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中世纪 德意志世界曾安于 神圣罗马帝国的虚荣梦幻 而那个危险的、具有强烈异教气质的 日耳曼尼亚幽灵 也在日耳曼森林中沉沉睡去 意大利美第奇家族保存的塔西佗作品抄本 当二战硝烟散尽,意大利古典学家莫米利亚诺(Arnaldo Momigliano)为世人开列了一个书单:“史上最危险的书”。 在这份冗长的书单中,罗马帝国史家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赫然入列,并荣登榜首。 毫不奇怪,犹太血统的莫米利亚诺,有充足理由将《日耳曼尼亚志》视为“一本最危险的书”:其族裔在战争中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与这本书密不可分。 这本出自罗马帝国、并仅为着罗马帝国而撰写的古典学名著,在中世纪阴郁昏暗的修道院里尘封千年之后,最早被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发现,但其真正的大放异彩之地却是在阿尔卑斯山以北那个古日耳曼旧地。在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这本书一度被尊奉为“黄金宝卷”和“日耳曼圣经”,堪称希特勒政权发动的那场所谓的“日耳曼革命”的终极灵感。 在漫长的中世纪,德意志世界曾安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虚荣梦幻,而那个危险的、具有强烈异教气质的日耳曼尼亚幽灵也在日耳曼森林中沉沉睡去。 得益于人文主义者不辞辛劳地探索,抄有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的羊皮卷最终得以在文艺复兴时代重见天日。而沉睡千年的日耳曼尼亚幽灵也在这一羊皮卷的朗读声中逐渐苏醒,它开始试图摆脱“罗马人”的压迫和束缚,伸张日耳曼民族的诉求和力量。 在德意志人看来,是那些“罗马人”使德意志民族变得腐化堕落,要想复兴德意志,必须唤醒体现在《日耳曼尼亚志》中的古日耳曼人的种种美德。 德意志民族开始了它“奥德赛式”的返乡之旅。 以马丁·路德为代表的宗教改革者为发端,直至以费希特等为代表的德意志民族主义思想家,均以指引民族前进方向为己任。他们激情澎湃,充满斗志,试图将德意志人打造成塔西佗笔下那个“高贵而纯净”的民族。 一场日耳曼宴饮,文艺复兴时代德国学者吕沃克《古代德意志》配图 然而,这些学者有意或无意地误读了《日耳曼尼亚志》。 在古典学学术史上,塔西佗素以共和之友、暴政之敌的形象名垂青史,他的几部史著足以让那群罗马帝国的暴君们在地狱中寝食难安。 《日耳曼尼亚志》虽只有区区二十多页的篇幅,但为腐化、专制的罗马帝国刻画了一幅“高尚的野蛮人”的经典形象,它既是一种怀旧,更是一种训诫和警示。 但德意志人文主义者历经数个世纪的辛勤爬梳和努力,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他们认为这本书中所描述和刻画的那个“高贵的野蛮人”的形象忠实地保留了其日耳曼先祖的历史过往,而全然不顾其真正意图:它只不过是拉丁政治家兼史家的一篇修辞学短章,在古典修辞学作品中,事实与虚构杂陈,实景伴随着幻象。 如此引导的返乡之旅注定充满艰险。 俾斯麦的统一大业虽说是一场革命,但却是建立在欧洲古老的王朝和君主制这种保守主义原则之上,他的视野和行动也从没有脱离欧洲基督教大家庭这一基本语境和框架。 那时,受保守主义约束的日尔曼尼亚的幽灵只是在日耳曼森林中游荡,而且仅限于日耳曼森林,它不以扰动欧洲、甚至以建立世界新秩序为己任。 1871年,威廉二世在巴黎登基称帝,中间偏右着白衣者是俾斯麦 俾斯麦之后,那个曾经游荡在日耳曼森林中的“日耳曼幽灵”似乎被人遗忘,德意志突然变得心在四极,志在八荒。 然而大战的失败迫使德意志第二帝国解体,并回到其更为熟悉的日耳曼森林中苟延残喘。但《凡尔赛条约》的严厉制裁激起了德意志民族强烈的复仇欲望,现实的各种困境更是火上浇油。 该是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重新登场的时候了,这是一次明确无误的“奥德赛式的”回乡之旅,但却缺乏奥德赛的明智和审慎。 《日耳曼尼亚志》恍若塞壬海妖发出的美妙歌声,诱惑着第三帝国的返乡客。如果说这是一本最危险的书,这本书里最危险性之处莫过于如下陈述: 我个人同意把日耳曼尼亚的居民视为世界上一种未曾和异族通婚而保持自己纯净的血统的种族,视为一种特殊的、纯粹的、除了自己而外和其他种人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因此,他们虽然人数极多,而体格则完全一样:他们都有着凶暴的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高大的身躯。 一本希特勒青年团手册上的塔西佗格言 很不幸,第三帝国对《日耳曼尼亚志》的解释正是基于上文。 第三帝国也有自己的“清教主义”,但这一大力鼓噪和煽动起来的意识形态,不是将其清洁之源和诉求指向个体灵魂的深处,而是指向肉身性的物理存在,这可以还原为诸如金发、碧眼、高大的身躯等可以辨识的古日耳曼体貌特征。 在第三帝国意识形态的缔造者希姆莱看来,他亲手组建的党卫军如同古日耳曼森林中曾经围绕在领袖周围的古日耳曼扈从队,他们的佩刀上所镌刻的“以忠诚为荣”这一塔西佗式誓词就是对古日耳曼先祖的回归和仿效。 在希特勒青年团以及党卫军的宣传手册上,以及纽伦堡“日耳曼会堂”的墙壁上,还有无数报章杂志上,更是充斥着从《日耳曼尼亚志》中摘来的名言警句以及衍生附会之辞。 而诸如《纽伦堡种族法》以及《德意志血统与荣耀保护法》的国家社会主义立法则是对《日耳曼尼亚志》这一古典学作品中所描绘的古日耳曼风习的拙劣模仿。 在第三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看来,基督教使日耳曼民族变得虚弱、堕落和卑贱,德意志民族要想获得重生和拯救,再次变得强大、纯洁和高贵,必须要以一场世界范围的人祭来呼唤古老的日耳曼尼亚幽灵重回德意志大地。 但这触犯了西方基督教世界的“人道”和“文明”的底线,其疯狂的军事冒险再次败于集海上和道义力量为一体且具有雄厚“联盟潜力”的西方海权联盟。 俾斯麦的事业是一场“奥德赛式”的回乡之旅,这位德意志的奥德赛成功地引领他的航船抵达了目的地,堪称伟大。 与之相比,第三帝国的这场疯狂冒险固然也是一场“奥德赛式”的回乡之旅,但却带有一种无可置疑的癫狂特征,遍地是赝品,满大街是冒牌货。 书名 《一本最危险的书: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从罗马帝国到第三帝国》 作者 [美]克里斯托夫B.克里布斯 著
江西人民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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