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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云溥:萧逸和古龙不和只是个传说

 真友书屋 2015-08-29

萧逸和古龙不和只是个传说

文 | 武云溥


萧逸,台湾新派武侠小说家。原名萧敬人,籍贯山东,1936年生于北京,1949年随家人赴台湾。1960年发表处女作《铁雁霜翎》,开始武侠小说创作,至今共出版中长篇武侠小说55部,代表作有《马鸣风萧萧》、《甘十九妹》、《笑解金刀》、《无忧公主》、《饮马流花河》等。现居美国洛杉矶。

2009年4月21日,萧逸搭机自洛杉矶飞抵北京。三天后,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捐出了自己的许多手稿、照片,还有多种版本的武侠小说著作。作为回赠和纪念,文学馆方面送给他一尊巴金手模,萧逸笑呵呵地接过。

这位旅居美国的台湾武侠小说作家,多年来很少亲身回到华语世界。昔日“南金庸,北萧逸”的响亮名头,如今已少有人知。然而他的作品,仍然很容易在街头巷尾的书店中找到,当然,和金庸的遭遇一样,有不少是盗版或伪作。

事实上,萧逸在海外的名声可能更大。在同辈好友古龙纵横江湖的时代,他是住在美国却专业写作中文武侠小说的唯一。后来,古龙死了,金庸封笔,他写了五十多本以后也停下,专爱钻研《易经》。“孔老夫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他解释说,小说这个东西,也不是想写就能写的,“当你的文曲星、文昌星进入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凑全,才能写。”

所以,萧逸说,等到合适的时机,还要再拿起笔来。

一辈子没有上过一天班

1960年,我写了第一部武侠小说《铁雁霜翎》。

那时候我从台北建国中学毕业,进入海军军官学校读了两年,感觉无趣,就退学回家。1960年,我23岁,台湾正好流行武侠小说,像一阵风刮起,写作者特别多。这阵风从香港吹来,都是薄薄的小册子,畅销一时。我看得多了,就跃跃欲试,趁着退学在家的这段空档,写了《铁雁霜翎》,交给出版社。其实平时我也常投稿,写一些文章给《野风》、《半月文艺》等杂志,但武侠小说,这是第一次尝试。


1960年,我写了第一部武侠小说《铁雁霜翎》。

本来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铁雁霜翎》马上就被出版社选用了,而且邵氏影业公司看上了这部小说,很快拍成电影,我很有些意外惊喜。

原本寂寂无名,马上身价百倍,报纸也请,电台也播,又拍电影,突然有种“老天老大我老二”的感觉。我满脑子幻想,写作速度快得不得了。记得最快的一次,我跟古龙两个人为了写稿,躲在郊西温泉(注:台湾宜兰郊西,为温泉度假区)。那天从早上五点钟开始,到晚上六点钟,中间还要除去吃饭的时间,这一天我写了两万四千字。两万四千字在那个时候就可以出一本了,我相当于一天写了一本,破纪录的速度。

古龙写字也很快,我白天写,他晚上写。他写句子特别短,铺陈短句子特别厉害。当时在台湾写武侠小说有“五虎将”,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是前面三位,都是写了很多年的作家,资历比我们老。我和古龙是后面搭上来末班车,不过销量很快超过了他们前面几个。台湾武侠小说稿费在两千块以上的,就是我们五个人。


古龙写字也很快,我白天写,他晚上写。

两千块台币是写一小本的价钱,我刚开始写的时候,一本300块,公务员一个月薪水五六百块,而我一个月能写五六本。到了拿两千多块一本的时候,我一个月收入就有一两万块钱,等于人家两年的薪水都赶不上。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才二十几岁,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多少出版社到我家里来,只要我写一个名字,他们马上就开支票,作为定金。我和古龙都开了很多户头,用来收各家出版社的钱。

我给自己取笔名萧逸,就是欣赏这个“逸”字的飘逸、豪放,和自己的性情很合适,不愿受拘束。从海军军官学校退学后,第二年我进入中原理工学院化学系,后来又辍学,专事写作,到现在可以说,一辈子没有上过一天班。

曾和穷苦孩子一起卖冰棒

之所以写武侠,还是个性使然。我生来的性情就是,特别同情弱者,喜欢慷慨激昂,扶危济困。很小时候住在大陆,就喜欢读武侠小说,什么还珠楼主、郑证因、王度庐,我全部看过,脑子里深入很多这种传统的侠义思想。再加上我父亲是武将出身(注:萧逸之父萧之楚,国民党高级将领),大概也有影响。

记得父亲有一位副官,姓梁,是说书人出身,我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听他讲上一段。梁副官过去在山东老家说书,后来打仗了,他就从军,做到少校。我们家几个兄弟姐妹,每天放学把书包一丢,就去拉梁副官到书房开讲。他讲《隋唐演义》、《小五义》,很多故事,我听得特别入迷。


影响了萧逸的《隋唐演义》。

我还喜欢和穷苦人家的孩子一起玩。在南京读小学时,有一天家里人叫我吃饭,就看见我在新街口一带,肩上背着一个卖冰棒的箱子,和一个穷人家的同学一起在沿街叫卖。那同学家里苦,每天一下课就要背起冰棒箱子,走街串巷吆喝。我就跟他一起吆喝:“马头牌冰棒!”顶着大太阳,每天大汗淋漓,叫卖了半年多。后来读者看我写的《无忧公主》就会有感觉,我的作品里一向在替贫苦大众说话。

当时我家刚到南京,新房子还没盖好,就住在南京市长家里。也是深宅大院,门口有士兵站岗。偏偏那个卖冰棒的同学,住得离我家很近,是一个低矮的小破房子,下雨天哗哗漏雨。我在阳台上低头总是看到他家,觉得很不忍心,就这样交上了朋友。家里人经常看见我身上的夹克没有了,就是送给那些穷同学了。

我父亲肯定有意见,觉得非常奇怪,我们家兄弟姐妹没有像我这样的。父亲满脑子科学报国,所以1949年以后到台湾,他让我去读理工。我虽然对理工毫无兴趣,但是现在想想,家庭教育还是让我受益良多。从小就有两个家庭教师,一个教英文,一个教数理。家里还专门盖了一个小楼,家庭教师住在里面,我们兄弟姐妹八人,放学后就进小楼补课。

后来父亲去世了,这些孩子们大多还在走他希望的道路。比方说我姐姐台大化工系毕业,嫁给外交官,后来定居澳洲。哥哥学医,在美国做了牙医,现在已经退休。一个妹妹在南非约翰内斯堡,是当地的侨领。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在美国商界发展。只有我写小说,算是偏离轨道。

差点就把自己“解决”掉

1976年我举家迁到美国,到现在一直住在洛杉矶。在兄弟姐妹里,我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当时我在台湾一边写小说,一边写剧本,也结了婚,已经有了三个小孩。妈妈从美国打电话到台湾,说怎么还不过来呢,就缺你一个了。于是我先到南非旅行,从南非签了观光护照,本来只是想到美国探亲。结果到了那里,律师问我,要不要办身份(美国绿卡)。那个年代办身份是很难的,即便是我兄弟姐妹们之前过去,要办身份大概都需要排队几年。我因为写小说的关系,又拍过很多电影,有很多海报宣传我,美国人看我属于“杰出人才”,只用了三个月,就发下来五张绿卡。

我的考虑则是,在美国写作,可以和外界断绝来往,在台湾就不可以。30多年前美国还没有多少中国人,大陆也没有开始改革开放,台湾对出版的控制也很严厉。我在美国,可以看到海峡两岸的书籍、报刊,洞若观火,又不受干扰,的确是占了天时地利。


根据萧逸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甘十九妹》。


于是就搬过去了。在美国闭门写作的那些年,可以说打开了新局面。陈墨先生曾经评价,说我的前期作品主要还是受还珠楼主、王度庐等人的影响,后期逐渐有所突破,这话不错。而且在美国职业写作中文武侠小说,仅我一人。《甘十九妹》、《无忧公主》、《马鸣风萧萧》、《西风冷画屏》、《饮马流花河》等等,都是40岁以后的作品,我想将写作路线趋向有关人性的描写,人性本身就是一个突破。

我在美国的收入,仍然是靠世界各地的报纸和出版社付稿费。最多的时候同时给十几家报纸写稿,像《南洋商报》、《星洲日报》(注:两报于1983年合并为新加坡《联合早报》),还有台湾的《联合报》、《中国时报》等等,都是读者非常多的大报,编辑天天催稿,我的压力也非常大。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候,想到一天断稿,十几家报纸就要开天窗,我简直想把笔都插到桌子里面去。写作又是特别需要心平气和,越急越写不出。所以有一次,我钻到牛角尖里了,差点就把自己“解决”掉。

那天太太回家,看到我热泪盈眶。她吓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我脑子里一直在盘算怎么解决自己,是用枪呢,还是用上吊呢……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作家都有过这种感觉。我到香港去看好朋友倪匡,他告诉我,有一天差点从20几层楼上跳下去,结果一回头,看见女儿在后面,这才没有跳。

写作如此费心力,似乎划不来。这么多年也有过几次从商的机会,比如南非曾经有一家华侨开的工厂,请我去做厂长。我考虑好久,还是推辞了。如果去当了厂长,可能也就没有今日的萧逸。我想主要是因为,自己一向把钱财看得很轻。举个小例子,有一天在洛杉矶家里,我收到一张汇票,不经意放在桌上。时间长了竟然忘记,随手把那张汇票当作了茶杯垫,上面的字迹都被茶水浸成了黑色。

过了好几个月,我觉得这个茶杯垫实在是太旧了,就想把它丢掉。拿起来一看,好像写着“中国银行”。我奇怪,撕开一看,原来是张汇票啊,一万六千块美金。

我结婚的时候,古龙还来做伴郎

外面传说,我与古龙不和,这只是传说而已。

其实早年,我和古龙是很好的朋友,我结婚的时候,他还来做伴郎。

和古龙交朋友,不能不喝酒。在他看来,你要是不喝酒,就不是好汉。喝最凶的时候,古龙一天能喝三瓶白兰地,平时也是每天至少喝掉一瓶威士忌。我曾经一天喝过一瓶,但那不是我本性,没有和古龙在一起的那种场合,我自然就不喝了,到现在干脆滴酒不沾。


萧逸的好兄弟古龙嗜酒如命。

但是古龙一直嗜酒如命,最后把命也送掉了。我劝过他很多次,说你是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他说,没有酒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那次喝到胃穿孔,从医院出来,又喝。直到最后快要死了,后悔也来不及,在电话里对我又哭又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我和古龙的生活习惯完全相反,他是酒色财气,样样俱全,我却连熬夜都不会,即便写作最忙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熬过夜。没办法,从小家教严,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人。这样居然也可以和古龙做朋友,看起来确实不容易。古龙到美国,有段时间就住在我家里,还把脱衣舞女带回来过夜,我只好把房间让给他,自己去外面住。

后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习惯古龙的性情,两个人慢慢疏远,但总是保持着正常的联系。

金庸的小说确实特别热闹

我和金庸先生的写作风格不一样,这可能与我们身处的地域不同有关。香港的生活节奏紧张,所以他们喜欢热闹,喜欢情节上的紧凑和悬念,这是商业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生活那么紧张,人们没有时间去钻研文学这种东西,也不会接受。


“热闹”是对金庸小说的好评还是差评?

金庸的小说确实特别热闹,特别有趣味,对他来说更深层次的东西,不是不能写,而是不愿意那样写吧。台湾的文化就和香港不一样,我们可能还是比较注重文学传统,注重更纯粹的审美。

林青霞最适合演“甘十九妹”

我当年认为,最适合出演我笔下“甘十九妹”的女星,是林青霞。她有侠女的气质,特别是她的眼神。

林青霞也是山东人,我们是老乡,在一起有时还会用山东话聊天。我和她讲,你特别适合演我的甘十九妹。她说好啊,你写吧。但是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合作一部电影,这蛮遗憾的。我还答应过为她写篇文章,题目都想好了,《林妹妹的一抹幽思》,可一直也没写出来。

我心目中的侠女,应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不艳的女人,写起来不好着笔。不冷,怎么拔剑杀人?

女人的美,在于真情流露,爱人之所不敢爱,恨人之所不敢恨。历史上的女侠,秋瑾最了不起。你看她临死时候,外面刮风下雨,让她写遗言,她就写,“秋风秋雨愁煞人”。就这几个字,让我肃然。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我的国家我的民族多么崇高,跟你们这些昏官有什么好说的,外面风雨愁人,杀了我便罢。


侠女应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对这样的女人,我十分敬爱。为什么我笔下的女侠很多,而且有很高的地位,是因为我觉得男人常常东想西想,但女人是单纯的,常常轻生死,重情义。我们中国从春秋战国时代,越女论剑,到唐朝时候,太史公为多少传奇女子作传,都能看到许多有大情大勇的侠女。甚至赛金花这样的,也是侠女出风尘。中国传统文学一路下来,给女侠的评价都很高。历史上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女子,真让我心醉了。

武侠永远是一座图腾

“武侠”本是属于底层人民的一种文化,春秋战国时候,韩非子讲,“侠以武犯禁”。那时侠客出现的地方,必然天下大乱。法律的力量达不到,又有人受到压迫,这样的地方才会产生“侠”。从社会阶层上说,侠客是为受压迫者代言的,为老百姓申冤复仇,所以多半不为士大夫和统治阶级所接受。

武侠小说也因此在很长时间,进入不了上流社会的眼界。特别是旧式武侠小说,固定了一种形式,就是所谓章回体,这跟新文学更是距离遥远。但是到了现代社会,喜爱武侠小说的民众,就不限于底层了。很多高级知识分子也读武侠小说,因为这个东西本身就是中国固有的、纯粹的文化,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形式。


侠就是同情弱者,劫富济贫。

在我看来,侠是伟大的,侠就是同情弱者,劫富济贫。中国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仁义礼智信,全部涵盖在一个“侠”字里面,特别是新武侠,更加包罗万象。你看我们的古典四大名著,《西游记》是神怪,《三国演义》是政治,《水浒传》是典型的英雄豪杰,《红楼梦》是儿女情长——四大名著的精髓,新武侠一把抓。

我们的空间还包括侦探、推理,无远而不及,题材丰富得很。但是不管怎么写,侠的精神一定要抓住。抛弃了侠义精神,那就是一群流氓打架,有什么价值呢?所以现在很多打打杀杀的电影,都不敢叫做武侠电影,只能叫武打电影,完全是哗众取宠。

侠义的思想,不仅东方有,西方也有。好莱坞拍的西部片,里面的小酒馆就是我们东方的茶馆,西部牛仔的枪,就是东方侠客的剑。侠义精神在世界上普遍存在,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侠客。特别是今天的世界,看似有发达的科技文明,可是人更冷漠,照样有不公平。富人可以通神,穷人连个律师都请不起,连申诉的地方都没有,比古代更完蛋。

所以武侠的价值不可取代,永远是一座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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