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中国人写侠的文章，可以溯到《史记》：《游侠列传》、《刺客列传》，都有令人心驰神往的传说。然而朱家郭解的故事、荆轲专诸的豪举，虽让人热血沸腾，却是实事，是纪实片，有的还挺悲剧。韩非子是法家，为政府着想，觉得游侠很无政府主义；司马迁吃了苦，气性足，所以觉得游侠都很酷。大体上，是这样： 春秋战国到汉朝，游侠是有才华、有人脉，不服官府管，应该还会点剑术的牛人。李白后来写《侠客行》，推崇的是信陵君门下那二位门客：受人恩惠，为人解灾，慷慨豪迈，不惜一死，好汉子。 而中国文字里，倘若论虚构侠故事真正开始，该是唐传奇。唐末裴铏写了个集子《传奇》，意思很明白了：传是流传，未必是真；奇是奇异。 按许多唐传奇，会描述为读书人饮宴旅途时聊天的话题，谁都不会去追根寻源当真，凑合起来，意思就是： 咱说的未必是真，您就听个奇怪劲儿吧！ 因为是流传的奇闻，所以唐传奇里的侠，与战国游侠不同。 按战国时的侠，以韩非子说法，是“侠以武犯禁”，仗着武力违反禁律的人，司马迁则认为游侠是言必信、行必果、轻生重义，说到底是为了义气，说话算话的诸位。体现在《史记》里，诸位游侠是有才华、有人脉，不服官府管的牛人；《刺客列传》里的诸位，是受人恩惠，为人报恩，仗着剑术去搞刺杀的武人。这些位慷慨悲歌，都很了得，但搁到唐传奇里？那不行，不够“奇”啊。 2 唐传奇侠客的第一个要素，是够奇。 怎么才能奇呢？答：他们所会的招式，都得很玄幻——不再是《史记》里面诸位，老老实实的，只擅长剑术而已了。 唐传奇里的聂隐娘，十岁被个尼姑带走了了，五年后回来，已经会了轻功剑术和奇妙变化，而且专杀不义之人。聂隐娘还会变蚊子、变丹药、算命。这简直就是半个神仙了。 《太平广记》里的昆仑奴，被人围捕，可以持匕首飞出高墙，仿佛鹰隼，而且顷刻之间不知所向——这位简直就能飞，视地心引力如无物。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僧人脑袋中了五发弹弓而没事，僧人的儿子可以飞檐走壁。至于《红线传》里，红线可以半夜去盗了盒子回来——简单说吧，唐传奇里的侠客，那都不是凡人，拍他们纪录片时，都得用特技才成。像荆轲拿着匕首绕柱子追秦始皇这类事，唐传奇里的诸位，都嫌太土鳖啦。 除了武功非凡，唐传奇里的诸位还会其他怪异套路。比如，聂隐娘可以算出刘纵会死，给他丹药，让他回洛阳，不然一年后便会死；《太平广记》里，风尘三侠的虬髯客，能一眼看出李世民是真命天子。这些已经超越武侠的范畴，进入仙侠的领域了——换言之，不是武侠小说，都成玄幻小说了。当然了，传奇嘛，要“奇”得炫目华丽，才过瘾呢。 有了玄幻本领之后呢？就是唐传奇里的诸位，都有些不入俗世之感——若非僧道，便是外国人，反正不是世俗凡人。 聂隐娘的师父，是个尼姑；僧侠里的大盗，是个僧人；昆仑奴是外国人；虬髯客发现李世民是真命天子后，果断去日本开国了。简单来说吧，本地土产的侠客，都不好意思上台当传奇的。中国人一向对僧道和外国人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向往，本来尼姑僧人只是修道者，外国人也是爹生父母养，没那么神秘；然而文人创作，怎么诡秘怎么来，所以就僧道尼姑了——这一点对后世颇有影响。《金瓶梅》和《三言二拍》里的房中术秘药产出者，基本不是道士，就是胡僧；后世武侠小说，峨眉尼姑、武当道士、少林和尚，多产绝顶高手。 如此这般，作者好容易将唐传奇的诸位主角镀满一身玄幻神秘光芒了，总得让他们干点什么吧？好，那就行侠吧。 如前所述，司马迁认为，所谓游侠，便是为了义气肯帮忙，说话算话做得到的人。 红线女本是唐朝潞州节度使薛嵩的侍女，听说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要来吞并潞州，于是红线女一更上路，五更回来，盗了田承嗣的盒，薛嵩再派人送回去——说穿了，这事看着文质彬彬礼仪周到，实则就是武力威胁，“您可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盒子都拿得回来，何况您的首级呢！” 昆仑奴磨勒先生，平时只是崔生家的老仆，到崔生和歌妓红绡需要帮忙时，就神通广大，抖擞出轻功来了。 虬髯客呢，本来剑术盖世，还要争霸天下的，发现李世民有天子气，就果断走人，临走前好好帮了李靖和红拂女一把，自己去日本开国。 末了是聂隐娘，自从跟了刘昌裔之后，便对付了精精儿与空空儿二位刺客，保护了刘昌裔——这其实是红线女护主的翻版，只是手段更厉害些。 所以说，唐传奇的侠客，不像先秦诸位刺客那么激昂慷慨、动辄以死相报；他们平时深藏不露，做做侍女、当当仆人、游荡民间，只是在主角需要的时候，嗖一声亮出神通，就帮了大忙了。大体上，唐传奇的侠客比较温柔，帮的忙都是雪中送炭、止战息戈的玩法，不会给你火上浇油、杀人如麻。这里面就透出文人气来：文人编故事，可不喜欢讲得血淋淋，止戈为武，大家平平安安的，多好？ 这里面可以闻出后世“文人之侠”的感觉。本来，韩非子“侠以武犯禁”，侠客应该是仗着武力，无视禁令的，说穿了就是暴力抗争。司马迁写布衣侠客，也是写他们的慷慨潇洒气概为主；但唐传奇后，侠们多了一份温润敦厚。如果说，以前的侠是“为了义气，我拿着刀子去帮你砍人”，那么唐之后的侠，开始有“为了世界和平，我动用法术来保护你”的味道了。 3 自唐传奇之后，侠大体分了两种路数。一种侠是民间的朴实侠，或者说，《水浒》里的侠。宋公明哥哥仗义疏财慷慨好使，江湖上听得，都要啊呀一声纳头便拜；鲁智深走在路上，听说山大王要娶桃花村刘太公的女儿，就去帮忙打山大王；武松听说蒋门神霸占了快活林，就去揍……这些听起来有点土气，但江湖上大家都尊敬这种人：讲义气！ 这类角色，后来就变成了各类侠客书，所谓评书里的各类剑客老道、山寨匪首、金镖黄天霸之类。坏处是，这类民间故事的侠，多少有点土气，而且很容易不问是非——古代人也并不都政治正确。《水浒》里的侠们，就可以大刺刺地杀人如麻。到后来港漫里有许多侠，就简直只有武，没有侠——恨不得所有姑娘都归咱睡，所有反派逆我者死，睥睨天地之后还要觉得自己是正义的。 唐传奇式的侠，则是被文人理想化了的，所以身上不止有文人侠气，还有许多超于世俗的妙处，有仙气。比如，还是聂隐娘：她是被尼姑师父教导“专杀不义之人”，这就很显然是文化人创作故事时的理想，希望有个女蝙蝠侠每天半夜出去保卫世界和平惩奸除恶。又聂隐娘选老公的方式也奇妙：某日某位磨镜少年经过家门口，聂隐娘就跟父亲说“咱要嫁给他”。这就是女侠的优势：宋朝话本里快嘴李翠莲最多能在婚姻内叨咕叨咕争夺点女权，女侠直接能给自己定老公了：这一点上，聂隐娘其实是被文人理想化了的女性人格。 当然，唐传奇也有一个小问题。为了奇，有时没啥逻辑。《僧侠》的故事里，僧人大盗的武功高绝，韦生拿他毫无办法；可是僧人大盗却要请韦生帮忙，降服僧人自己也束手无策的儿子飞飞——听起来就很扯，简直有点为了编故事而编故事了。至于聂隐娘化身为蚊子钻进别人肚子里、随手掏出瓶药水化掉精精儿尸体这些猎奇玄异的故事，也是观者目眩，细推敲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不过，传奇嘛，就是讲究个说者滔滔不绝、听者目瞪口呆的效果而已。 4 唐传奇开了这么个先河：借用历史人物，比如李靖，比如薛嵩，然后描述一些比他们还牛的人物。这其实很有民间故事的特色：“你们觉得谁谁很了不起了？嘿嘿我告诉你，还有更了不起的呢！”在这些故事里，历史人物就被当做背景和垫脚石，当了侠们的陪衬。这和多年之后，中国民间故事动辄出一个老阿婆考倒苏东坡、老爷爷难住了微服私访的乾隆之类差不多，人民和读书人，都需要一些故事，来提示大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家只是不显形而已嘛”。 5 为什么我们需要侠、想当侠，而且需要不同的侠呢？ 如上所述：中国人对侠的需求，是分阶段的。 先是世界太艰难，所以大家都喜欢描述战国式的游侠。希望有慷慨好义一诺千金的靠谱人，可以不受朝廷或强豪的拘束，来打抱不平——这时候，大家都希望身边有一个侠，像多来A梦一样，随时保护自己免受胖虎欺负。 出于上面这种心理，到了唐传奇阶段，大家都把侠美化了，侠成了自由、浪漫、仁义、慷慨、潇洒的象征。到了这个阶段。侠成了大家的一个浪漫寄托，大家开始编侠的故事，终于自己也想成为侠了： 《水浒》中的好汉们，练习枪棒，打熬气力，不近女色。遇到同道中人，便不迭引为知己。拉进酒楼，开始商略平生经历。只是，大多数好汉的平生经历，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无趣，说来无非是： 小弟做某某营生，是个安分良民。喜好枪棒武艺，有江湖上朋友来了，便请回家招待，赠送些盘缠，如何如何…… 那些雕印匠、保正、衙役、地主、连锁酒店经营人，领教不到大家都在谈论的“江湖”。老舍《断魂枪》是一个很切实的故事：练武的人也要吃饭，也要卖艺，也会在新科技面前困窘与茫然。 重新归纳下： 中国传统的游侠，是慷慨热血、不受管束的好汉，大家服这类人，是希望有人能这样帮自己的忙；而从唐传奇里诸如聂隐娘们开始，侠带上了更美好浪漫玄幻的仙气，于是大家不止是喜爱侠了：侠生活太美好了，大家自己都想当侠！所以，现在，大家更愿意接受金庸或古龙式的游侠与江湖，就像唐朝的人编聂隐娘的传说似的：这个侠故事未必更真实，但听起来更美好，这就够了。 是的，大家从希望有侠来保护自己，到自己想成为侠，是因为现实生活太繁冗太无趣，于是将抱负挥洒在武艺上。然而大多数人不知道江湖在哪里，只好像唐传奇的诸位作者一样，对江湖保留着一份美丽的幻想。 大多数人理想中的侠客，生活在评书人与小说家的口里，沧海高山，云雾缭绕。而现实生活的江湖，可能却是西汉时期的监狱、宋朝荒野的小店、19阿根廷乡下酒吧门口拼刀子的汉子们脑海里、上世纪20年代美国几个脱衣舞俱乐部暗影里的斗殴、上世纪90年代香港的几个奶茶店里“大哥这个糖水店是我罩的你来砸场是不是不给我面子啊？”
|
|
|
来自： 昵称22732828 > 《待分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