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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非教徒的信仰絮语

 紫色梧桐318 2015-09-07
一个非教徒的信仰絮语
 
  
王开岭
 
 

 
 
 
 




 

        人在时间中走着夜路,虚无和孤独萦绕着他,迷惘与恐惧折磨着他,像断了脐带的胎儿。终于无法忍受时,“神”便闪现了:一具随人类向前奔跑的伟大影子,一盏随人心一起摇曳的长明灯——于空荡中生出的席位,于“无”中生出的“有”。
 

      它的诞现,让人欣喜和感涕,为了表达,人笨拙地画出了神的像,记下了神说的话。许多许多岁月飞过之后,神话有了更大的果实——宗教。
 

      承认虚弱和有限,向一种遥远的美德表示敬意和投诚……有了这,你就有了“上帝”。



 

 
 
 

 

      这种灵魂邮递和精神摆渡,比任何伟大哲学都更艺术、更审美。它非但不说明人之虚妄,反佐证了人的智慧——人能创造自身所需的全部生命含义。某种意义上,不是上帝造人,是人酝酿了上帝——一位将为人类终生服务的公仆,一位伟大的灵魂保姆。
 

      创造一种创造自己的存在,酝酿一种酝酿自己的力量,人多么神奇。


 
 

 
 


      费希特在《人的使命》中说:“只有那宗教的眼睛才能深入参悟美的王国。”
 

      伟大的艺术和哲学,莫不是在最贴近神性的心灵中产生。
 

      所有自然景象中,或许没有比星空更能在人的心底唤起神性了。


 

     康德最喜欢凝神于深夜苍穹:当他静静伫立,仰望那浩瀚的深蓝和飞逝的星辰,一种永恒的意绪,一种深沉而肃穆的命运景象,一种自然结构的崇高和庄严即迎面驶来……仿佛上帝在抚摸自己的额头,一股伟大的爱意汹涌而至。

 

      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他说:“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反复思索,它们愈会给人心灌注不断翻新、有加无减的赞叹和敬畏,那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
 

      还有贝多芬。他豪迈地宣称:“我的王国在天空。”



  


 

      “当黄昏来临,我满怀惊奇,注视天空。一群闪闪发光的星体,那就是我们称之为世界和太阳的事物。我神游魂驰,一直向那万物之源奔去……渐渐,我试着把那团激情转为音响……打进心坎的东西,必来自天空。”
 

      1822年,贝多芬在本子上飞快地划出一行字:“我们心中的道德律,我们头顶的星空。康德!!!”
 

      康德的字母后,被连追了三枚惊叹号。

 

 宗教与自然,在生涯故事、遭遇的敌视和损害方面,有着惊人相似——

 

      19世纪以来,工业主义、实用主义的生活方式,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对其他物种的奴役……与进化论、唯物论、人本论的粗暴统治分不开。
 

      进化论的最大功劳即鼓吹了人之“万物之长”的地位,并为物种间的剥削提供了合法的支持。唯物论则直接加盟了无神论,它不仅粉碎了“万物和平”,结束了对自然的感恩,更挑唆了人对自然的宣战。
 

      当一个人说“世界是我的”,自然激起嘘声一片。哪怕是拿破仑,也会被嘲笑。但当一群人说:“地球是我们的”,怪事便出现了,除了鼓掌与欢呼,听不见任何异议。
 

      此即“人本主义”和“人类中心论”。



 

  对大自然来说,“人本”即人类集体的利己主义,一支生物族群的自恋主义。借一位中国领袖的话说,叫“小团体主义”和“宗派主义”。它使人类陶醉在这样的价值欢愉中:人为万物尺度,万物皆备于我,世界为人设计,所有资源为人类服务……


      19世纪理论的最大后果即刺激了人的物欲荷尔蒙,豢养了自大、自私、自恋、贪婪,扼杀了神秘、虔诚、敬畏、谦卑……
 

      同时,大自然亿万年的神性——被当衣服一样挑落。
 

      尤其在无神论地区,宗教的遭遇就是自然的遭遇。
 

 

  从无神论到“天不怕地不怕”“欲与天公试比高”,从唯物论到“革命大无畏”的战天斗地、愚公移山,一轮轮的推翻、造反、征服……


 

      堕落,从冒充“主人”开始。从“当家作主”的宇宙梦开始。
 

      克尔凯郭尔说:“大多数人的不幸并非因为软弱,而由于他们过于强大——过于强大,乃至不能注意到上帝。”
 

      这是我听过的最伟大的话之一。


 

  



      无论哲学、科学、美学和艺术,大自然都是最深情的子宫。


      世间最完美的韵律、最神圣的逻辑、最深沉的情怀——无不蕴藏其中。
 

      自然科学的那些“定律”“公理”,不都在诉说上帝的构思吗?“圆周率”“黄金分割”“三角重心”……你能不惊叹宇宙的诗情画意吗?
 

      而大自然的全部构成中,最体现万物和平、最富神性和美学启示的部分,应是“荒野”。
 

      丰富、天真、自由、烂漫——乃荒野之品性。这,也是人性追求的最高境界。


      一个专注精神之美的人,是无法遏制对荒野的狂热的。1792年7月2日,黑格尔在给女友的信中说:“我时常逃向大自然的怀抱,以便在她这儿能使我跟别人……分离开来,从而在大自然的庇护下,不受他们的影响,破除同他们的联系。”


 

 
 
 
 

      黑格尔的大自然,无疑乃旷之野、荒之野。
 

      荒野对人不仅是一种视觉冲击,重要的在于精神濡染:在神态安详的原始风物前,生命的原初感、清新感、婴儿感——骤然苏醒,尘嚣被远远抛开,个体的宁静、精神的独立、灵魂的纯洁与诚实——重新回归人体。无论沐浴脑力,还是体味情愫,荒野都是最高能量的生命磁场。
 

      一个朋友,曾千里迢迢孑然奔向神农架。
 

      他说在城里快要憋死了,此行只一个愿望:大喊一场!
 

      尽情地、肆无忌惮地、拼足吃奶的劲大喊一场。
 

      在大街上,在办公室,哪怕在家里,一个人是被剥夺了这自由的……你能吗?你敢吗?他逼视着我。
 

      他去了,他喊了。
 

      几周后,当他豪迈而归时,气色果然好多了。
 

      我想起了一句诗:归来时,你已是陌生人。




 

 
 


 

      后来我时常被这件事所惊醒,想起了黑格尔,想起了托尔斯泰当年的逃……我心里赞叹朋友的优秀。并非他比别人智慧,而在于他敢,敢于厌恶自己,敢于对活着的死亡说不,敢于用树叶给灵魂洗澡,给生命换一件衣服。


      同时,我也觉得悲哀,“喊”一声,竟要跑出那么远。跑出那么远,才能甩掉黑压压的跟踪和追赶……
 

      “荒野”的消逝,乃时代最大的恶果之一。损害的不仅生态美学,更是人性价值和精神美学。

 


 




      生计,像一场紧盯着地面的觅食,盯久了,人的目光会变得像鸡一样短浅、粘稠,体态也因贪婪而臃肿起来。
 

      是的,我们必须仰望点什么。必须时常提醒自己,让疲倦的视线从物面上移开,从狭窄而琐碎的槽沟里昂起,向上,向着高远,看一看那巍峨与矗立,看一看那自由与辽阔、澄明与纯净……
 

      我们必须在抬头时迎住点什么才好。
 

      欧洲城镇,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高耸的教堂尖顶。辽阔的钟声,和树草、鸽子、雕像、喷泉一起,诉说着一种古老的献身与施舍。
 

      和“现代化”相比,它是喧嚣中的宁静,浮华中的安详,动荡中的平稳。


 不管行色多匆忙,不管有多么重要的事,当路过它时,目光都会突然被握紧,你会忍不住将步子放慢、放轻,会感到一股力道、一抹画外音正从某处升起……

 

      你有了仰望,有了聆听。
 

      像一架巨大的天平,它使倾斜的东西归于均衡。
 

       凝视那些尖顶,不禁感叹缔造者的苦心:作为一种“矗立”,它连通着世俗与天界——像一束注入了神性的飘带,它率领着风云和尘埃,为灵魂配音,给世间放下绳梯……
 

      它提升你的视线,培养你“仰望”的习惯与姿势。它时时提醒着什么,时时让你重复一些伟大的单词……
 

       这就是教堂和尖顶的意义。

   中国有那么多古老而美丽的塔,我深爱它们。

 

       但遗憾的是,它们始终没有与阳光、风雨、光阴一起,凝成一种“塔尖”的精神。一种清洁而辽阔、自由而虔敬的生存精神,一种人人有份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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