他的店里看书时的情形,大夸杨先生眼力很好。而接下来的几天,江老带着我走街串巷,寻访古代藏书楼,一路上给我讲当年他跟着祖父一起与藏书家交往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从未在其他的书中读到过。后来在上海,到黄裳先生家拜访。黄裳先生以讷于言闻名于书圈,然而见到了杨先生的介绍函,他立刻热情了许多,向我询问杨先生的近况,同时给我拿出来了二十余部善本,让我欣赏。正因为杨先生的介绍,使我跟黄裳先生相识后的几年,每到上海,大多都会到他家里去看书。而黄裳先生的藏书故事,杨先生也给我讲过许多。这些书界的八卦,让我眼中的黄裳先生变成了一位表面严肃、内心有趣的好玩儿老头。

  

周晶先生在齐鲁书社当总编辑时,因为他个人的爱好,再加上社里的出版方向,由此办起了《藏书家》。正是杨成凯先生的介绍,使我的书楼寻踪开始在《藏书家》上连载。其实用今天的眼光看,那一组文章写得很差劲,无非是寻找过程,加一些我抄来的资料。但杨先生却特别鼓励我,他说这种文章看似简单,却没人肯下工夫去做,因为这种寻访不只是要付出金钱和辛苦,确定地址的查找过程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说这样的书今后一定要结集出版,因为这种书的价值今后人们才能意识到。正是他的鼓励,我的第一轮寻访藏书楼陆陆续续跑了五年,后来续集出版后,赶快奉送给杨先生。他看后高兴地说,这样的书他愿意收藏着。正因为他的鼓励,近些年我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寻访,这次的寻访比以往扩大了范围。虽然这些书还没有写出来,但我每每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小成果,就会想起杨先生对我的鼓励。

  

虽然我知道杨先生的学业专攻是在语言学方面,但我跟他的交往始终侧重的是目录版本。他为什么对版本有那么好的眼力,关于这一点有不少的朋友问过我,其实我也不知详情。我只知道,他自小就喜欢藏书。他是天津人,而范景中先生也是天津人,我也在天津生活过一些年。正因为这层关系,天津古籍书店的老员工时常跟我提到他们两位,这让我多多少少耳闻了一些传说。比如有人告诉我,杨先生的父辈就曾经经营过古书,再加上他自己的学术素养,这两项加在一起,就成了超过常人的鉴定眼光。他在琉璃厂也时常买书,我所知道的他买书最多的一次是2003年的文化遗产书店开业。文化遗产书店开业,是书界的一件大事,它对藏书界的影响至今还没有显现出来。因为按照老的传统,中国书店都会把最好的版本卖给公共图书馆。有那么些年,私人藏书者从旧书店里买不到像样的善本,偶尔买到也只是因为对方没有看好捡个漏,这就如同中奖,并非常态。而文化遗产书店的开业,则是专门把善本库中一大批书拿出来供应市场。这种情形,书友的激动可想而知。杨先生当然知道这是个机会,他跟我直说,现在手里没有那么多钱,让我先把一些词集买下。于是我把架子上的词集目录全部发给他,他画勾之后由我付款,将其买下。当时得到的几十部词集,杨先生说只有一部他画勾者我没能买到,他知道是被谁买走了。杨先生认为这是被人掐了尖儿,于是有些不高兴。当时我还不太能理解,认为已经买到了几十部,为什么要在乎其中一部没有到手的。后来杨先生才详细地给我讲解了那部书的价值所在。

  

那批词集买下后,我全部送到了杨先生家里。为了避嫌,我跟杨先生讲,既然他喜欢藏词集,那么遗产书店所有的词集我一部也不要,并且向他保证,今后在拍场会上遇到的词集,只要他提出来要,就一律归他,除非他不想要者,我再去买。这个承诺我一直坚持到他去世的这一天。遗产书店的那批词集拿到他家里,他说看后有一些自己也并不想要,于是过了一些年,他不要的那些词集全部归了我。我说词集您喜欢留的都可以留下,但有一个要求,您要告诉我为什么哪些词集您留下了,而哪些不想再留。他笑着跟我说:我全都想留下,但没有那么多钱呀。

  

在目录版本方面,其实杨成凯先生的眼界很宽,人们总因为他喜欢藏词集,就认定他只对词集熟悉,其实他在目录版本方面的学问要远远超过词集的范畴。2002年初,国家图书馆举办了一次文化收藏系列讲座,当时请了多位大家来主讲,我最熟识者当然就是杨成凯先生和黄永年先生。杨先生当时的主讲内容是“明代刻书鉴赏”,我特别欣赏杨先生的讲课风度。他不拿讲稿,而是写几张小纸片,随时换下一张捏在手里,然后站在黑板前,不看听众,自己在那里缜密地讲述着。至今我还保留着当时的听讲笔记,因为杨先生讲课不是讲大套路和大道理,而是很实际地讲出哪些书的哪些版本最为难得。比如,他讲到明代《唐人诗集》很稀见,且版本甚好,因为该书的底本出自宋刻。他又讲到《顾氏文房小说四十种》,明吴元恭所刻《尔雅》单注本,讲到黄省曾刻的《楚辞》的价值,也讲了张之象刻的《史通》、涂桢刻的《盐铁论》等,使我知道这些书在明刻本中的珍罕,也让我在后来买书过程中捡到了他所讲到的大多珍罕之本。大约十五年前,上海的某拍场上出现了一部张之象本的《史通》,杨先生命我必须拿下。然而这部书在现场拍卖时因远远高过了我的估价,最终被他人拍得。杨先生在电话里居然跟我急了,他说这么好的书都让你放过了,你还想藏怎样的版本呢?这是我跟他这些年的交往中,唯一一次让他发脾气。但事后我也明白,他真是希望我能得到更多的好书,而让自己的收藏体系更加完整。以这种姿态对待书友者,在我的经历中似乎是极少的事例。

  

这么多年来,其实跟杨先生交往中发生了太多的事,但面对他突然离世,让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些什么。在旅行途中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夜未曾睡好。第二天中午在南京火车站候车室收到了陆灏先生的短信,命我写一篇跟杨先生交往的纪念文章。于是在车站里就开始拉杂地写了起来,直到下火车也没能理出来一个完整的思路。但无论怎样,我所写的也不能真实地表达出我对杨先生的怀念之情。这是何等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待我平静下来之后,再仔细地回忆杨老师给予我的教诲吧。 ■

  

2015年8月15日草于南京至无锡的高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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