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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楼访钟叔河先生

 圆角望 2015-08-31
▲在念楼家中,钟叔河先生为张万文签书。
▲在张万文收藏的初版《知堂书话》扉页上,有钟老的题词:“此书(一九)八六年初版,二十九年中印了四版上十次,今年又准备新版印行了,万文先生蒐得旧本,嘱令题名,欣然命笔。钟叔河于长沙乙未夏日。”
▼《人之患》收录了钟叔河先生为他人做的序,在扉页上他如此题词:“以此书告诉此后不再为人作序了。”

□ 张万文(出版人) 文/图

人道是青春做伴好还乡,我却是在炎热夏季登念楼访钟叔河的。由同住一栋楼的周实兄带路,我来到书中读过多遍想象过多次、著名的念楼书房兼客厅。钟老用感冒初愈的嗓音问我的籍贯,得知是安仁后他说那个地方对他有点意义,他父亲清朝末年从长沙时务学堂毕业后,就到那里去办新学,那算是他父亲第一个工作的地方。并说他父亲跟他讲起过那有一种特产,是用梨子切成片,压成肾状,所以叫梨肾。我说读他的书也经常能发现一些我特别亲切的词:比如他说黄鸭叫“生得贱”,到夏天就“正行时”;手握拳叫“拳头箍”等。他说因为平江属于赣方言区,我的家乡安仁县和平江一样,虽然行政属于湖南,但是方言却属赣方言。短短的开场寒暄,老爷子顺手拈来,掌故往事、地理风俗、方言文化尽在其中,让人听起来饶有趣味。

我打开背包,把自己阅读、收藏的十来本钟老著述及编订作品拿出来,请他签名。很显然,他娴熟此事,印章、裁纸刀(裁毛边本)等都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周实兄戏称他是著名的“劳动模范”,案头也正摆放着要审读的《知堂书话》第五版书稿。

那就从《知堂书话》和《知堂序跋》开始签吧,这是我最喜欢的初版,书名集的是周作人的手迹,装帧简洁大方。钟老题道:“此书八六年初版,二十九年中印了四版上十次,今年又准备新版印行了,万文先生蒐得旧本,嘱令题名,欣然命笔。钟叔河于长沙乙未夏日。”提笔写来即是文章,有时间有数据,有缘由有故事,签名本拿到手里摩挲,欣喜何如。

我说《记得青山那一边》读得特别有感触。钟老说,现在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了,也没这种心情了。写这样的东西,对自己的情绪和健康都不一定有正面的影响。感慨中,他把书中那段话题了下来:“我们的青春,就留在青山的那一边,可现在它到哪儿去了呢?茵梦湖中语录呈万文君。”

从《笼中鸟集》我们说起“大家文库”的策划薛原先生,我是因为联系《众说钟叔河》一书的作者才结识薛先生。我讲起时代发展,我们用微信发稿费的趣事。钟老则以出版此书时的一例轶事回赠我。周实兄说,钟老最善于“调腔”了,长沙话里的调腔,就是晓得根据不同的人讲什么味道的话,难怪和钟老聊天这么舒服、有趣。

钟老根据书的开本大小,选择使用不同的印章。幸好我带了不少种书,心里窃喜多收集了几种他的印章。

编辑要有正确定位

签完书,钟老稍事休息,我便发出困惑之问:做编辑十多年,会经手很多作者和作品,但是回头一看,除了增长点经验以外,似乎留不下什么东西。编辑的存在感、价值感体现在哪里呢?而在当前网络大潮的冲击下,数字出版甚至叫嚣说可以直接联系作者出版,不需要编辑环节了。面对这种情况,编辑也只会越来越茫然,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钟老先回顾了自己做报纸编辑的经历,其实他做编辑时间很短。1949年他做地方报纸编辑时,还没满18岁。而地方报纸的宣传,他认为那就是一种岗位。在他看来,新闻编辑只是一种职业,而不是一种学问,就像做文学研究和搞文学创作是两回事一样。编辑这种职业,虽然需要刘知几说的“才、学、识”,但是也不宜把编辑这个职业抬高。有的编辑协会,把很多名人都说成是编辑,比如说孔夫子也是编辑,删诗三百等。由此追根溯源,强调编辑地位如何高,如何重要。但在西方新闻中,编辑地位不高,还比不上中学老师。中国因为是“垄断”出版,一般人出书不容易,所以仰望编辑。真正的案头编辑,本来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职业。所以对编辑要有正确的认识,有正确的定位,不宜过分抬高编辑的作用。

钟老做编辑发记者的稿子,审稿时按等级有四种笔,即便特准他用报纸总编用的绿笔,有了一定的权力,编委会也会听他的意见,对某些稿子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他还是不喜欢做这种事情,因为思想和创作都不是他的。思想上,肯定是作者要高明,编辑只是在文字、语法上高一些,只是做“文字美容”工作。这就是编辑的本质。

另外,他也说编辑不是万能的,不要把编辑想得过高。比如,他曾经碰到别人拿来训诂学的书稿,他就说,“我不懂,所以不出。人家要是追问起来,我也说,因为我不能判断,所以不能签字发稿,这是负责任的做法。”

明白了编辑的本质,正确定位了编辑的职能,不抱有不切实际、过高的幻想,有了符合编辑本身的期望值,或许更能让我们平缓浮躁的情绪,客观面对这个职业吧。

“我只编我想编的书”

至于价值感,钟老说不妨绕远一点谈,从自己做图书编辑经历聊了开来。但钟老说:“我做编辑没有推广的意义,我是个个案。”他是被“平反”的右派,不想回到报纸去,因为性格“傲上”,于是就到出版社去,因为那里可以出书。从1979年到1988年,其实他做编辑的时间不到十年,而且在做总编辑的时候,有很多开会的时间,算不上是在做编辑。

“我是带着选题去的:一套是走向世界丛书,一套是曾国藩,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要搞一套笔记系列,我能做得很好。那个时候还没有出周作人的计划,时候不太合适。”

“我做编辑,我只做我要做的书,我只编我想编的书!古人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比我说得好,所以我才编!我署名编辑的书,那种书并不一定比著作的价值小。每个编辑都应该有志于此。这种做法,现在很少有编辑,即使有名大学毕业生也做不到这一点。”

“编辑始终是出版社的主体。以后可能是电子阅读,但是你看的《周易》还是《周易》,我们现在用电子设备看,孔子用竹简看,韦编三绝。但是我们现在读得就比孔子深吗?《红楼梦》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消亡,不管你用什么方式阅读。”

钟老说这些话时,语气坚决,掷地有声。“我只编自己要编的书!这一句话就够了!”周实也在一旁感慨地总结。这就是编辑体现存在感、体现价值感的关键吧!如果不是这么有“主见”,如果不能坚持做自己,钟老恐怕也就随波逐流,泯然众人矣!恐怕也就没有那么多人从1981年开始就纷纭“众说钟叔河”了吧!《众说钟叔河》一书出版以后,周实曾这样评价:“以这样的形式,这样的书名,这样的厚度和规格,来出这样一本这样多的人来议论一位当代文人的书,而且这人还活着,在1949年以来的出版现象中似乎还没见过,至少我是没见过。”

正是因为钟老坚持这样的编辑理念,所以“他所编所写的诸多书籍,经受了岁月和市场的双重淘洗,常销不衰,广受好评,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梁由之语)钟老这个“个案”以及形成的“文化现象”,难道不正是一个编辑的“标杆”?难道不值得每个在迷茫中的编辑好好思考吗?

和钟老聊得愉快,倏忽已近中午,王平兄来催,说已到饭点。钟老又从书柜中拿出一册精装纪念版的《与之言集》赠我:“张万文君……过长相晤,甚为相投,持赠此书,以为纪念。”

告别钟老,他的话语却在脑海萦绕。王平兄玩笑说我“少年白头,老来不愁”时,我在内心似有所悟:等我老了以后,脱离了具体的商业平台,也没有了那些盈利指标的束缚,我能否像钟老一样,编自己想编的书?能否真正做到老来不愁?若能做到,岂不是既解决了存在感、价值感的困惑,又解决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问题么?

真应该叩谢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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