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守着一家饭店32年, 从一家人到一个人, 用着三十年前的桌椅, 坚持着最传统的本帮菜。 68岁的薛胜年已经不再掌勺了, 他每天守在店里的“荣誉墙”前, 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帮客人点个菜, 更多的是等着每桌客人来和他合影。 阿山饭店,这家天朝改革开放以后, 上海滩的第一家个体饭馆依然开着, 生意依然十分红火, 而老板薛胜年在巨大的江湖名声面前, 却显得落寞了。 每天晚上过了10点半,客人散了, 店堂打扫清爽,帮工也回家了。 薛胜年洗过澡,看会儿电视, 这是他一天之中,真正把心放下来的时光。 12点光景, 在圆台面旁的大理石地面上垫上一层硬纸板, 从杂物间里抱出棉被铺盖铺开, 薛胜年就躺下睡觉了。 人们习惯叫他阿山师傅, 有客人说,每次车经过虹桥路虹井路口, 总要忍不住要朝窗外张望, 看到“阿山饭店”的店招,里面灯火通明, 门口两三条黄狗卧坐,心里就十分高兴。 这家开了32年专做本帮菜的饭馆, 很多老上海人管上那儿吃饭叫做“回家”。 薛胜年排行第三,小名叫“阿三”, 为了壮气势,起店名时找了个谐音“阿山”。 远看门面似乎挺气派, 店堂却简直是破败, 一直保持着上个世纪80年代的装修, 墙破、碗破、桌破、椅子破…… 这种大园桌在以前厂里的食堂才能看到: 在过去很多年里, 阿山饭店是“一家门”生意, 那时候阿山精神还很好,亲自掌勺, 太太收钱、记帐、端菜, 阿舅跟他学烧菜,儿子是切配, 全家齐上阵,黄土变成金, 这乐也融融,一团热闹,客人都像是一家人。 而满墙的奖状和题词, 也是一眼就看得到的辉煌和风光。 阿山在江湖上名声很响, 烧菜烧到上了电视出了书拿了一堆奖, “上海菜的特点,不是浓油赤酱, 而是时令,原汁原昧; 别看饭店数不胜数, 正宗本帮菜已经吃不大到了……” 这些话,都是阿山说的。 他还说,冬笋不够大,扣三丝是做不成的, 所以每年11月10日,他一定要去菜场找冬笋, 头批上市的是福建笋,接着是江西笋, 如果想买口感更纤细些的浙江笋,还得等一等。 他说划鳝丝,要用竹片, 刀片会留下铁腥味; 他说白斩鸡,高汤里滚过,别马上拎出来, 闷上五六分钟,吸吸味; 阿山的这手厨艺, 使这家有着奇高上座率的小店, 成了上海餐饮界的传奇, 而他自己也是传奇—— 1982年还在虹桥当农民, 看到报纸上刊登鼓励个体户经商的新政策, 就兴冲冲地倒腾了起来, 1983年5月饭店顺利开张, 半年后姜昆到上海录春节节目, 来到小店吃饭,高兴之下,挥笔题曰: “阿山,我来迟了!”一时名声大噪。 后来,就有各种各样的人来, 达官贵人、美食家、平民…… 一水的奖状和照片、题字排满了墙壁, 从程之、古月到孙红雷、赵传、林栋甫, 再到蔡澜、周立波。。。 那时常有人劝他去市区开分店,他不肯: “那样,我就不是阿三,而是阿四了!” 他的倔强,现在想来是年轻时就有的。 不愿意把饭店开大开分店的原因之一, 阿山说很多东西都是活杀下锅的, 一旦扩张,菜的品质就不能保证了。 而原因之二是, 他八九岁就站在板凳上学烧菜—— 因为奶奶老了又烧菜又做家务太辛苦。 跟着奶奶和妈妈学烧菜的阿山说, 食物不能被统一、冷漠地复制。 这种对食物的坚持和热爱, 虽然使得老旧的环境和洋气的上海格格不入, 却保留了最传统和地道的老上海味道。 甚至店里也一直没有菜单, 菜是照着手写水牌点的, 这种木板菜单在这个饭店里保留了30年, 赶上当天没买到某种食材, 便可将木板撤下来。 曾有整整26年的时间, 这个饭店只有一个大厨,就是他自己, 客人点只蛋花汤,也是他本人去烧的。 墙上有一张他去人大开会时的留影, 和他同个会场的人都知道,上午的会一结束, 他就要急吼吼地赶回饭店里去烧菜。 对,他烧菜还烧成了四年的人大代表。 阿山一直住在饭店里, 没有买房买车,这个饭店就是他的全部。 尽管他在银行里存款越来越厚, 但他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他说那是交给老婆的事。 他啥也不管,只管烧菜。 直到2009年一天,他62岁, 妻子突然带着女儿跟人私奔, 带走了所有的钱,从此不见踪影。 没有资金周转的阿山饭店瞬间陷入绝境, 62岁的阿山守着它从0开始。 阿山说,大概因为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厨房。 “我又要切菜配菜,又要烧菜, 做冷菜,还要到外头来开菜单。 临时请人来收钱,到最后钱都收得没有了。 你本来一个人做一件事情, 突然要做三四件事,这哪能做得好?” 这样的日子,是很艰难的。 一边要把散了架的饭店撑起来, 一边要把从心头顶出来的疼硬生生压下去。 撑到2012年,阿山洗澡时滑了跤, 左眼撞得一团模糊,锅里的菜都不太看得清了。 只得请老朋友黄师傅掌勺,自己专心守店。 阿山还有一个跟着饭店长大的儿子, 32年的岁月把他磨砺成了阿山年轻时的模样, 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生意, 有空他会过来给阿山看看店, 阿山想在自己走不动后把店传给他, 他不忍让阿山伤心, 只是回答:“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30多年过去,墙上的明星们都已经过气了, 而阿山还记得如果孟庭苇来了就要做素食。 他现在也还是没有房子, 若是饭店不开了,就没有地方住了, 他说自己现在根本买不起上海的房子。 饭店开着,不管有多少苦恼, 做了一天多少辛苦,但是总有个节奏。 只要开着,这个饭店就是陪着他。 他说躺在饭店的地上望着天花板, 还是很开心,觉得这是自己的地方。 而饭店依然每天门庭若市, 还常有外地的人特意赶来想要跟阿山合影; 门前也贴着牛气烘烘的告示, 表明这个饭店不愁客源。 阿山也每天乐呵呵的, 听说客人从外地专程赶来就很高兴, 聊开了就会说起白手起家的往事。 他依旧每天穿着解放鞋、背了扁担, 亲自到菜场拣选食材, 店里招了帮工,也如一家人般在尽心忙碌着, 只是那上了年纪的木门,和混乱油腻的餐厅, 让很多每天都经过的人都想不到,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家阿山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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