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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六零零年，袁宏道三十三岁，正于京城做官，燕京天气严寒，南方的名花异木少见，弄花莳草的习性难以遣发，只能够在案头清供花竹，写作《瓶史》，聊以自慰，既为抒怀，也为给自己一样的寒门文士一些插花上的意见。 袁宏道 《瓶史》 袁氏半生迁徙困顿，从未显贵，却生性洒脱，向往山林，道“出自性灵为真诗”。瓶中芳华虽然与真正山林花竹有区别，却也能够攫得一丝逸趣。袁氏日夜与瓶花为伴，赏其清姿，慕其清芬，甚至给自己的书斋起名“瓶花斋”，可见其花癖之重。 他在《瓶史》序言中写道：“…以胆瓶贮花，随时插换，京师人家所有名卉，一日遂为余案头物，无扦剔浇顿之苦，而有赏咏之乐…”瓶花之易得易赏，备受袁氏的青睐。 《瓶史》不过三千言，却是整个明代文人插花的集成之作，涉及“花目”“品第”“器具”“择水”等，所述不仅是插花，更是整个晚明时代文士“游于艺，无俗趣”，“性灵独抒”的生活追求的浓缩，正所谓“玩物而不溺于物，娱意而不滞于意”。 袁宏道著成《瓶史》时，陈洪绶才一岁。相距三十年，同是负花痴。陈老莲是绝顶好花之人，在他的画作中，有数量巨大的插花作品出现，高士高卧，瓶花在侧，烹茶、饮酒、读书、抚琴、拄杖时，鲜花作伴。在画作之间，所见的插花方式却在气息和手法上和《瓶史》中十分相似，所选用的花目品第器物也和《瓶史》契合。 《瓶史》以文字描绘插花之法，但并不止于单纯的技法，更将瓶花置于时空之中，在雨后、树荫、竹下、华堂不同场景下，欣赏一朵花从结苞至盛开，到萎调垂落的过程。陈洪绶则以画作还原场景。读《瓶史》时看老莲画，看老莲画时读《瓶史》，两者结合，便可管窥当时插花风尚。 晞发图 陈洪绶 当然这并未说明陈洪绶就是《瓶史》的拥趸，在陈洪绶所留下的诗文中，一丝一毫未见袁宏道的踪迹，宋代吴自牧在其《梦梁录》中提及“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已成文人标配。《瓶史》之前，还有张谦德所著《瓶花谱》，观点与《瓶史》并无太大分歧，可见《瓶史》并非一家之言，而是代表当时雅好插花文士的趣味共识。 陈洪绶性情放达不羁，有名士之风，“四艺”样样精通，胆瓶贮花之艺自然不在话下。 《瓶史》中，袁宏道述：“入春为梅、为海棠；夏为牡丹、为芍药、为安石榴；秋为木樨、为莲、为菊……就使乏花，宁贮竹柏数枝以充之。”花材随时令，日常取用又方便。袁氏重“花格”，也不敢滥用凡花俗卉来充数。陈洪绶也是如此，他对梅花与莲花独有偏好，也喜松竹菊。 陈老莲为芳村居士写寿图（局部） 陈洪绶 品茗图（局部） 陈洪绶 饮酒读骚图（局部） 陈洪绶 梅花有高古隐逸格调，菊有傲霜之骨节；而莲花则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清致，他乳名莲子，又号“老莲”，身处末世，更有以画喻身之深意。在《为芳村居士写寿图》图中，小厮所抱青铜大瓶中只插数枝粉荷，高士面容沉静，相得益彰。梅花宜寒宜瘦宜虬，在陈洪绶的画中都有体现，高士对梅，无限深情，似乎不在赏梅，而在观照，或者与老友谈心。陈洪绶与袁宏道一样，都将花人格化，不仅认为花是装饰物，亦是朋友，以花寓志趣，托枝寄情思。 陈洪绶喜高古花器，青铜觚觯，宋之钧哥定汝窑，以至琉璃大瓶等等，都曾经在画中出现过。这和晚明风尚分不开，当时文士基本都是文物爱好者，倡导博古聚精，养神长德。据《瓶史》与《瓶花谱》所记，古器对花有滋养，且古董的含蓄和斑驳，恰能够衬托出鲜花之妍丽，《瓶史》将这些花器称之花之金屋精舍，实在贴切。 南生鲁四乐图（局部） 陈洪绶 练芝图（局部） 陈洪绶 梅花书屋图（局部） 陈洪绶 大部分时候，陈洪绶选用的都是单一花材，若陈洪绶性情大发，多种花材同时出现，依从的仍然是《瓶史》“使命”一章中的花之主次，譬如“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菊花以黄白山茶、秋海棠为婢，腊梅以水仙为婢”，花材至多不过三四种，陈洪绶的《和平呈瑞图》《瓶花图》等都可找出因循，笔墨喧而不闹，艳而不俗，意趣天然。 花的种类一旦多起来，便重造型，这便涉及选材、花器、方法等多方面了。在《瓶史》中仅仅规定了花之主次，却没有讲具体的插花手法，不过袁宏道在诗作《戏题黄道元瓶花斋》中写道“一枝两枝正，三枝四枝斜。宜直不宜曲，斗青不斗奢”，便是简易的规则。在张谦德的《瓶花谱》中，则有更具体的建议，“若止插一枝，须择枝柯奇古屈曲斜袅者；欲插二种，须分高下合插，俨若一枝天生者……”陈洪绶画作基本不脱其中原则，枝多屈曲，花叶相配。 陈洪绶比袁宏道更进一步，在于他适意任性的表现力，将袁宏道所描述的瓶花意象可视化，让所谓的“性灵”落于纸上，令后人也可观摩晚明放达之精神。 瓶花图 陈洪绶 博古图 陈洪绶 瓶花图 陈洪绶 袁宏道道：“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很巧，陈洪绶的至交张岱也曾经写过“人无癖不可与之相交，以其无深情。”张岱写陈洪绶，最是乖张放诞之人，癖之深重，一时无两。 两个时代畸人，享才名而不得意，却以花以文以画自构出一片世俗之外的审美空间，隔数十载而对望，可敬可叹。 陈洪绶：公元1599~1652，字章侯，号老莲，浙江绍兴府诸暨县人，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诗人 袁宏道：公元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湖北公安人，明末著名文学家，与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时称“三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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