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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 :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打工

 简心渡惑 2015-08-30

【田野调查】

每年夏季,我都会前往民族地区,调查传统手工艺的发展现状,美其名曰:田野调查。今年的目的地,是去黔东南苗族布依族自治州,那里的苗族以制作蜡染、刺绣和银饰闻名。州府所在地凯里,热情的当地朋友得知后,告诉我,当地的职业技术学院已经开设了蜡染等工艺课程(甚至开设专业),聘请当地技术精良的工艺传承人,培养年轻学生掌握。还邀我去学院和校聘的传人交流,观摩她们的教学环境。

暑假时节,还有不少学生在教师里学习蜡染,两位当地苗族妇女也在一旁用蜡刀作画,点染图案,时不时回答一下同学的疑问,指导一下学生的构图。

我一开始就很赞成学校的做法,把传统工艺设置成课程,聘请熟悉工艺的民间制作者担任教员,指导学生学习。既让学生了解了传统手艺,为当地妇女解决了就业(还有其他的班级,教授男生学习银饰加工),也提高了担任教员的手艺人的待遇和社会地位——这一点我是自己脑补的。作为人类学研究者,我们往往不愿看到当地人因为传统经济转型、社会变迁等原因,放弃原有的生活方式,成为流水线上的“螺丝钉”,而乐于见到当地人以“传统”的生活方式,过着得体的生活,付出的劳动得到应有的尊重。

(苗族蜡染画)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打工】

看到我来,苗族大姐放下手中的作品,和我攀谈起来。将她们手中制作的蜡染制品中的图案解释给我听。

“这是牛,这是鸟,这是蝴蝶。都围绕中间的中间的圆圈——太阳。这个太阳的花纹就是铜鼓上来的。这是祖先去的地方。”

“老人去世的时候,要穿着蜡染做的衣服,上面有祖先的图案,就回去祖先的地方,他们就认得了。”

我对蜡染的图案和文化含义一下有了超过之前十年的飞跃。对她们的工作几乎有了更多理解。在学校里教蜡染,在我看来,可能是一件不错的工作。那些原先只在作坊、自家后院里进行制作的妇女现在成了一门专业的指导老师,有很多学生选修。我想她们一定很喜欢这个新工作,对自己的教学成果颇有成就感。

“我喜欢暑假快点到来,”我听到了一个特别的说法,“等学生回家了,我们就能去外面打工了。”

你们不喜欢在这里教学生做蜡染,当老师吗?这里不用风吹日晒,在大楼里享受夏日的空调,有学生尊敬你们。

“还是打工好啊。我们喜欢去打工。这些画是老板拿来样子叫我们画,我们就照着画,可这不是我们这边的图案,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图案不是这样的。可老板说,客人喜欢另外那个寨子的图案,觉得我们的蜡染看着都一样,画哪样不是画。你看我们这边的铜鼓花是圆圆的,是不一样的。还是打工自由多了,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我还想趁年轻的时候多出去看看呢。”

我看着这位50多岁,皱纹爬上眼角,一笑起来会遮住眼睛的大姐。顺着她指的铜鼓花的样子看起来,果然是圆圆的,和镜框里那种“修长”的大不相同。一边看,一边寻思起她的话来,这是一个苗族妇女心中的“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吗?

(苗族村落)

【我想开家超市】

我离开职业学院,打车回住处。司机是个戴着墨镜的帅小伙。听说我从上海来,在苗乡看蜡染。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上海话,让我陡增“他乡遇故知”之感,我想他等这个机会也好久了。他说在上海嘉定待过十年,和老婆、老乡租了一个店面,卖烧烤。

我问他生意怎样,他说还不错,经济好了,吃烧烤的人多,经济不好了,吃烧烤的人更多。我听了笑笑。我问他既然生意好,为什么还要回来老家。他说,你可能不信,我上过大学,学的是艺术,虽然是我们这边的学校。我一毕业就想出去走一走,看看苏州、杭州,中国东面的样子。开店确实能赚钱,我和老婆这几年挣的,在嘉定还真能买一间房子。可是,我们在外地也不要一直待下去,就把店让给朋友,我老婆在老家市里开一个店,卖点你们那边的衣服,我喜欢自由,就开开出租。

你是学艺术的嘛,我调侃他,他很得意地笑。

在你们那边赚的钱,我在这里买了一个好大的房子,他毫不掩饰内心的骄傲。这时,我们正开过一片建设中的楼盘,似乎是削平了一座山头。他笑着对我说,这里就是山多地少,我们就把山头削了,又有石头又有地,全齐了。

我想起前年我来黔南州的情景,一个水族的村子里,我步行出村,似乎要走大半个小时的山路。一个魁梧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打我身边超过,掀起一阵尘土。却在前头路口停下等我。“到村口大路还有好远,我带你出去吧”,我马上接受了这素不相识的邀请。

他说以前在惠州打工,干了几年,去过广东、福建、湖南好多城市,现在干活干累了,就回家休息。我问他回家打算靠什么养活?“我想开家超市”,他没多想就说了,“我们村里还没有呢”。

这两年我一直想知道,他的超市有没有顺利开张。

(乡村集市)

【回乡之路】

我们心中一度对“打工”怀着种种非议。觉得“打工”仿佛成了农村凋敝的种种渊薮,所谓“空巢”、儿童失怙、青壮年离乡,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最后“乡村不再”,成了“不回去的家园”。我们关心农村太多,倾注太多思绪,然而,唯一没有做的,反而是倾听农民兄弟姊妹自己的声音:既然数以百万、千万计的农村同胞选择外出打工,那么,就很难用我们往往设想的,“被经济发展浪潮裹挟,迷失自我方向”来解释了。

第二天,我去州上的博物馆看看,墙上影印了几张清代《百苗图》的图文资料。一幅讲黔东南的“洞苗”(实为今之侗族)的图片边上配着清代画家的题词,“(洞苗)近水居,种棉、花服,食类汉人,多与人佣工”,让我看完不住忍俊:打工潮流哪是今天才出现的,几百年前便已经有了。

回想起苗族大姐的话,我有点体会了。打工其实没有那么特别,“小清新们”可以在青年旅馆、酒吧打工,换取免费食宿,实现“去看看世界”的理想。大姐不过是用她们的方式实现相同的梦想。付出劳动,获得经历和体验,或许就是打工对她们最朴素的意义,如果能给家里增加收入就更好了。

说句实话,我也见到过“空巢”的乡村,年轻人外出打工,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可这一般都是农闲的时期。一俟农忙,在外的青壮年劳动力便结束打工、游历,返回家乡,我在田野调查前拨通他们的电话时,往往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下个月我们就不打工回家了,夏收完了人就闲了,你来看我们做手艺吧。”和他们一同返回家乡的,还有在外工作的经验、现金收入和生活知识。

想明白这些,我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农民兄弟并没有离开家乡,他们只是还在回乡的路上。

(回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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